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特蘭德、布羅茨基、扎加耶夫斯基和沃爾科特
——致約瑟夫·布羅茨基
最后的樹葉如鋼琴音符般墜落
在耳腔拋下橢圓形的回聲
魯鈍的音樂一時停滯,這冬日森林
如一支空的管弦樂隊,它的詩行
統治白雪凌亂的手稿
櫟樹鑲銅的桂冠
穿過磚銅色玻璃,在你頭頂閃耀
威士忌般的明亮,而來自曼德爾施塔姆
詩行中寒冷的呼吸,被你這番吟詠
煙卷般鋪展在眼前
“檸檬色的涅瓦河畔那盧布大鈔的沙沙沙”
在你流亡者的舌根下,言辭因受縛而冷脆
爆破的喉音若腐爛樹葉
屬于曼德爾施塔姆的詞在光中盤桓
在一間棕色房間,在不孕的俄克拉何馬
堅冰之下有一座古拉格群島
那些鹽水礦泉沿著
長長的淚痕之路,路經平原——
堅硬空曠如一張牧人的臉
龜裂的日光和留著胡茬的雪
在作家代表大會的低語中成長
雪盤旋著,如同哥薩克人圍繞著
一具困倦的喬克托族尸體,直至
演化為一場匯聚了條約和白皮書的暴風雪
我們由此對人類個體視而不見
于是,枝條將春天載滿它的書架
圖書館塞進新近出版的樹葉
等待進入廢品循環——紙變成雪
而在痛苦的零度,一個意志
如同黃銅色樹葉的櫟樹般挺立
當火車碾壓過森林的圣像
浮冰鏗鏘如貨運場,緊接著
冰封期的尖頂,車站尖鳴的蒸汽
在一聲冬日的呼吸中,他將它們描摹
冰凍的輔音一經呼出,即成石塊
他眼見詩歌被遺棄在孤獨的站臺
在亞細亞般遼闊的巨云下,所過之處
吞下俄克拉何馬如同啖一顆葡萄
并非這密林交錯的草原挽留
只怪大地荒涼,它嘲笑終點的方向
那歐洲矮墻下的黑孩子是誰
他望著夜晚的河流如守著一座造幣廠
它至高無上的君主是權力,而非詩人
泰晤士和涅瓦河,紙幣一般沙沙響
金色里的黑孩子,莫非哈德遜河的剪影?
從冰封的涅瓦河,到哈德遜的奔流
機場穹頂之下,回聲沖撞的車站里
在流亡移民的人潮中
詩跟感冒一樣不分階級
你的語言共和國里的公民
而每個二月,每個“最后的秋天”
你寫作,在遠離脫粒打谷機的地方
翻疊的小麥像姑娘編起的麻花辮
遠離俄羅斯中暑戰栗的運河
一個人和英語,孤男寡語共處一室
我南方的觀光群島
也是易腐的監獄,盡管
再沒有比寫詩更嚴酷的監獄
什么是詩歌,假使它稱職
它可否是詩人的糊口辭句?
詩人們勉強度日,已多個世紀
體制朽壞崩塌,面包依然堅挺
在他那鐵絲網密布的森林
一個囚徒兜著圈,咀嚼一個短語
它發出的樂音比樹葉更久長
詩,是天使前額上
大理石汗珠的凝結,它永不干涸
直到北歐化工關閉孔雀燈——
從洛杉磯到天使長,它緩緩開屏
記憶不必重述
恐懼與饑餓,伴著神圣的燒熱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搖著腦袋
每一個隱喻,都叫他顫栗
每一個元音,都重過邊界之石
“致檸檬色涅瓦河畔那盧布大鈔的沙沙沙”
這燒熱,如今化身一簇火
烤暖我們的手掌,約瑟夫,當我們靈長類般咕噥
交換喉音,在這冬天的洞穴
在一間棕色鄉村小屋,而屋外
乳齒象們征用白雪強壓他們的秩序
精神分裂者,被兩種風格撕扯
一篇蹩腳文人的御用散文中,我贏得
我的流亡。我在鐮刀月亮下的海濱跋涉幾英里
月下曬,月下烤
直至蛻下
這自愛的愛之海洋
想要改掉你的語言,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
我無力改正古老的錯誤
波濤厭倦了地平線,它回頭是岸
海鷗用生銹的口音嘶喊
擱淺腐爛的獨木舟上
他們是夏洛茨維爾的喙狀的毒云
我曾以為愛國足矣
現在,即便我甘愿,食槽已滿員
我目睹最優秀的思想如狗
熱衷于殘羹
我呵,已近中——
年,燒壞的皮膚
紙般從手上剝,洋蔥皮似的薄
如培爾·金特的啞謎
心里一無所有,也沒有死的
畏懼。我認識太多死者
他們都相熟,都相稱
死法兒都相像。在火中
皮肉不再畏懼那大地的
熔爐之口
不是太陽的窯爐或灰坑
也不是這或明或暗的鐮刀月亮
灼烤得海灘又一次白亮,如一張空白頁
它所有的漠然,是另一種盛怒
女子,蜂腰,蜂舌
對敵人嘶嘶道,我多委屈
你,你多正義!我們藏匿
在每粒細胞,每個單獨的房間
分泌我發臭的污名
沒什么,連同床邊的火焰
一圈圈炙燒著孩子的巢網
也無法平息你致命的悔恨
或我最后的努力,貪欲。你哭著
反對體內的毒藥控制
他和你的肉體,我祈禱緊緊鉤住
彼此兇猛如交媾中的黃蜂
苦樂參半,有如肉體罹難
在一場自蟄中殉道身亡
身與心,皆被咬黑
羞愧地收回毒藥,即便
在仇恨上,筑一個家
在六邊形花邊網眼中
顫栗著,交換毒汁
一粒粒太陽鋪就的遼闊海灘。
白色高溫。
一道綠河。
一座橋
烤焦的黃手掌
從夏日昏睡的房子
打盹至八月
我手握的時辰
我失去的光陰
早熟的日子,像女兒
我的臂彎再也裝不下她
一只蜻蜓的雙翼飛機停舶,在地圖上
群島有如一座大洲倒下
摔成碎片;從開普角到莫勒·切科
獨木舟的木,辣的月桂株
被風攏攪的樹
回響在非洲的羽冠;是夜,星星
是遠方漁人之火,而非閃光的城市
熱那亞、米蘭、倫敦、馬德里、巴黎
是捕蟹人的焊炬。這小小之所,什么也不出產
除了美。被風弄得怪誕的樹,丹尼斯崖上的碎浪
狂野之光在維約堡平川上松開
飛馳的母馬,令我們
乖乖領受每日的賜福
光簡化我們,不論種族或天分
作為卡瓦納我擁有幾畝地就感到自足
我心被扯成碎片,如大海的蕾絲
看海鷗起飛時,它翅膀捉住的顏色
這就是混蛋嘴里所謂的“虛無”——
那藍綠色山脊上急降的陡坡,盛放之花
竟如垂頭的圣杯,她是非洲郁金香。而噪聲
來自冒著煙的湍流——是他的姓名,當雨水
降至峰頂,抑或狂風成片穿過草甸
來自海上——“虛無”,一個詞就適用于
所有蓬勃可悲的都市,他們的雕花露臺
他們零售店里的爆破雷鬼樂,又或者制服學童
眼眸中的印度,或虛無。這意象
來自康拉德,戰艦朝著巨大虛無的密林
胡亂掃射。一生的所有努力都是該死的徒勞
邪惡天才開出一張疲憊不堪的目錄:
與依戀之物——斷絕來往。一種苦悶
毒藥因其毒性而遭人贊美。而這首詩
也是虛無的一部分,像圣克魯斯的山谷
一聲誠懇的祝禱,等同于一個真誠的詛咒
詩人、青年學者。畢業于牛津大學。美國杜克大學訪問學者。出版詩集《我的降落傘壞了》《靈魂體操》《面盾》《瘦江南》、童話小說集《仙草姑娘》。翻譯有《天鵝絨監獄》。2016年自編自導意象戲劇《侵犯INVASION》。現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