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 與 回憶 命運:我們怎樣塑造我們的歷史 齊格蒙特·鮑曼、彼得·哈夫納 /文 王立秋 /譯 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 1946年,你加入波蘭的共產主義黨派,波蘭工人黨(PPR)。比當時在牛津大學萬靈學院教書,后來2009年去世的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早一年。1968年,你離黨,在那兩年前,科拉科夫斯基被開除了黨籍。和你形成對照的是,后來他聲稱自己是反馬克思主義者。 在入黨這件事情上,科拉科夫斯基和我并沒有合計過。那時我們互不認識;還沒見過面。回頭來看,在我們回憶當時的感覺——先是在波蘭,然后是在流亡中,最后在1989年柏林墻倒塌后——我們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我們都曾相信,1944/5年波蘭共產黨人的計劃,是唯一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我們的國家可以擺脫戰前的落后和戰爭的動亂的東西;它是唯一能夠解決民族的道德墮落、文盲、貧困和社會不義問題的計劃。共產黨人想給赤貧的農民土地,改善工廠里的工人的生活條件,把工業國有化。他們想提供全民教育——實際上他們也信守了這個承諾。他們掀起了一場教育革命,并且,雖然當時經濟上有裙帶關系的問題,但文化是繁榮的:波蘭電影、波蘭戲劇和波蘭文學都是一流的。今天的波蘭不再是這樣的了。在我的小書《生活的藝術》里…… 一本很棒的書,在你的書中,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在這本書中我闡明了這樣一個想法,即,人生的旅途基于兩個相互影響的因素。一個是命運。“命運”是那些我們無力控制的東西的簡稱。另一個因素則是命運提供的,現實的選擇。生于哈林區的紐約女孩和在中央公園附近出生的女孩的命運不一樣。她們可以做出的選擇也不一樣。 但她們都有選擇可做,都有選擇。那么,決定人努力實現的是哪些可能性的,又是什么? 性格。我們不能逃避命運給我們提供的現實選擇,但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這就是性格問題。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既有理由悲觀,也同樣有理由樂觀:悲觀,是因為對我們敞開的可能性有著不可逾越的限制,即我們所謂的命運;樂觀,則是因為和命運的情況不一樣,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可以在我們的性格上下功夫的。我不為我的命運負責;那是神的決定,如果你愿意這么想的話。但我要為我的性格負責,因為性格是可以被塑造、凈化和改善的。 就你而言,情況是怎樣的呢? 我自己的路,和其他任何人一樣,也是命運與性格的組合。我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就我的性格而言,我不會假裝它是完美的,但我會為我做的每一個決定負責。那是不可逆轉的。我做了我做的事情,但是命運,是不足以解釋它的。 回顧你的人生,對于過去的事情,現在的你會有什么不同的做法? 我會有什么不同的做法?不,我不回答這種問題。 好吧。 我會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在我還很年輕,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寫過一部小說,一部關于羅馬皇帝哈德良的傳記。在研究期間,我遇到了一個畢生難忘的句子。那個句子和反思像“我會有什么不同的做法?”那樣的問題的無意義有關。它是這樣說的:“要是特洛伊木馬能下崽,那么養馬就會很便宜了。” “要是”這個小詞的強大和無能。 要點當然是,特洛伊木馬不能下崽,因為它是木頭做的。這就是對我會有什么不同的做法這個問題的回答。要是你的做法不一樣,那么,后面的歷史過程會發生什么變化?我不認為我自己的決定特別重要。它們是在時代的邏輯里做出的決定。我生命中發生的一些非常重要的變化和我無關,也不是我牽頭的。我不得不逃出波茲南,不得不在納粹抵達時離開波蘭,(這些事情)既不取決于我的欲望,也不是我的意志可以決定的。我自己決定的事情,是在戰后加入共產黨。考慮到當時的環境,也考慮到我自己的經驗,那是我當時能夠想到、能夠做的最好的事情。在這點上,我不是一個人,許多后來變成強烈的反共主義者的人,在當時也做了和我一樣的決定——包括,比如說,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 在你的影響下加入共產黨的雅尼娜描述了在她發現她傳給一個同志的關于她的一位女同事的信息導致那個同事被排斥的時候感到的震驚。她說,你向她解釋說,黨“雖然充滿了不值得信任的個體,無情的事業狂和不成熟的成員”,但依然是“支持社會正義的最強大的力量”。“要革命,就難免在無意間傷害到無辜的人”。后來,科拉科夫斯基和你都不拿這樣的辯護當擋箭牌了。 我們個人的去魅過程,對分隔理論與實踐的深淵的緩慢卻不可阻擋的意識,以及關于與之相關的虛偽帶來的病態的道德影響的認識,差不多是同步發生的。除了這點,即那種認為我們還能讓誤入歧途的黨回到正路——還能從內部糾正黨的錯誤的幻覺。我沉迷于這種幻覺的時間比萊謝克要長一兩年,我至今還為這個事實而感到羞恥。不過,后來,在流亡中,我們的態度有了很大的不同。相較于萊謝克,我從未加入過對立的政治陣營,更不用說對它表現出激情了。我還是一名社會主義者。 你曾在紅軍波蘭師服役,戰后還在波蘭內務安全團(Korpus Bezpieczeństwa Wewn?trznego, KBW)任過職。當時除軍事訓練外,是不是還要接受政治教育或者說灌輸? 只要反抗德國占領者的戰爭還在打,這樣的教育就很少。當時唯一的目標是結束德國對波蘭的占領,之后波蘭會怎樣,還是一個次要問題。軍事行動一結束,情況就發生了變化。KBW的士兵代表了波蘭人口的一個橫截面。因此,那里的見解和偏好不一,反映了波蘭社會內部的分裂。除常見的士兵美德外,政治指示的主要主題,是“波蘭人最需要的是哪個波蘭?”這樣一個依然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馬列主義vs.資產階級哲學”可能是學界的主題,但在士兵那里問題是“工廠歸誰?”和“耕地歸誰?” 2007年,德裔波蘭歷史學家波格丹·穆休(Bogdan Musial)以你是KBW的一員為依據攻擊你,但他沒有找到任何證明你參加過針對反共黨人的謀殺、折磨或間諜活動——KBW被指控有這樣的活動——的證據。 穆休在《法蘭克福匯報》上的文章里寫到的真事不是新聞了。每個人都知道,在1946年和1967年間我是共產黨員,以及,我在所謂的“軍方內部”工作過幾年。[1]他的文章披露的唯一一件事情是我也為軍方的情報機構服務過。當時我19歲,并且只干了三年。我從未公開過這點,因為我簽過一份保密文件。 當時你的任務是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無聊的辦公室工作。我在宣傳鼓動部門。我得為新兵的理論和實踐教育準備材料,寫意識形態宣傳手冊。幸運的是,對我來說,這個工作不久之后就結束了。 穆休引用的一個協議說,“線人塞米昂”——這是你的代號——“他的信息很有價值。出于他的閃族出身,行動不能用他。”你的任務是收集關于政權的敵人的信息嗎? 他們很可能期待我這么做,但我不記得提供過此類信息。我就在辦公室里坐著寫東西——確切來說,不是那種你會遇到此類信息的地方。穆休沒說的是,雖然我可能為軍方的情報部門工作了三年,但我自己也被特勤局監控了十五年。我被人監視,有人寫我的報告,我的電話被監聽,我住的地方被裝上了竊聽器等等。因為我是政權的批評者,所以我被趕出了軍隊,后來又被趕出了大學,并因此而被趕出波蘭。 在1956年匈牙利期以后,你是黨內的造反分子之一。雅尼娜描述了你和你的家人是怎樣被跟蹤和虐待的。為和她結婚,你需要你在軍隊的上級,濟斯瓦夫·比布羅夫斯基(Zdzis?aw Bibrowski)的許可。他和你一樣是共產黨員,但顯然他也類似地,不怎么忠于黨的路線。 我從比布羅夫斯基那里學會了怎樣區分健康的社會機體和癌癥般的贅物。他讓我大開眼界,看到了我全心全意投入的社會主義理念,和“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早在GHR異見人士魯道夫·巴羅提出這個術語之前,早在我被迫離開波蘭之前,我就發現它很難對付了——之間不斷張大的口子。比布羅夫斯基向我展示了,忠于社會主義的理念要求你竭盡全力為反對它被淡化和腐化而斗爭。這一課,一旦學會我再也沒有忘記過。 雅尼娜寫到1952年比布羅夫斯基因為是猶太人而被撤職。 我懷疑,無論如何,他遲早會走,因為他的觀點。他是最優質的知識分子,一個思想開放的、能夠批判思考的人,他把有類似品質的年輕軍官集聚到自己身邊,保護他們免遭“清洗”。在國家特勤局迅速專業化的語境中,他被認為是不稱職的。比布羅夫斯基不是反共產主義者——恰恰相反。他以他的信念,共產主義的信念造反,反對對共產主義的濫用,反對對它的糟蹋和敗壞。他是這樣一個人,他既想為政權服務,又想保留自己完整的人性并因此而保護其他人的人性。但:Amicus Plato, sed magis amica veritas,就像被歸到亞里士多德名下的那句話說的那樣。我愛柏拉圖,但我更愛真理。比布羅夫斯基回到自己專業,做了工程師。之后不久,他保護過的那一小群人仿效了他的先例,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也不是自愿離開的。1953年1月,你被判定為在政治上不可靠,并被軍隊開除。兩個月后,約瑟夫·斯大林去世。當時斯大林甚至在西方也被譽為“偉人”,一個——就像雅尼娜回憶的那樣——用“鐵拳粉碎法西斯妖魔”的人。[2]斯大林的死給你帶來什么樣的感受? 巨大的沖擊。畢竟,我和許多比我聰明得多得多的人一樣,十三年來一直活在這個人投下的巨大影子里——一直在大體上相信他的智慧,并依賴他的判斷。直到今天,雖然我們現在知道這和極權主義的心理有關,但我還是發現很難充分地理解這種智識上的窒息。關于圍繞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崇拜的書很多。人們細致入微地描述這個現象,并廣泛地承認,它令人無望地不可理解。如果你要熟悉這種類型的個人崇拜的經驗,你能做的事情,比閱讀諾貝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要糟得多得多。盡管確切來說她也沒有能力提供解釋,但她是最近乎于把握到了那個現象。她把謎道破了,使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得以瞥見它的復雜性。除此之外,眼下這個噩夢也在困擾著我:在不遠的未來,這樣的崇拜又會流行起來。 身為一位高水平的知識分子,你在多大程度上為作為理論的馬克思主義所吸引? 我相信,使我轉向共產主義的,不是什么關于生產關系和生產力,關于價值理論或工人階級的解放等等的觀念。我不是通過哲學或政治經濟學的門進入馬克思主義的。相反,它更多的是一種與一種浪漫主義的、反叛的歷史觀和我們青年人必須扮演的角色(即,使這個觀念成為事實)相結合的,對當下情景的理解。萊謝克在他的論文《眾神之死》說的很漂亮,我們都被“一個更好的世界”的神話,都被一個“平等與自由的王國”的夢想,被那種“和巴黎公社成員、如果革命期間的工人、西班牙內戰中的士兵是兄弟”的感覺吸引了。[3] 雅尼娜的回憶錄告訴我們,在你退伍后,“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的言行之間的矛盾使你有了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在創立百年后,馬克思主義理論也需要一種新的詮釋。今天,你的看法是什么?馬克思的思想還有什么是有效的? 他對經濟機制的分析當然過時了。馬克思在十九世紀中期,在一個(和今天)截然不同的情境中寫作。但他有一些非常重要的評論,至今都還在指導著我的工作。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是對社會學,其真正的存在理由的辯護。馬克思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4]社會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存在,就扎根于這個基礎。你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理解這個辯護。環境已經被創造出來,但我們沒有選擇它們。問題是它們是怎樣出現的,它們逼我們做什么,我們怎樣處理它們,我們怎樣才能改變它們。我們怎樣——在當代生活條件的壓力下和在了解這些條件的情況下——有意識地創造歷史?這是我們存在的秘密。 對具體來說,你做的那種社會學來說,這意味著什么? 具體來說,我受到了意大利哲學家,馬克思主義者和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始人安東尼奧·葛蘭西對馬克思的這一思想的改造的影響。我接受了他的那種進路,即我所謂的社會學詮釋學——注意,不要和社會學中的詮釋社會學學派混淆。重要的是人們接受的觀念,他們遵循的指導原則。社會學詮釋學意味著反思社會的條件、環境和構成。我們是一種注定要思考的自然物種,即智人;我們經驗某事物,不只是用身體來經受它。經驗是小塊的信息和錯誤信息,我們試圖從它們得出認識,創造觀念,再從觀念出發制定計劃。與之形成對照的是,職業詮釋學從今天的觀念推究先前的觀念,在它們的過去的基礎上詮釋它們,發現它們是怎樣任意地增殖、生產、交配的。但在我看來,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從觀念到社會機體,并試圖發現二者之間的關聯。那才是問題——那個把我們分成不同的政治派系、黨派,使我們從屬和忠于不同對象的問題——之所在,即,我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詮釋同樣的經驗這個簡單的事實。葛蘭西想到的,是一種關于霸權觀念(即人們通常說的常識)的哲學。霸權哲學不是哲學批判意義上的哲學。它不是關于康德、萊布尼茨和這樣的人物的專題論文。定見(doxa)是這樣的想法:人們不會去想它們,而是根據它們來行動。它們沉積于某處,形成我們感知世界的框架。多虧了葛蘭西,我把生命中更好的那部分時間用來破解作為對人類生活條件之反應的主流的和霸權的觀念。我試圖理解為什么新自由主義突然變得流行起來,或為什么人們突然想要強大的領導人。在我看來,這些是挑戰。 在你加入蘇聯貝林格將軍的軍隊,被送上前線的時候,你才十八歲。戰爭、你的故鄉波蘭(戰后你也回到了那個地方)被蹂躪和破壞的經驗對你產生了什么影響?在蘇聯的時候,你在空閑時學習物理學。 我和在蘇聯建立的波蘭軍隊回來的時候,我的興趣已經從自然科學轉向社會科學了。我看到的東西加速了這個進程。甚至在德國占領波蘭之前,波蘭就已經很貧窮了。許多人失業或半失業;社會的不義近乎丑聞。在德國占領波蘭六年后,情況甚至變得更糟了。人民一直被羞辱,土地被在它上面移動的前線變成焦土。因此,我轉向社會和政治研究并不奇怪。在離開軍隊后,我就完全投入了研究。 在俄國人按兵不動,直到德國鎮壓起義,殺死二十萬居民并把城市夷為廢墟的時候,你所屬的輕炮兵團就部署在華沙外的維斯瓦河畔。1945年3月,你在科爾貝格戰斗期間負傷,被送進了軍醫院,之后你又參加了柏林之戰。你得到了英勇勛章。確切來說,是因為什么? 我不知道。他們把勛章獎給我的時候我在軍醫院,我是之后才得知這件事情的,當時我聯系不上任何提名我的人。我能告訴你的僅僅是,我絕不比其他數百名波蘭士兵更勇敢。我不認為,我對城市戰斗的參與,在占領科爾貝格上起多大作用。 那柏林之戰呢? 我5月3號從軍醫院步行抵達柏林。那是戰斗的最后幾天了,5月8號,德國人就投降了。 在你的軍旅生涯中,你有沒有學到什么對你的智識工作有影響的東西? 重建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經驗,有違背蘭克的要求即歷史學應該報告“實際發生的事情”的風險。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從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真的報告實際發生的事情。過去充滿了暗指和暗示;對思辨來說,過去是一個更有成果的領域,未來遠遠趕不上它——即便未來沒有定位點。因此,我說的,是我在當下的時刻的看法,但我有沒有把后來積淀的這個多層次的東西的最深層給揭露出來,我既不知道,也不能保證。 具體來說,當你在華沙當上社會學教授的時候,你年輕時的軍事經驗,特別是波蘭的解放,對你最早的觀念有沒有影響? 因為來自《洛杉磯書評》的訪談者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所以,我會重復我給他們的回答,就像2014年發表的那樣:“肯定有影響,不是嗎?怎么會沒有呢?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生活經驗都會把自己印——越是強烈,印得越重——在人的生命軌跡上,影響我們認識世界、回應世界和選擇在世界上走的路的方式。它們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矩陣,而人的生命行程,就是這個矩陣的可能的排列方式之一。不過,要點在于,它們沉默地,也可以說密密地、偷偷摸摸地運作——通過促使而不是刺激,通過它們作為環境提供的選項組而不是通過有意識的、蓄意的選擇起作用。偉大的波蘭的講故事的人和科學家斯塔尼斯拉夫·萊姆就曾經不全是開玩笑地嘗試過創作一個導致名叫'斯坦尼斯拉夫·萊姆’的人出生的意外的清單,然后計算器出生的或然率。他發現,科學地說,他的存在近乎于不可能(盡管其他人出生的或然率也不比他更好,同樣無限地趨近于零)。于是這句警語就用得上了:帶著后見之明來重建選擇的原因和動機,有這樣的危險,即把結構歸因于流變,把邏輯——甚至是前定——歸因于一系列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人們幾乎不會或者說根本不會去反思的既成事實…… 在這里,我回憶這些俗氣而相當瑣碎的真相是為了提醒你,你不應該完全相信我在回答你的問題的時候說的話…… 把戰爭和戰后頭幾年的經驗和后來成為我畢生興趣的東西——惡的來源,社會不平等及其影響,不義的根源與工具,另類的生活選擇的德與惡,人對自己的歷史的控制的機會與限度——關聯起來是'守理性(stands to reason)’的做法。但'守理性’這個品質能夠充分證明它是真的嗎?了不起的波蘭作家維斯瓦夫·密希勒夫斯基(Wies?aw My?liwski)在他最后的小說《最后一筆交易》(Ostatnie rozdanie)[5](除一個用精美散文講述的迷人故事外,這本書還是一部關于足夠魯莽和傲慢到敢于以有序、完整、令人信服的方式來重建和重述自己的人生經歷的人都會遇到的陷阱與埋伏、試煉與磨難的沉思)中寫道: 我隨心所欲的生活。不覺得自己是事物的秩序的一部分。我按片段、碎片、碎塊,在每時每刻,隨機地,從事件到事件地,像隨著浪潮一樣生活。我經常會有這樣的印象,我的生命之書上的大部分紙頁被人給撕走了,因為它們一片空白,或者說因為它們不屬于我,而屬于別人的生活。 但是,他問,'有人會說:那么記憶呢?記憶不是我們的自我的守護者嗎?記憶不是給了我們自己是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感覺嗎?記憶不是讓我們變得完整,給我們打上印記嗎?’——但他的回答是:'好吧,我不會給人相信記憶的建議,因為我們的想象可以對記憶為所欲為,因此,記憶不可能是關于我們的真理的可靠材料。’我謙恭地接受這點。 馬丁·杰伊曾說,我自己的生命經驗的流動性,受到了我關于流動現代性的詮釋的影響。在我的人生故事中,我一直是鳥而不是鳥類學家(而鳥在鳥類學的歷史記載中并不是特別地重要),我真的不覺得有資格超越這個相當平庸的評論:我關于自己所處的環境之脆弱的經驗必然(不是嗎?)影響了我看到的事物和我看事物的方式。”[6] 在德國入侵波蘭兩周后,你們家乘最后一列火車逃到了蘇聯。差不多三十年后,你又不得不再次逃離你的故鄉,波蘭。你一開始在以色列尋求庇護,然后又去了大不列顛,在那里一直待了下來。你能數數你的這段人生旅途的階段和待過的地方嗎? 真要把我去過的地方都列下來那就太多了。在華沙,我們生活在普魯斯街17號一個租來的公寓里——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和我。然后我們逃到了莫洛杰奇諾,也就是今天白俄羅斯的馬拉奇耶克納市,但當時,它在紅軍的占領下,并按蘇德互不侵犯條約,被并入了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在那里,我們生活在一個農莊的一個房間里。1941年,在德國人占領該城前,我們又逃到了高爾基(今天又叫回了下諾夫哥羅德)北部的區域中心沙胡尼亞。我們從一個寡婦那里租了一間很小的,沒有窗子的房間。在戰后,1948年和1954年間,雅尼娜,我們的大女兒安娜和我以及我父母生活在華沙桑多梅日斯卡街上的一個三居室的公寓。在那之后,雅尼娜和我搬到aleja zjednoczenia的一個兩居室公寓,然后又搬到諾沃特基街,也就是今天的安德爾斯將軍街,我們在那里一直待到了1968年,我們不得不移民出去的時候。在特拉維夫待了一陣后,我來到了英國,搬到了里德的勞斯伍德花園1號,我也將在這里死去。起初,我和雅尼娜,兩個女兒和岳母一起生活在這里,然后只和雅尼娜一起,今天則是和我的第二任妻子阿萊克桑德拉·亞辛斯卡-卡妮亞一起。 1957年,在你完成博士論文后,你得到一筆來自美國的資助,到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生活一年。雅尼娜寫到,你在地下室一個黑暗、陰冷潮濕的房間里靠奶酪和餡餅生活,用英文掙扎著學習,并想念著你的家人。她說,你很悲傷,覺得孤獨的要命,你把錢省下來,這樣雅尼娜才能來看你。 對,一開始我挺絕望的。 雅尼娜說后來變好了。當她來看你的時候,她為此而感到吃驚:在海德公園著名的演說角集會反對政府的人竟然沒有因此而被逮捕。 我們非常享受一起在倫敦生活的那個月。 雅尼娜在她的回憶錄中寫到,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保守戰爭蹂躪的波蘭,工作很好找。建筑工地、工廠、鋼鐵廠、辦公室、機關部門,到處都需要人手。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任何限制。1948年你開始在華沙學習。當時——在戰爭結束三年后——大學的情況怎么樣? 我上的是社會與政治學學院,它的教員臨時拼湊出來的,大多相當平庸。當時沒有教科書,其他書也少且劣質。課在晚上上,因為大多數學生要工作。我不認為我在那里學到很多東西。唯一一件好事是我在那里遇到了雅尼娜。我真正的教育是在拿到本科學位后,在研究生階段才開始的,我在華沙大學攻讀我的碩士學位。在那里,我的老師們是斯坦尼斯拉夫·奧索夫斯基、朱利安·霍赫費爾德、塔德烏什·科爾賓斯基和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級別的研究者。 你的博士論文的主題是什么? 所謂的“文化學”的巴登學派的兩位德國哲學家,威廉·文德爾班和海因里希·李凱爾特的觀念,他們都受到了馬克斯·韋伯的啟發。他們的思想,是一種強調價值的新康德哲學。 雅尼娜寫到,作為普通軍官,你“對戲劇充滿激情”。當時在共產主義華沙的舞臺上都演過什么戲? 當時戲劇在波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在德國幾乎把華沙夷為平地之后,劇院是最早修復的建筑之一。藝術得到了當時掌權的知識分子的慷慨的財政支持——這是波蘭歷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可以看到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貝爾托特·布萊希特、歐仁·尤內斯庫、路易吉·皮蘭德婁的戲,這些戲導演和演員都很棒。至于電影,則以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盧奇諾·維斯康蒂、桑德羅·德·桑蒂斯、羅伯托·羅塞里尼、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費德里科·費里尼的作品為主,但也有年輕的東德、捷克和匈牙利電影導演的作品。還有路易斯·布努埃爾,以及像讓·雷諾阿那樣的經典法國導演的作品。 你小時候想長大以后當什么? 從很小的時候開,我就對物理學和宇宙學感興趣。我想一輩子研究它們。如果我沒有如此強烈地接觸到人的非人潛能的話,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名物理學家。但像被轟炸的滿是難民的街道,逃避逼近的納粹軍隊的絕望嘗試,和悲慘的流亡那樣的經驗——它同時也是一個賦予生命的奇跡——把我變成了流浪漢,并喚醒了我對人的生活的多層、多樣方式的興趣。不過,我也不曾放棄對物理學和天文學的興趣。 你小時候閱讀嗎? 一開始,讀男孩子讀的那種書:詹姆斯·費尼莫爾·庫珀、杰克·倫敦、贊恩·格雷、凱爾·梅、儒勒·凡爾納、羅伯特·路易·斯蒂文森和大仲馬,以及波蘭的科內爾·馬庫申斯基寫的一切。然后,是波蘭所有的,幾乎所有的經典,包括散文和詩歌:亞當·密茨凱維奇、博萊斯瓦夫·普魯斯、亨利克·顯克微支、斯特凡·熱羅姆斯基、艾麗查·奧若什科娃、尤利烏什·斯沃瓦茨基等等。但在我們逃離波茲南的兩三年前,我告別了兒童文學。維克托·雨果、查爾斯·狄更斯和列夫·托爾斯泰——只說幾個最重要的名字——的書成了我的新食糧。 你小時候父母會讀書給你聽嗎? 我父親會在睡前讀書給我聽。在他晚上八點鐘下班回來的時候,無論他有多累,他都會先讀一章書給我聽,然后才上床睡覺。因此,他對印刷出來的文字的尊重和激情也感染了我。我只給你說幾個我確定記得他給我讀過的書的作者:儒勒·凡爾納、安徒生、塞爾瑪·拉格洛夫和斯文·赫定。我對到北方而不是南方去旅行的偏好就要歸功于斯文·赫定這位重要的瑞典探險家。 END
注釋:
[1] 波蘭文的意思就是前面的內部安全團。
[2] Janina Bauman, A Dream of Belonging: My Years in Postwar Poland (London: Virago, 1988), p. 109.
[3] Leszek Kolakowski, “The Death of Gods”, in Is God Happy? Col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3), pp. 5-19; 這里的內容出自p.5.
[4] Karl Marx, 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63), p. 32.
[5] Wieslaw Mysliwski, Ostatnie Rozdanie [Last deal] (Cracow: Znak, 2013).
[6] 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 11 November 2014: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disconnecting-acts-interview-zygmunt-bauman-part/
本文譯自”Experience and Remembrance Fate: how we make the history that makes us”, in Zygmunt Bauman and Peter Haffner, Making the Familiar Unfamiliar: A Conversation with Peter Haffner, Polity Press, 2020, pp.9-25.感謝譯者王立秋老師授權海螺發表。譯文僅供學習交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圖片來源于網絡。
本期編輯|魏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