朱鹮，鳥中貴族，天地靈物。冬天里，在寒天素地的山野里，會留下怎樣的思想足跡——
一
最干凈的是冬天的山，寒天素地，唯有寧靜，儼然夢境中山影幢幢、月光融融的夜晚。
一切偽裝都被打回原形。巖石裸露著，樹木裸露著，土地裸露著，山體也局部裸露著。山溪不再喧囂，河流放慢了腳步，就連雪花也逃離天宮，爭先恐后地融入地面。
該放下的都放下了，山水回歸本色，向內心隱退；萬物神情安詳，從容持重。
看不出有什么情緒，完全是解脫后的輕松。經歷了春天的爭妍斗奇，夏天的自我膨脹，秋天的財富積累，再不向內心隱退，一定會瘋掉的。
只有歸零、清空，才有空間儲存力量；只有回撤、積累，才有來年的新生和蓬勃。大自然的程序設計是多么科學、多么合理、多么人性！
一只朱鹮在空山凈水間憂郁地飛翔，云霧拒絕了她的邀請，太陽不肯與她約會。連往常起得很早的知更鳥也不見蹤影。霜降的早晨銀天素地，誰也不愿陪伴她。然而，她還是看到了柳宗元詩中那位披著蓑笠，在孤舟上獨釣寒江雪的老翁。
她想，不必哀嘆天空大地如此空寂；不必哀嘆萬物表情如此冷漠。也不要哀嘆養育自己的家園正在一點點被蠶食和異變。就像一朵花，再也聞不到原來的香氣。但家園，還是血液里生死流淌著的家園。
不必悲觀，盡管生命脆弱，世事虛空，但世界上的萬有萬物，都跟著整個宇宙結構一起運行，再卑微再無助的生命，都會以獨一無二的方式，在運行中創造意義。
二
最寂寞的也是冬天的山，一片衰落凋零，一片空茫坦蕩。這是繁茂后的必然，這是洗盡鉛華后的內省，表面的東西都回歸內心，蓄勢待發。
還好，朱鹮自有熔化寂寞的內心，她常常獨自站在水之源、樹之尖、巖之巔，鋪展開哲人和詩人的想象……
偶爾，有大雪前來助興，那是蒼穹對她多次求教的回應。她喜出望外地譯完那些天國的密碼，感覺瞬間里換上了一身輕柔溫暖的新衣。
雪后的早晨，她欣喜地發現內心的數據庫已完全刷新——
目光里的所有景象，都沐浴在無限的清透純凈里。祥和的光里，有姐妹遠飛的身影，在晶瑩的邊緣，由清晰而朦朧，最后是幾個小白點，但，還是和往常一樣，融入藍色的深海里。在不遠的村莊，農家的炊煙裊裊上升，把一條小路平平地鋪到自己腳下。幾頭黃牛金豆似散落在山腳的溪水邊；幾團紫色的霧靄，在稻田之上的冰面上和一群小鳥游玩……
那時刻，仿佛能聽到教堂的音樂，她情不自禁地唱起贊美詩，在這蒼穹下無際的圣殿前，開始做一周一次的禮拜，為世界上所有高貴和卑微，罪惡和善良的生靈虔誠祈禱……
有時她會站在最低的溪石上，向河流長久地行注目禮——
它是所有遼闊、滄桑、生機、凋落的源頭，它無視一切禮儀和經驗，從低處流往高處，流向樹干、花枝、草徑，甚至天空。它占領了所有的空間而以無形之象不讓萬物感到壓迫，當看到楊柳起舞，當聞到桂花飄香，當看到云山霧海，雨雪紛紛，那都是水的身影。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她，她是所有現實與夢想的湖泊。
有時她會無端地，莫名其妙地哭泣，那一定是為世界的荒謬而流淚。她早就發現一種大家都知道卻裝作糊涂的錯誤：許多詞語是反向的，比如光明與黑暗，美麗與丑惡；許多詞語是曖昧的，比如和平與侵犯，保護與暗殺。還有正義與邪惡、崇高與卑鄙黑與白、大與小、好與壞等等。
太多的天問得不到任何回應時，她會從霧的深處抬起頭，用一雙萬物皆醉我獨醒的眼睛，疑惑地審視險象環生的世界。所有生命的延續方式，都傳承自祖先的基因——水往低處流是要融入海洋，樹往高處長是要擁抱陽光，大自然是共享的語言和技藝寶庫，是萬物悟道靈修的唯一權威道場。
然而，這一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正被人類以進步的名義悄悄篡改——高樓的叢林遍地瘋長，汽車的甲蟲四處亂竄。地球綠色的肺葉上已出現潰瘍，所有置身其內的生命都難以幸免，分分鐘都有無以計數的動物和植物滅絕，屬于萬物的時間真的有限，無論是人類還是鳥類，這已是最后的機會！生命的延續早已證明，任何動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們共同面臨的災難。事實上，我們大家已經無處逃遁。
想到這些，朱鹮總是欲哭無淚，仰天發呆。
除了在天空飛翔，許多時候朱鹮隱而不出，更不想讓人類看到自己，也不想讓人類知道自己的特異功能，她只是在內心里不斷驗證——
似乎能在夢中體驗種族瀕臨滅絕的狀態，能在第一時間，準確感應地震和海嘯發生前的異常騷動，能聞到地球某個角落核反應堆的氣味，還能監測到墜機、沉船、恐怖事件的發生；有時，甚至能聽見地球的心臟雜音，能看到銀河上覆蓋在的漂浮物，以及太空中正在形成的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
三
冬天是朱鹮最難熬的季節，體弱和年幼的朱鹮大多是在冬天死去的。
下雪了。水田蓋上了厚厚的銀色毛毯，去哪里覓食呢？
畢竟是大自然的美神，盡管很饑餓，她們還是精心打扮后才會出行，也不會忘記在銀天素地的雪野里尋找詩意。
一只朱鹮輕輕走上覆雪的冰層，但很快又退了回去。她不忍心在纖塵不染的雪毯上，留下任何不潔，如同難以容忍在記憶的宣紙上，留下一星多余的墨跡。
她用唾液洗凈爪子，重新走上去。看時，身后便有了一串清晰的腳印，像梅花鋼印。她想：若能永久收藏這些鋼印該有多好！但也不是不能，天空不是已經收藏了那么多圣賢的手模嗎？——那些閃閃發光的星星。
她用羽毛撥開積雪，從冰的鏡面下和幾條小魚友好地打個照面。
小魚看到了她那又尖又長的嘴，驚慌萬分地跑開了。她非常愧疚，何以要讓那些弱小的生命感到自己的兇殘？若說對上帝有什么抱怨，就是這個又長又饞的嘴了，像牛羊一樣只吃草該多好。
這樣也好，有了這個不加掩飾的嘴，至少證明自己的坦誠與磊落。相比之下，那些吃人不吐骨的嘴就可怕得多。
她還看到冰層下的病菌被寒冷大面積殺害。多好的雪啊！沒有這場雪，有多少病毒會獰笑著走進春天。
再下幾場這樣的大雪吧！朱鹮仰天而立，默默祈禱——雪啊！請接受大地和萬物盛情的邀請，每年冬天，不見不散。
朱鹮似乎忘記了饑餓，她久久地站著，站成了一尊冰雕，一動不動。她想讓雪把自己深深埋藏，凍結所有的罪惡，在來年春天重獲新生。
雪很快覆蓋了冰的鏡面……
四
又一只朱鹮死在了冬天的盡頭。睜開眼就會看到春天走來的倩影，但卻沒有睜開。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清洗著陪伴自己一生的羽毛，可能知道是最后一次了，她洗得特別細心，特別干凈。然后，找到一叢厚厚的枯草，靜靜地睡著，等待死神到來。她的神情很安詳，很寧靜，不見絲毫痛苦，而且是很幸福安詳的樣子。釋迦牟尼的圓寂也該是這樣吧！
在她看來，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凡生命皆草木一秋，尺璧非寶，寸陰是金，只有山河歲月亙古不變，寒來暑往，日升月恒，永無窮盡。生命往往越老越畏死，越好越畏死，反之不然。所謂的輝煌大都是年輕時創造的，生死無畏，勇往直前，想好就做，不計其果，不留遺憾。
說到底，生死只是一個輪回，長短無異。長度只對自己有意義，對世界忽略不計。人類有一個叫孔子的人一語參透生死——“未知生，焉知死。”他的學生子路請教何為“死”？孔子回答：重生輕死，說易作難。重乃尊重，尊重自己和其他生命，要活明白；輕乃輕淡，不迷惑不糾纏。
在大腦死亡之前，她很快檢索了一遍自己的生平：39歲，算是朱鹮家族中少有的壽星了。上帝是多么眷顧自己啊！那么多風雨雷電，那么多生存搏殺，那么多疑難雜癥，那么多天災人禍，自己都幸運逃脫，而身后有多少同伴、好友，包括親人，都沒能走完這么長的路程。這是多大的奇跡！多么的不容易！
那么，還做過什么虧心事嗎？
好像沒有，真的沒有。
唯一的罪過是吃了許多昆蟲、魚蝦，可這是上帝的安排，真是身不由己。除了深深的懺悔，只能與上帝預約來生——如果，生命真有輪回，真有來世，讓我轉生為食草動物好嗎？
這個瞬間，不要說有仇敵來索命，冤魂來討債，哪怕是人格上的一點點污斑，都會死得非常痛苦，非常難看。
所有生命經歷的每個細節都被上帝記錄在案，無法涂改、補救或拋棄，必須背進墳墓和來生。倘若還有時間，唯一的出路是，放下所有妄想，包括讀經祈禱，吃齋念佛，面壁苦修，用對待自己的方式去對待眾生和萬物。
可以想象，在得到檢索結果后，她心里是多么寧靜……
五
古人將天鵝譽為天籟歌星，認為在一切能知生死之將至的生靈中，唯獨天鵝在彌留之際還能歌唱，以和諧之音預示它最后的一息。其實，朱鹮的歌聲同樣是天籟之音，她同時也是語言大師，當然使用著另一種語系。
此時，死神還沒趕到。她明白這是造化的美意，讓她說出想說的話——
是的，我有話想說。我一生見識過許多璀璨輝煌的場面，也參透了榮光之后的滅寂。世界上的許多動物，包括自命不凡的人類，都沒有我這樣幸運。
我想告訴你們——我沒有見過地獄的模樣，卻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大門。原諒我！我要把靈魂一分為二，一半永遠留在這里——我的種族賴以生息的最后家園。另一半隨我去尋找陶淵明夢中的桃花源，我將在千古的寧靜里修心悟道，順便為子孫探測未來的生存空間。
我想告訴你們——像愛自己一樣愛那些弱小的生命，他們都是大自然的兒女，與我們血肉相連的同胞。請把我曾經享有的榮光和尊嚴分給他們一點，請把他們正在經受的痛苦和恐懼減少一點，并讓我的翅膀在僵硬之前能夠看到。
我想告訴你們——當我從祖先萬年的記憶中醒來，神授的力量，將使我成為人類之上動物，以神的名義，審判所有強暴、無恥和丑惡……無一疏漏。
我還想告訴你們——珍惜生命是一句廢話，就像珍惜時光是一句大廢話一樣。生命從來都不由自己掌控，如同時光從來是被揮霍虛度的一樣。年輕時不知道生命和時光是什么，知道時一定是身不由己的時候。只有那些悲傷、黑暗、苦難、疾病、災害、恐怖、無助、絕望的時光無法虛度。
幸福是什么？誰都知道是健康和平安，但卻誤解了獲得的方式，大家都在爭先恐后、不擇手段地遠離這些不幸的東西，妄圖一廂情愿地享用世間最美好的東西。遺憾這樣的幸福，上帝從來不會答應，更不會祝福。他只祝福那些無意獨自擁有，懂得珍惜和施舍，尊重自己也尊重別的生命感受的生靈。
原諒我，不能陪伴我可憐的同胞，見證你們一路之上的悲傷。感謝你們給我了那么多那么好的祝福！使我獲得獨秉的高貴氣質、價值觀念及本色的生活方式，這是我在這個星球上立足的根本，誰也不能替代，不能超越！
最后想委托你們——不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人類都能看到的地方，我害怕，他們以保護的名義，讓我的靈魂粘上骯臟的氣味，也增加你們對這個世界的失望。我想該說的就是這些，相信上蒼會授予你們榮耀的權柄！
對了，在肉體即將死亡之前，還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做：下載出靈魂所有的數據，包括一生的愛與善、誠與信、仁與義，還有丑與惡、罪與貪、仇與恨，去接受上帝的審判——進天堂或下地獄。這是所有生命唯一也是最后的公正。
六
天蒼地茫，冰山凍水，一派寂靜。
一河之隔，死神的影子隱約可見。
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能成為死神的俘虜。一只傷痕累累的朱鹮在緩慢飛行，翅膀的犁鏵翻卷著雪的浪花，在凝固的天空留下一道無痕的傷口。
天黑了，她還在飛，飛得堅執而悲涼。是不忍心看到親人饑餓的樣子，她想找到一點活命的食物嗎？可是，稻田冰封，地凍如鐵，哪里會有呢？是體弱的愛侶被嚴寒奪去了生命，她要陪伴那顆孤獨的靈魂，在雪夜里與她相會嗎？然而，天堂人間，陰陽兩界，哪里去覓蹤影？
她在尋找，她在盼望，她在祈禱。沒有誰能幫她，也無法幫她，生命就是這樣，大孤獨和大悲痛只能自己體驗和消化。此時，所有的生命都藏身在溫暖的一角，做著屬于自己的夢；此刻，萬能的上帝正以至高無上的巨手，鐘擺般永不停歇地刷新著萬物的命運。
地上沒有一個行者，天空沒有一個飛行物。黑夜像一個鏤空的冰球，包容著她悲情的穿越。這樣也好，有時同情和憐憫的眼光會如利箭穿心，而真空般的空白倒是最大的安慰。
此時，她使盡最后的力氣，用啞語向蒼穹傾訴——
我從這片雪野卷過的疾風中，能聆聽到自己骨骼發出的聲響，像一只饑餓的鷹翻飛著，在與看不見的對手搏擊，那是我的影子。在那山谷與河流的交匯處，有我留下的暗示和符號，如同一只野兔拼命地奔跑，身后看不見任何追擊，只有我的意念的影子，再沒有什么讓它感到恐怖。此時此刻，沒有一雙眼睛覺察到我肉體的在場。從前生到今世，我就和鷹、野兔、牛羊、魚蝦、人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不是在命運拐彎處的某一個岔路，而更像一個猜不透的謎語。當我出現的剎那，你會在死去的記憶中，也許還會在——剛要蘇醒的夢境里，真切而恍惚地看見我，是太陽折射的光芒炫目的金幣，是巖石上稀世的壁畫，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是萬畝牡丹盛開的燦爛，是億萬朵玫瑰綻放的瀑布，是銀河決堤后的傾瀉，是雷電最后的釋放，是被夢幻碰碎的某一粒逃竄的晶體，是仙女佩戴上一顆顆通靈的貝殼，是失盜女皇的頭飾，在宇宙子宮里的又一次復活。我向你保證，不管發生什么，我永遠是天空的女兒，天空是我成長的搖籃，九十度地往上沖刺，三百六十度的旋轉下降，我有磁性的雙翅，可以平衡風雨雷電的突襲，在生與死的邊界隨時定位。
起風了，大雪襲來。骨骼在撕裂，她還在奮力飛翔！
雪更大了，翅膀在下沉，她還在飛翔！
她眼中一直閃著奇異的亮光，她相信奇跡一定會出現。
她終于飛不動了，終于完成了一個俠士的使命，終于變成一片雪花隨風飄去，最后撲向大地懷抱。
黑夜見證了這個過程，白雪收藏了她生命的全部密碼。
山川靜寂，四野蒼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