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到了2012年,您也覺出了環境對您的一些影響。坦率地講,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對您原有的寫作觀、態度和方法,還有風格,有沒有直接的影響? 莫言:我認為還是有一些的。剛開始我一直猶豫不決,很多東西輕易不敢下筆,還是有所顧忌——如果我是一個年輕作家,這樣寫沒有問題,但現在我是一個“老作家”了,而且又是一個得過什么獎的作家,如果這樣寫的話,人家會挑毛病。有這種顧慮,這也是我有五六年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 2017年,我回頭把當時在西安寫的那幾個小說拿出來看的時候,還是感覺那幾個作品寫得太老實了,沒有必要那么拘謹。所以寫到《火把與口哨》,尤其是《賊指花》的時候,我還是恢復到以前那種心態了——我不管你們了,我還是這樣寫,至于讀者怎樣看這個小說,那就是讀者的問題了。我不可能準確地揣摩到讀者的閱讀喜好,只能說感覺到這樣寫我認為是好的,就這樣寫。一個人要客觀評價自己是很難的,我想讀者或者評論家讀我的小說,也許會發現是不是“諾獎”在某種意義上捆住了我的一部分想象力。我寫這樣一批小說,是希望能夠讓大家從這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和身邊的人。 張清華:我注意到您的一些小說發表的時候,有時就叫《一斗閣筆記》。筆記顯然是和中國傳統文學、中國古典小說的文體有或多或少的聯系。事實上我很清楚您與這個傳統之間的瓜葛由來已久,但我這里要代讀者問一下:您是否確實在自覺傳承中國文學的舊傳統,有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莫言:我沒有特別刻意地去追求這個。但當年讀筆記小說時,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在讀汪曾祺、阿城的一些小說的時候,發現他們的作品帶著明顯的筆記小說風格,汪曾祺甚至還改寫過好多篇《聊齋》的故事。我在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也曾經改寫過50篇《聊齋》故事。早期那些特別短的小說,實際上就可以算作筆記體小說。這兩年我已經寫了36篇了,好像還有將近20篇沒有整理,我將來的計劃是寫100篇,出個小冊子。 張清華: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說確乎也是這樣的,有很多是以實錄的形式虛構,或是在虛構中設置了很多實錄,很難去證實或證偽。 莫言:總之,我想是極其隨便、極其自由的,讀者也會讀得妙趣橫生。我記得曾寫過一個舉人參加科舉考試的故事,舉人作了一篇全部用鳥字邊寫成的八股文,劉墉當時是主考官,一看說“不行”,里面有一個生編的字,取消了舉人和秀才的名號。過了幾年這個小子又來了,這次做了一篇全部用馬字邊寫的文章。劉大人一看,說這個小子壓不住了,才華太大了。 《一斗閣筆記》的風格,在《晚熟的人》里確實沒有直接體現,我還是有所保留的。我寫《一斗閣筆記》,是一種戲謔、游戲的心態,跟自己和讀者開善意的玩笑,通過這種方式戲謔人生,讓大家看破某些華麗、莊嚴的外衣背后的一些東西。但是寫像《晚熟的人》這樣的傳統小說,我還是非常認真的,沒把特別戲謔的惡作劇寫法放進去,但現在想來,是不是也保守了些呢?難道所謂的嚴肅小說真的那么嚴肅嗎?實際上也未必?!兑欢烽w筆記》里的各種嘗試,實際上完全可以放到寫《晚熟的人》之類的小說里去。用這樣一種自由的、隨意的、不做作的方式來講述故事,也許會讓讀者感覺到更加輕松。 張清華:《賊指花》讓我感覺到您在人性的探究方面有了更多哲學的意趣,假如說前面的幾個小說都是歷史的和倫理的內容比較多,那這個小說里面的哲學含義則比較深。關于“賊”的主題,中國古代文學里面很多,《水滸傳》里面這些人物到底是匪還是好漢,是賊還是英雄,會有完全不同的認知。俄羅斯文學里也有很多類似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耶夫等好多作家都寫過關于賊的小說。他們的作品中很多都在探究人性里面的“賊性”,雖然我們每個人不見得是法律或道德意義上的賊,但是從人性的某個側面,我們難道沒有“窺探”過別人,“覬覦”過別人的秘密?沒有“惦記”過別人的財物?難道就沒有貪欲,沒有刺探別人的內心的想法嗎?所以,賊性是人性里面非常深層次的一個東西。這個小說在這方面有特別豐富和廣泛的一種指涉,不知道您寫的時候是怎么想的,最后居然是最像正面人物的、畢生與賊為敵的一個人,是一個真正的賊,所以賊無處不在。 莫言:你把這個小說深化了一下。確實廣義的賊心每個人都有,但有的人就在想出手的那一刻,又被道德紀律限制住了,有的人則沒有被限制住。還有一種賊就是他本身不是賊,但是突然出現了一個讓他當賊的機會,那他面臨著一個巨大的考驗。大庭廣眾下突然來了好吃的,我們當然為了面子、為了尊嚴不可能去吃,那如果一個人獨居一室呢?吃了一口沒人追究呢?那就很難說是什么情況了。克制跟道德約束,實際上是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面臨許多次的考驗。在《賊指花》里面,我沒把這個賊當作一個壞人來寫,我甚至是用一種特別欽佩的情緒來寫他,特別欣賞他。這也符合我親身經歷的一件事的心態,就是看到他伸手捉蒼蠅、那么瀟灑地把酒瓶子甩到身后那個垃圾桶里去的身手,看到他那么仗義,尤其對女性的一種呵護,那真是一個君子,真是一個紳士。所以最后,當“我”知道他是賊的時候,“我”也大吃一驚,怎么會是他呢? 張清華:還有一點很重要,把“我”自己也擺進去了,敘事人“我”也被人家懷疑和敘述為“賊”,這也生發出了更敏感的意義。 莫言:是啊,人家認為“我”是賊,“我”也很冤枉,辯解又很無力,所以小說中出現了這一節,是個意外的深度。但從主要的故事邏輯中看,結果就是你認為最不可能做賊的那個人是賊。而且,整個看下來,你也不會認為他做的這一件事是多么下賤,是多么不可原諒。你會以為,他做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當時想,他也許就是在對這個吹牛的家伙實施一種懲罰,你當眾炫耀你的破錢包,吹牛皮嘛??傊覜]有把這個賊當壞人來寫,我甚至感覺到他還是一個人的性格的多重表現,他在出手救美的時候,沒有想要表演;他在懲罰壞人的時候,也是完全發自內心的。這個人的多面性,都是他的性格的重要構成部分。我想,像《賊指花》這樣的小說,批判性就不要那么明確。 張清華:確實,它是對人性的一種深度分析,是一種“關于賊的精神現象學”的討論,或是一種犯罪心理學的闡釋。我們再來聊聊另一個話題,從個人來說,您經歷了那么多歷史變化,人生中有如此多的故事,每一個時代在您身上是否留下了不同的印記?換句話說,您覺得個人和歷史和時代的關系是怎樣的? 莫言:我們這一代人,可以說是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無數個人的歷史編織成了大的歷史,歷史學家往往著眼于大的方面,而作家首先關注的是個體,個體的生命、感受和命運。無數的個體怎么產生影響力,一個歷史事件又怎樣影響到無數的個體,這是作家應該關注的,也是我寫歷史小說所遵循的。用個體的角度來觀察整個的歷史過程,用感情的方式來把握人跟人之間的關系,這樣的小說就是類似《豐乳肥臀》的作品。 《多棱鏡下的 文學之光》 本書收入當代作家系列對話,對話雙方均是當代文壇有相當知名度,在讀者間有一定影響力與號召力的名作家、名詩人,其中包括81歲斬獲茅盾文學獎,85歲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與共和國共同成長的文學創作者王蒙;當代著名作家、首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獲得者、巴蜀五君子之一的歐陽江河;當代著名詩人、“第三代詩歌”標志性人物韓東;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獲得者,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的劉亮程;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張煒;“尋根文學”代表,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獲得者韓少功……對話雙方都有著開闊的文學視野、豐厚的文學素養,對話圍繞寫書著說、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女性獨立、理想烏托邦等與當下、時代、日常有聯系且備受大眾關注的重要話題展開,既有文化、學術高度,又生動鮮活、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