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村名考識·10
任 家 村
呂向陽
周原的一半在岐山,另一半在扶風。嚴格意義上的周原就是扶風法門鎮、岐山京當鎮轄區內的十多個村,北至喬山,南至康家,東至樊村,西至祝家莊。南北長約五公里,東西寬約四公里。任家村距佛教圣地法門寺近在咫尺。儒家的元圣是周公,儒家的開山鼻祖是周公。可以說,周原是儒家學說的發源地。但同時,佛家也將眼光盯向了這塊寶地,佛祖舍利就供奉在這里,可以說,好地方是愛你沒商量。與宮里、衙里這些地名比較起來,任家村似乎缺乏先周時的珠光寶氣,但這只是俗人眼中的印象和見識。“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這個村除挖出了大克鼎外,在1940年正月也挖出了170多件青銅器,有些寶物流失到美國、英國,也使任家村的名字蜚聲海內外。任家村出土的這批寶物,傳說讓當時的陜西巡撫畢沅,也上演了一出“賊喊捉賊”的鬧劇,也曾招惹來一批又一批土匪來此奪寶,讓這個小村子從此跌進了苦難的深淵。任家村為何有這么多的寶物?刨一刨任姓的根底就知,這里曾是先周時期出過高官、很有重量的地方。5000年前,黃帝曾賜予任姓為十個顯赫姓氏。到了周初,六卿之一的地官之長為壬,《周禮·地官》載:“任即壬,大司徒之職,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大司徒后人中,就以其先祖官職稱任氏。說明任家村曾出過“壬”這樣的大官,這就有了任姓居多的村子。青銅器是貴族身份的象征,寶越大身份越高。1890年,西周第二大青銅鼎——大克鼎就從任家村出土,其上有290字銘文,造型古樸莊重。與毛公鼎、大盂鼎稱為“海內三寶”,現為上海博物館鎮館之寶。這里出土的青銅器,有以大聞名于世的“大克鼎”,也有以多著稱于世的170件窖藏。從此來看,當時這里也可能是先周宗廟所在地。要不,咋來這么多寶物?任家村流傳著兩個膾炙人口的故事:一是“好人任十”的故事,二是“任百萬”的故事。1940年的正月十五剛過,一場大雪仍覆蓋著麥田,任家村的任玉、任德魁、任世云三家從外村借來一輛大車,合伙從土壕拉土。貴族的后人窮困起來也是窮得叮當響,這個20戶人家的村子到民國年間也成了家家食不飽腹,人人衣不遮體,全村連個大車也沒有,只好從趙家借車拉土。那時到年關時分,都要給后院攢個土堆,以備一年墊廁所、墊畜圈。大車拉土需三人以上才行,有挖土的,有駕車的,有裝卸車的。這三家的分工也很明確:任漢勤身壯如牛一身蠻力就干最出力的挖土差事,任德魁負責趕車,任世云負責裝卸。任漢勤手中的镢頭歡實得像鼓手手中的鼓槌,“當”的一聲碰得镢頭尖火花四濺,他使勁一刨竟刨出一個像西瓜狀的綠蛋蛋。他意識到是挖出了寶,聽老人們說過,寶挖出來后都是銹跡斑斑,像綠毛龜一樣。他用手小心翼翼地剝去粘在上面的泥塊,果真露出了本色。他把寶壓在棉襖下,一看四下無人又挖起土,這回差點把自己掉進一個深坑中,他仔細一看,坑中全是寶。待趕車的德魁到來后,他才告訴了挖出寶的這一喜訊。當下兩人商議,現在就收工,等夜深人靜時再刨寶。當夜,雞不叫狗不吠時,任德魁父親任玉叫來本家兄弟九人起土刨寶。刨開窖藏,猶如打開了一座寶庫大門,層層疊疊像座小山。族人們眼中都放出了綠光,興奮得身子都抖了起來。他們把寶拉了幾大車,存放在任漢勤父親任六的三間空房中,給參與挖寶的族人每人分了三件寶匆匆收場。關中人有“留頭不留寶,留寶不留頭”的口頭禪。意思是,家中有寶必招殺身之禍,有了寶就保不住頭,要保住頭就遠離寶物。這話是用無數個人頭落地的血淋淋教訓總結出來的,這話不久就在任家村應驗了!福禍無門,唯人自招。有時候,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艷無比神秘降臨的。有突如其來的喜,就有突如其來的災,但肉眼凡胎、愛寶如命的普道人是拿捏不住的。1941年的農歷正月初六,任家村人還沉浸在走親戚拜大年的喜悅之中,任六家族也正盤算著賣寶發家。誰料,一群土匪悄然而至。他們聽說任玉家藏有寶物,就直奔他家而來。家門口是黑壓壓持槍的一群土匪,任玉上到樓上,試圖把房頂扒開個窟窿逃得一條命,誰知頭一露出房頂,就被早早上房的土匪用槍把子打了個稀巴爛。任玉之死,卻讓村人躲過一劫。人們哭天搶地,深知寶物將災難帶給了所有人。那些未分得寶的村人,就將任六家族視為災星。就在村人惴惴不安之中,那年新麥入倉之時,土匪又包圍了任家村。任世生本來未分得一件寶物,他心里坦蕩蕩地正幸災樂禍。他母親還大不咧咧地把梯子搭在墻上,像看西湖景一樣樂開了嘴,可子彈偏偏射中了老太婆探出墻的頭。他撲向母親號啕大哭,一個土匪操起門杠砸向了他的腿,從此就落下了個終身殘疾。土匪推開了任十的家門問:“你家分到了幾件寶?”任十說:“分到了,在后院埋著。”挖了一件,土匪又逼著他問:“還有一件也得交出來。”任十就從后院中又刨出兩件。土匪夸贊道:“你是個好人,老實人不吃虧。”從此,任十在村上就落得了個“好人”的稱呼。村人把任十這個“好人”叫得面紅耳赤,直叫到了他死。土匪先后來任家村搶了四次寶,一年多時間,任家村有6人被打死。其中有個叫任智的中年人,一看任漢勤被打死的慘狀,當場被嚇死。任家村挖出的這批寶物,被任玉賣掉和被土匪搶走的不下130余件。這些寶物中,有的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上海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其中吉父鼎1957年從上海一廢品收購站撿回了一條命。有20余件寶物下落不明。十多年前,我采訪著名的考古專家、周原博物館館長羅西章時,問及這批寶物流失情況時,羅說:“文化大革命時,他聽說任登肖曾藏過寶,便上門去做工作。任登肖說,我確實在墳地里埋過幾件寶,但各村那時都在平墳,埋的寶都在墳地,原想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一般不在墳地亂挖亂刨,誰知這下卻失算了,留下的印記都找不見了,就看誰運氣好,能刨出這些寶。偷著藏寶的大有人在,說不定誰家的水缸下、房屋頂還藏著寶呢!那批寶實際上是被任玉悄悄轉移到十里外的岐山賀家村賀應瑞家藏了起來,后由賀家轉移到青化鎮太方村傅鴻德家,又由傅家轉移到益店鎮北營村王有超家。轉移一次賣掉一批,可惜任玉沒有分上錢,因為他被土匪早早打死了,任玉是給別人做了一碗好飯,讓那些倒寶的賺了大錢。咱扶風當時做古董生意的王振江,把幾件寶賣給西安洋行,發得闊氣十足。吉父鼎被賣到上海,1957年被上海一家收購站從廢品中搶救了回來,現存放在上海博物館。這件寶就是被王振江倒賣給西安洋行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為證實這件寶物是否落腳于上海博物館,我專門寫信給馬承淵先生。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查我館中確有一件吉父鼎,是從廢品站覓得的。’信函件還附了吉父鼎照片、銘文拓片等。我找到了王振江,王振江看后說,沒錯,這件寶就是經他手轉賣的。”在周原地區,“任百萬”的故事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這個“任百萬”,就出在任家村。傳說“任百萬”在清乾隆年間,割麥子時被一件寶物絆倒,它將寶藏在麥捆中拉回了家。“任百萬”一想,撿寶的地方可能還有不少寶。夜闌人靜,他裝著割麥子,就在那個地方挖了起來。黑夜里腳下不時冒出一團團紅光,這讓他興奮不已。聽上了年紀的老人講,啥地方出大寶啥地方就冒紅光。镢頭“咣”的一聲,他一看是件肚大腹圓、長著腿的家伙,他一直挖到半夜雞叫時分,挖出了上百件寶物,拉了幾車才拉完。他又從別處拉來土填平了深坑,撒上麥草讓人看不出破綻。他氣喘吁吁地將寶搬進柴房,這一切做得這么嚴實。他急于賣出這批寶物,可又怕被土匪搶走。聽說長安人錢多愛買寶,他悄悄將寶裝上馬車,上面放上麥袋子向東方奔去。兩天跋涉到了長安,牛車歇腳于一車馬店。他就到處吆喝著賣寶,把風扇得很大,消息傳到了巡撫畢沅耳朵中。畢沅是個文物發燒友,他就裝扮成古董商到了車馬店。與賣寶的這人一接上火,畢沅舌吐蓮花,給價很高。任姓農人心花怒放,答應全賣給他這個識貨的。“這么多的寶,器形精美,大都有銘文,真是一座寶山!”畢沅看得眼光冒火,但他知道,就是把長安市面上所有的流通銀幣全拿來也買不來這批寶。他雖然有權有勢,有錢有威,但這堆寶把他壓成了窮漢!他便心生一計:奪寶。夜里,賣寶的農人正沉浸在美夢之中,卻聽得院子中人聲鼎沸,腳步沓沓,有人喊叫著:“趕快捉拿盜祖宗墓的盜墓賊!”“別讓賣寶的人跑掉!”這個農民鉆出屋子,逾墻逃走。雖然空手而歸,卻慶幸自己未蹲大牢。事后一年多了,村上響動起嗩吶聲,只見扶風縣太爺坐著大轎,后面的差人抬著上書“任百萬”的紅色大匾在這家農人門口停了下來。縣太爺拉著這個農民的手說:“你獻寶有功,巡撫大人獎匾一面!”從此后,這個農民就被人喚做“任百萬”。我在想,這批寶“軟著陸”于畢沅手中,還保住了這個農人性命。如果被土匪盯上,他就像后來挖寶的任玉一樣連命也被搭上了。人們說:“運氣來了門扇也擋不住!”好運來了門扇擋不住,壞運氣來了門扇也擋不住。難怪周原人家過年,家家戶戶貼的春聯上聯都貼著“平安是福”!寶物給周原人家沒有帶來財運和福氣,帶來的只是災難和厄運。每個藏寶的人家幾乎都有被土匪打劫的經歷。任家村只是這一悲劇的重災區。(未完待續)
呂向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散文學會副會長,陜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冰心散文獎”獲得者。著有《神態度》《老關中》《陜西八大怪》等著作。作品多次獲中國報紙副刊金、銀獎,并連續入選年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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