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曄旻
2019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召開的第43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良渚古城遺址申遺成功。至此,我國世界遺址總數達到55,位居世界第一。
隨著“良渚文化”中心區域地理位置的日漸明確,1998—2002年,考古工作者又對良渚一帶方圓約50平方千米的范圍進行了拉網式的詳細調查,共確認遺址130多處。
良渚古城布局
2007年3—11月,經過發掘最終確認了四面城墻。2007年11月,浙江省文物局和杭州市政府共同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發現面積達300萬平方米的良渚古城。這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發現,人們完全沒有意料到它會如此巨大,300萬平方米的頂級規模完全超出了預期。著名考古學家、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張忠培在實地考察之后明確指出,這是目前所發現的同時代中國最大的城址,可稱為“中華第一城”!
不僅如此,早在20世紀90年代,人們就發現良渚遺址的西北側的“塘山”是一條東西向的土垣,全長約5公里,寬度約在50—70米,高約3—5米不等。起初,人們認為塘山是一處良渚先民人工修筑的防洪堤,但一直無法找到圍合結構。直到2009年9月中旬,有群眾舉報在良渚遺址群西北10千米左右的彭公村崗公嶺有人“盜墓”,現場暴露大量青膏泥,這才意外發現了水壩線索,通過勘探共確認了分布于谷口位置的6個高壩壩體,共分東西兩組。水壩堆筑的青泥以草包裹的形式壘筑而成,經北京大學碳14實驗室測年確定為良渚時期。
高壩低壩形成的庫區推測
但高壩和塘山長堤仍無法接續。這時候還是高科技派上了用場。2011年年初,考古工作者獲得了拍攝于20世紀60年代的一份良渚地區的美國“科羅娜(corona)”間諜衛星影像。當時浙江農村居民燒飯尚未開始使用液化氣,村民都要上山砍柴,所以山體上植被很少,地形凸顯。當時也還沒有開展大規模的基本建設,原始地貌保存較好。在這張珍貴照片的幫助下,很意外地在高壩區南側4千米位置發現一處高度可疑的地點。通過實地勘測,僅1天時間就確認為人工堆筑的壩體,同時發現其東西兩側山體外,還另有兩個較短的壩體,共同組成低壩系統。盡管壩體都未經發掘,沒有地層依據,壩體又都由土堆筑,幾乎不見遺物,碳14檢測還是證明了它的“良渚文化”屬性。
這個發現最大意義在于,低壩通過山體和塘山連接形成閉環,從而揭示出了良渚外圍水利系統的完整結構。國內頂尖水利專家召開研討會確認良渚水利系統“具有攔蓄水功能,山間的天然隘口具有溢洪道作用,各壩組合形成了具有上下游兩級水庫的較完整的水利系統”。中國原來有大禹治水的傳說,現在良渚水壩比它還早了1000年,因此,良渚古城遺址外圍水利系統考古調查與發掘入選了2015年十大考古新發現。
中國歷來的傳統觀念認為,中原(黃河中游)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由此向四面八方傳播,從夏代起建立了國家,進入文明時代。反觀長江流域,其歷史重要性則要晚至漢代以后才充分體現出來。史學宗師徐中舒(1898—1991年)當年因此就提出疑問:“要是(春秋)吳越的文化真的很低,怎么能驟然興起并與中原爭霸呢?”
但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大量考古實物資料也已證明,中華文明的發源地不是一個,而是遍布于長江、黃河兩大流域的上、中、下游及遼河流域、珠江流域。這也就是蘇秉琦在20世紀80年代所提出的,中國史前文化演進不是單線式,而是多元的,或者說是“漫天星斗”式的。
回望5000年前的中華大地,無論中原地區的“廟底溝二期文化”,山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晚期和“小河沿文化”,還是長江中游的“屈家嶺文化”及“石家河文化”,其整體的文明化發展水平都與“良渚文化”有一定差距,尤其在社會結構、宗教信仰、禮儀制度方面,“良渚文化”可謂一馬當先。蘇秉琦先生即認為,我國的國家起源發展階段乃是“古國—方國—帝國”三部曲,并認為“紅山文化”已經進入“古國”階段,而“良渚文化”更進一步,已經達到“方國”階段。
換言之,長江下游地區早在夏代以前的公元前3000年時期就已經出現可稱之為“國家”的復雜社會,要比出現城市化的二里頭和安陽早1000多年——他們被認為是中國早期歷史中夏代和商代的代表。“良渚文化”的發掘和研究,無可爭辯地證明,中華民族的確有著悠悠五千年的文明史。難怪著名考古學家張忠培稱“良渚文化”是“中華文明的一個源頭”,而嚴文明更是直截了當地斷言,“中國文明的曙光是從良渚升起的。”
良渚文化的玉鉞,出土于浙江杭州反山,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件帶神人獸面雕刻的玉鉞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原夏、商王朝崛起之前的史前時期,“良渚文化”對于中國土地上的其他文化類型的影響可能是最大的。這方面最有力的證據是“良渚文化”的象征——玉器——在江西、安徽、湖南、山西、陜西、四川、廣東等地的傳布,其范圍幾達小半個中國。甚至中原的二里頭遺址也出土了許多與“良渚文化”形制接近的玉器與漆器。
遺憾的是,大約在4300年前,延續了1000多年的“良渚文化”突然消亡。上古環境科學研究表明,這是一次天災。大約同一時期發生了一次全球降溫事件,導致黃河和長江流域出現了連年大洪水。長江三角洲變成了一片汪洋,大雨進一步引起海侵,人們只能向高處躲避或是逃奔外地,良渚文化的種種設施,頃刻便被摧毀,而良渚先民的農耕之地,更是常年淹沒,再也無法以農為生了。位于余杭盆地的良渚古城從此銷聲匿跡。直到戰國時期,這一地區才開始重新出現人類生活痕跡。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曾提出,每一種文明的興衰從根本上取決于它對某種特別困難(自然的和人類活動的)的應戰如何。新石器時代人類的生產力水平低下,對抗自然的力量綿薄,生存環境的惡化讓良渚先人在對抗自然的挑戰中失敗了。
與長江三角洲的“良渚文化”一樣被這場大洪水摧毀的還有山東的“大汶口文化”與湖北的“屈家嶺文化”。為了躲避洪水,這些地區的部族可能開始向北方的陜西、山西、河南一帶遷移。與此同時,長城以北紅山文化區發生了嚴重的旱災,環境的惡化或許也促使了這一地區的部族向南遷移。陜西、山西、河南一帶海拔較高,受大洪水影響較小,且屬于旱地農業區,當地的農作物(黍、稷)耐寒,相比之下更適合人類生存,于是四方部族經過戰爭和平交往,與此地原住民融合在一起。在四方“新石器文化”相繼凋零之后,中華文明終于在中原地區進入了王朝時代。
但是,在此之前,“良渚文化”才是“滿天星斗”中最為耀眼的那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