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復閱讀這本書中的每一段文字,正如我反復觀看文字夾縫中的每一張照片。我說的書是英國偉大的攝影家唐·麥卡林的自傳《不合理的行為》,書中的插圖基本源于他在無數槍林彈雨中拍攝的震撼世人的影像。我從照片中看到的大多數是關于他人的痛苦——那些在戰爭的炮火中,血淋淋的屠刀下,那些因為饑餓或瘟疫,奄奄一息的同類的痛苦,而從這本書中卻感受到了一個戰爭攝影師躲在相機背后無能為力、感同身受的絕望,以及一種壓抑而沉默的力量。
麥卡林1935年生于倫敦東郊,他對社會的態度在艱辛的童年已經形成了。用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希特勒的產物,三十年代出生,四十年代遇上倫敦轟炸,而后好萊塢電影引入,對人類制造恐怖的能力早已見怪不驚了。1964年麥卡林拍攝塞浦路斯戰爭時還是個自由攝影家,為《觀察家報》工作,因其對塞浦路斯的報道獲得了世界新聞攝影基金會的大獎。因為這個著名的獎項,他成了國際級的攝影記者,開始進入了當時全球新聞的現場越南,隨后輾轉加入了《周日泰晤士報》,成為了他們的專職攝影記者,開始了長達十八年的合作。他隨后拍攝了剛果戰爭,六日戰爭、比夫拉、高棉、孟加拉國、北愛爾蘭,從貝魯特到貝爾法斯特,麥卡林制作了人類的暴行與獸性的攝影記錄。
但是我簡單的言辭敘述絕對不可能替代麥卡林拍攝的過程。做一個戰爭攝影師從不會如此容易,那個站在相機背后的人,我們也許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卻能感受到他在每一場戰爭中所能體會到的的厭惡與恐懼,激情與瘋狂。當他第一次因為拍攝的照片獲獎時,他已經意識到了戰爭攝影的倫理困境:“同時心里也開始不安,覺得自己借著刻畫其他人的悲慘與苦難而得獎,這心情在之后的歲月中越來越沉重?!背艘泵嬖絹碓蕉嗟臍⒙九c苦難,更多的時候還要直面自己的內心。他不可能對殺戮與苦難無動于衷,但他只能對殺戮與苦難無動于衷。一個人面對的是一場場戰爭,個體在戰爭中,只有三種角色,一種是殺人,一種是被殺,一種是旁觀者。如果麥卡林僅僅是一個旁觀者,我們相信他所承受的痛苦會減弱一些,因為他無法依靠自身對抗一場戰爭。但他是一個攝影師,這就意味著,他要記錄戰爭中發生的一切,他有行為能力,但是這種唯一的行為與拯救無關。他從相機的背后窺視著暴行的發生,這種窺視不但意味著他無能為力,還讓他變成了一個戰爭與殺戮的同謀者。戰爭攝影師危險不是源自戰場,而是源自內心的煎熬,以及對同類無能為力的漠視與殘忍。
在西班牙作家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的小說《戰爭畫師》中,有這樣一個片段讓我記憶猶新,那個外來者質疑曾經的戰爭攝影師:“不管怎么樣,您還是繼續拍照。您為死在腳下的男人拍下了第二張照片……介于兩張照片的時間里,你可曾想過或許他們是因為您在那里才殺了那個人呢?你可曾想過他們痛下毒手是為了讓您拍下來?”攝影師保持了沉默,因為他早就對自己的職業倫理產生了懷疑,現在他知道沒有任何照片是死的或者是被動的,每張照片都會對周遭和景框里的人造成影響,都會對被鏡頭奪走人生的人造成影響。那些風景攝影師因為對靜止風景的關注,而無需考慮道德與人性。但對戰爭攝影師而言,相機不止能記錄暴行,也能制造暴行。所以我們才明白小說中的戰爭攝影師為何變成了戰爭畫師,繪畫只對自己的記憶和技巧負責,而攝影需要對生命負責,生命的倫理要求他不能對人性保持麻木與無動于衷。這就是麥卡林身為戰爭攝影師的心理掙扎的原因所在。
他從未放棄掙扎過,就如同我們每個人如果經歷的戰爭,就無法從那種非常態生活中抽離出來一樣,我們覺得恢復到正常生活就是一種負罪,你無法抹去對那些觀看過的畫面的記憶。所以麥卡林在書中說,這是一種走在精神分裂路途上的人生,你根本沒法把眼前的一切拿來和生命中的其他事情相提并論,你無法將兩個世界放在一起,生與死之間在戰場上沒有任何界限,而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仿佛又界限分明?,F實與超現實主義共存在他拍攝的照片里,而且他明白他的照片所能帶給人們觀看的只是表面,那種身在其中的痛苦已經被消解掉了大部分,正如桑塔格在攝影理論筆記《關于他人的痛苦》中提到的,“有關暴行的照片,既是展示,也是合謀。照片繞過關于到底有多少人被殺的這種討論(數目最初常常被夸大),直接提供不可消除的樣本。照片的展示功能,使得意見、偏見、想象、誤導這些問題未被觸及”。那些發表的照片,成為新聞的一部分,成為了書籍的一部分,也成為了我們記憶不可抹掉的部分,這也就意味著,“照片留下了參考路線,成為追求各種目標的圖騰:情緒圍繞一張照片要比圍繞著一個文字口號更容易消化。照片還有助于建構——以及修改——我們對較遙遠的過去的感知,尤其是迄今不為人知的照片的流傳帶來的事后震撼”。
我們在麥卡林的書中看到了很多照片,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照片其實已經脫離了最初的殘酷語境,成為了我們審美意識的一部分,甚至連那些最丑陋的手持鋼槍的士兵,最血腥的死亡方式,最無助瀕臨死亡的受害者,都成為了我們觀看的美麗對象。我們在書中對這些照片的屬性進行了重新定義。它們的存在意義不再是簡單的見證戰爭的殘暴,而是見證這個消費時代里對戰爭遙遠的回響。那種最初的慘烈與暴虐,變幻成了一種柔和與懷舊的溫情基調。照片脫離了攝影師之手,成為了苦難的煽情廣告。
我不想對這本傳記、對麥卡林的人生之路做過多的解讀,因為他的痛苦不是我們這些遠離戰爭世界的旁觀者所能體會的。當生死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當面對殺戮你卻無能力為,當記錄暴行的照片登上了娛樂版,當人生縮短為畫廊展覽的圖片展,當攝影進入了博物館,當獵奇成為人們觀看的興趣,我們知道,這些已經背離了一個戰爭攝影師的職業倫理。麥卡林在書中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晰,他說我的照片沒有任何立場。但是相機背后的那個人卻不明白,觀看照片的人會有著千奇百怪的立場和好奇心。麥卡林的鏡頭為記錄那些被奪走人生的人為傲,而我們的觀看,某種程度上,奪走了麥卡林的人生,人世間最諷刺最不合理的行為莫過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