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19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民事證據規定》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作出了全面修改。《民事證據規定》立足于解決實踐問題,遵循強化法官自由心證和加強人民法院訴訟管理的理念,其所確立的規則和制度對于人民法院民事審判方式和當事人的訴訟行為模式都將產生深遠影響。本文從《民事證據規定》的基本理念出發,結合起草的背景、新舊民事證據規定及2015年《民事訴訟法解釋》有關條文變化的情況,就“書證提出命令”、自認、電子數據、當事人真實陳述義務和詢問當事人、防止裁判突襲的釋明等問題,進行論述和闡釋,以供理解和適用中參考。
關鍵詞:
民事訴訟 證據 民事審判
證據是民事訴訟的核心重要內容。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修改〈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的決定》,對2001年公布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進行了全面修改,為完善我國民事證據制度、推動證據裁判主義的貫徹落實、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民事訴訟制度改革,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對于人民法院民事審判方式和當事人的訴訟行為模式都將產生深遠影響。《民事證據規定》雖然延續了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的結構,但修改和新增條文多,且涉及新、舊司法解釋及與2015年公布的《民事訴訟法解釋》銜接問題。為此,我們對《民事證據規定》中幾個重要問題進行介紹和闡釋,以供理解與適用中參考。
一、《民事證據規定》的基本理念
作為貫徹2012年修改后《民事訴訟法》的重要措施,《民事證據規定》在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實施以來審判實踐經驗進行全面總結的基礎上,遵循堅持問題導向、不追求司法解釋體系完整、立足于解決審判實踐中的問題的基本思路,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進行了全面修改。在修改過程中,我們遵循如下基本理念:
(一)強化法官自由心證
作為法官對證據評判的制度和原則,自由心證要求法律對證據不作預先規定,由法官在全面客觀審核證據的基礎上,根據其建立在良知和理性基礎上所形成的內心確信,對證據有無證明力以及證明力的大小作出評判。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64條確立我國民事訴訟自由心證的原則,這一原則被《民事證據規定》第88條所承繼。不僅如此,與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相比,強化、尊重法官的自由心證,是《民事證據規定》的一項基本指導思想。一方面,《民事證據規定》刪除了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中具有法定證據主義色彩且不符合民事審判規律的內容,如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77條;另一方面,在涉及對于證據和事實進行評價時,強調由法官根據案件情況進行綜合判斷。如對限制自認是否構成自認的認定,對瑕疵書證的認定,對電子數據真實性的判斷,對“書證提出命令”申請條件的認定,對當事人拒絕接受詢問時待證事實的認定等規定,都強調由人民法院根據案件情況和各種因素,進行綜合判斷。對法官自由心證的強化,體現了對審判規律的尊重,也體現了對審判一線法官的尊重和信任。
(二)加強人民法院對訴訟的管理
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對于規范民事訴訟主體的行為、維護民事訴訟秩序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促進作用。但隨著司法解釋的實施,一些微觀的、深層次的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當事人、證人虛假陳述,鑒定人出具虛假鑒定意見等情形,在審判實踐中普遍存在,影響了民事訴訟的正常秩序,損害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和人民法院的公信力。為此,《民事證據規定》從人民法院的職能出發,強化法院推進訴訟、指揮訴訟的職權,通過加強對訴訟的管理,進一步推動民事訴訟正常、有序進行。一方面,《民事證據規定》強化了人民法院對訴訟程序進行的管理,使民事訴訟程序在人民法院控制之下有序展開。如,在鑒定問題上,《民事證據規定》對鑒定申請、鑒定人選任、鑒定材料質證、鑒定書內容、鑒定意見撤銷、重新鑒定等作出詳細、具體的操作性規定,從鑒定開始到終結均強調人民法院的參與和監督,將鑒定置于人民法院訴訟管理之下,從程序上保障鑒定公正有序進行。另一方面,加大了對虛假陳述、虛假鑒定等干擾民事訴訟行為的處罰,使人民法院對訴訟的管理能夠切實取得實效。如,《民事證據規定》增加了對鑒定人虛假鑒定、無正當理由撤銷鑒定意見,當事人、證人虛假陳述的處罰以及強制措施的規定,增加了對逾期提供證據罰款的操作性規定等。通過這些規定,促使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能夠正當行使訴訟權利,積極履行訴訟義務,保障人民法院對案件的事實審理能夠順利、有序進行。
加強人民法院對訴訟的管理,并不意味著擴張了人民法院在證據上的職權。法院推動、控制訴訟程序的進行,與辯論主義也并不矛盾。法院在訴訟程序上進行管理和控制,是現代各國民事訴訟的普遍做法。即使在奉行自由主義傳統的英國,在上個世紀末沃爾夫改革之后,民事訴訟中也大力強調法院的訴訟管理。加強人民法院對訴訟的管理,并非擴張人民法院在實體或證據上的權力,而是加強人民法院在訴訟程序上的職權,使人民法院回歸在民事訴訟中本來的角色和地位。
二、關于“書證提出命令”
(一)規定“書證提出命令”的理由
基于民事訴訟的辯論主義原則,作為裁判基礎的案件事實主要依賴于當事人提供證據進行證明。當事人主張于己有利的事實的,有義務提供證據進行證明,這是“誰主張、誰舉證”原則的應有之意。然而在民事審判實踐中,對待證事實承擔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并不總是能夠掌握對其有利的證據,一些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可能在對方當事人或者訴訟外第三人的控制之下。在一些如環境侵權訴訟等現代型訴訟中,居于優勢地位的一方當事人往往對于證據也擁有更大的控制權,在其不向人民法院提供所掌握的證據情況下,對待證事實承擔舉證責任的對方當事人勢必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形成所謂證據偏在的局面。這種情形也會影響法院查明事實的客觀性以及裁判結果的妥當性,影響實質正義的實現。為此,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通過文書提出命令制度,解決因證據偏在導致當事人舉證困難的窘迫局面,更好地發現真實、實現當事人訴訟權利的平等保護。
“書證提出命令”并非源于《民事訴訟法》的規定,而是《民事訴訟法解釋》創設的制度,是最高人民法院為增強當事人舉證能力、擴展當事人收集證據手段所采取的重要措施。我們在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實施情況進行調研的過程中發現,由于立法上對當事人調查收集證據的權利保障不夠充分,而法律規定的律師調查權亦未得到充分落實,致使當事人調查收集證據的手段十分有限,由此導致當事人的舉證能力普遍不足,特別在證據偏在場合更顯得十分突出。這種情況嚴重影響事實查明的準確性,影響當事人訴訟權利的保障和實體權利的實現,是民事訴訟實踐中十分突出、亟待解決的問題。為此,我們從審判實踐的需要出發,在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過程中,提出了增加“書證提出命令”的立法建議,但未獲立法機關采納。于是在其后的民事訴訟法解釋起草中,我們在第112條對“書證提出命令”作出原則性規定。在此基礎上,《民事證據規定》對“書證提出命令”的條件、范圍、法律后果等作出進一步完善。
(二)“書證提出命令”的主要內容
1.“書證提出命令”的主體范圍
“書證提出命令”主體范圍包括申請“書證提出命令”的主體及相對方,即申請人和被申請人。根據《民事訴訟法解釋》第112條關于“書證在對方當事人控制之下的,承擔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可以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的規定,對待證事實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為申請人,而控制書證的對方當事人為被申請人。作為被申請人的當事人的范圍應當理解為廣義的當事人,包括訴訟中的原告、被告,也包括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以及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我國“書證提出命令”的被申請人不包括訴訟外第三人,小于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文書提出命令的被申請人范圍。
《民事訴訟法解釋》第112條“把第三人排除在文書提出義務主體之外,完全忽視了其在制度中的作用…這將極大地縮小法院所能達成的證據范圍,不利于法院裁決之適正,也未能充分發揮文書提出命令之效果”。對此,我們認為,與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由立法對文書提出命令制度作出規定不同,由于我國的“書證提出命令”制度是由司法解釋所創設,而司法解釋囿于其局限性,不能為訴訟外第三人設定訴訟上的義務,書證提出義務的主體只能限于控制書證的對方當事人。
2.申請“書證提出命令”的條件
《民事證據規定》第45條通過對申請書必要記載事項的規定,明確了人民法院對申請進行審查的基本內容,進而明確當事人申請“書證提出命令”的條件,包括:其一,對象書證的特定化,即“書證提出命令”所指向的書證應當明確,否則,對方當事人作為義務主體勢必因對象書證指向不明而增加不必要的負擔和風險。一般而言,申請人能夠明確書證的名稱或標題或者主要內容的,即能夠實現書證的特定化。但對于申請人未親身參與形成過程以及其無從了解詳細內容的書證,特定化比較困難。由于我國并無類似日本民事訴訟法上文書特定程序的規定,因此,我們認為,只要申請人對書證的描述能夠達到明確對象書證的程度,即可視為完成書證的特定化,而不必對書證的名稱或者內容的準確無誤作過于嚴苛的要求。其二,對象書證及要證事實的重要性。“書證提出命令”是以公權力對證據控制人施加義務和負擔,有必要審慎對待權力的行使,慎重考慮發出“書證提出命令”的必要性。這種必要性的判斷,既要考慮要證事實的重要性,也要考慮對象書證本身的重要性。我們認為,要證事實本身對于裁判有重要意義,而對象書證對要證事實的證明有積極作用的情況下,人民法院才有作出“書證提出命令”的必要。其三,申請“書證提出命令”的當事人,應當就書證存在且由對方當事人控制的事實提供證據證明。書證現實存在且在不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控制之下,是人民法院作出“書證提出命令”的前提。對于這一前提是否存在的事實,申請人負有舉證責任。人民法院對這一前提事實的認定,應當結合案件的事實、證據,根據法律規定、交易習慣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其四,控制書證的當事人符合提交書證的法定原因或者理由。包括申請人根據實體法的規定有要求被申請人交付或者提供查閱相應書證的請求權,如根據我國公司法規定,股東有查閱、復制公司章程、股東名冊、董事會會議記錄的權利;或者控制書證的當事人在訴訟法上的書證提出義務,即《民事證據規定》第47條規定的情形。
3.控制書證的當事人書證提出義務的范圍
書證提出義務的范圍,即“書證提出命令”的客體范圍,指向的是何種書證應當由控制人提交問題。根據《民事證據規定》第47條的規定,書證提出義務的范圍包括:其一,引用文書,即控制書證的當事人在訴訟中曾經引用過的書證。控制書證的當事人在訴訟中引用過書證,本身意味著有利用、公開該書證的積極意愿,因此,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有權要求控制人提交該書證。有觀點認為,如果書證控制人只引用書證的一部分,應當提出的僅指引用的部分,沒有具體引用的部分應當除外。
我們不贊同這種觀點,理由在于,對書證的審查應當考慮書證的完整性,僅抽取其中部分內容,無法判斷該部分書證內容的真實性。故當事人引用書證部分內容的,仍然有義務將完整的書證提出。其二,利益文書,即為對方當事人的利益制作的書證。此處的利益不僅指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的利益,也包括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與其他人擁有共同利益的情形,如遺囑。即只要包括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的利益,即屬于為對方當事人的利益制作的書證。其三,權利文書,即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依照法律規定有權查閱、獲取的書證。權利文書作為書證提出義務的范圍,源于實體法上的理由。其既可以基于實體法的規定,如公司法關于股東知情權的規定作出判斷,也可以基于實體法上的請求權而發生,如委托人要求受托人交付其保管的文書。其四,法律關系文書,即賬簿、記賬原始憑證。在正常的經濟往來中,商業賬簿、記賬憑證等財務資料能夠比較準確地反映出交易的主要過程,或者能夠從中推定交易情況,具有較強的證明作用。其五,人民法院認為應當提交書證的其他情形,屬于兜底性條款。《民事證據規定》對于書證提出義務的范圍,并未遵循嚴格的限定主義,也未采取書證提出義務一般化的立場,而是由人民法院在嚴格“書證提出命令”適用條件的基礎上,在審判實踐中逐步進行探索能夠適用“書證提出命令”的其他情形。這一點,與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立法上的規定存在一定差異。
4.不遵守“書證提出命令”的后果
不遵守書證提出命令,適用證明妨害法理,確定行為的法律后果。一般而言,在待證事實處于真偽不明狀態時,法官依據證明責任規范的指引,判決由對待證事實承擔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相應的不利后果。但是,如果造成待證事實真偽不明的原因,并不是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未盡力收集、提供證據,而是由于不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實施了妨害對方當事人舉證的行為,使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陷于無證據提供等證據缺失的境地,此時如果適用證明責任規則作出對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不利的判決,對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而言有失公平。這種情況下,有必要通過證明妨害規則來“避免通過證明責任規范作出裁判”。
由于書證是記載特定內容的文書,無法以其他物品替代,在書證控制人不遵守“書證提出命令”提交書證時,除法律有特別規定外,一般無法以直接強制的方法使其提出書證,故通常采取間接強制的方法,通過對書證控制人課以訴訟法上的后果,以促使其盡可能提出書證。根據《民事證據規定》第48條第1款的規定,這種后果體現為,在控制書證的當事人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交書證的情況下,人民法院可以認定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書證內容為真實。如果控制書證的當事人惡意損毀書證,或者實施其他使書證不能正常使用的行為,由于這種行為損害訴訟秩序的正常進行,破壞民事訴訟的基本理念和價值取向,構成妨礙民事訴訟的行為。行為人不僅應當承擔一定的公法上的制裁,也應當承擔證據法上更嚴厲的不利后果。人民法院在對行為人處以罰款、拘留等強制措施的同時,可以根據《民事證據規定》48條第2款的規定,認定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以該書證證明的事實為真實。
三、關于自認
訴訟上的自認是指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就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不利于己的事實,于訴訟上陳述其為真實,或稱當事人一方所主張的事實,對他方當事人不利,而他方當事人在訴訟上作出承認此項事實的陳述。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訴訟上的自認并非證據方法,而是證明責任的一種例外,是辯論主義訴訟模式下當事人行使處分權的結果。在英美法系國家和地區,自認是作為一種證據方法對待,屬于傳聞規則的例外情形。“根據普通法的規定,就一方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與另一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正好相反而被后者所接受,可以用來證明案件事實,這是作為一種反傳聞規則的例外。這種例外所固有的安全保障在于,除非這些事實具有真實性,否則當事人不會對其不利的事實予以承認”。《民事證據規定》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有關自認的內容作出比較大的修改和補充。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修改了訴訟代理人自認規則
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對于訴訟代理人的自認,采取與訴訟代理人授權范圍相對應的原則,規定了未經特別授權的訴訟代理人對事實的承認直接導致承認對方訴訟請求的,不構成自認。《民事證據規定》并未改變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的原則,但不再將訴訟代理人的自認與是否存在特別授權相關聯,而是與授權委托書的具體授權范圍相對應,即除授權委托書明確排除的事項外,原則上訴訟代理人的自認視為當事人自認。
作出這種修改主要基于如下考慮:其一,《民事訴訟法》第59條關于“訴訟代理人代為承認、放棄、變更訴訟請求,進行和解,提起反訴或者上訴,必須有委托人的特別授權”的規定,針對的是訴訟代理人對訴訟請求的處分行為,而自認是對事實的承認,其本身與訴訟請求并不直接相關。審判實踐中,“對事實的承認直接導致承認對方訴訟請求”的情形,往往發生在對事實和訴訟請求概況承認的場合。這種情況下可以直接認定為對訴訟請求的認可,沒有區分對事實承認和對訴訟請求認可的必要。其二,基于委托代理的本質,訴訟代理人在代理權限內獨立為意思表示,而不是做當事人的代言人。訴訟代理人在授權范圍內所為的意思表示,均應由當事人承擔法律后果。其三,審判實踐中,當事人不出庭、由委托訴訟代理人出庭的情況非常普遍,一些當事人、委托訴訟代理人利用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8條第3款的規定,出爾反爾、隨意否認代理人在法庭上陳述的情形時有發生,嚴重干擾訴訟秩序正常進行,損害對方當事人合法權益。為更好第發揮自認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行使、節約訴訟成本、促進民事訴訟程序進行的作用,我們綜合上述因素,對原有規定作出修改。
(二)增加了共同訴訟人自認的規定
共同訴訟是指當事人一方或者雙方為兩人以上的訴訟。根據共同訴訟人與訴訟標的之間的關系,共同訴訟可以分為普通共同訴訟和必要共同訴訟。普通共同訴訟中,共同訴訟人對訴訟標的分別獨立,是基于訴訟經濟的考慮將數人各自獨立的訴訟合并在一起。而必要共同訴訟中,共同訴訟人全體對訴訟標的必須合一確定。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和《民事訴訟法解釋》對共同訴訟人的自認均未作出規定。考慮到共同訴訟是審判實踐中常見的訴訟形態,《民事證據規定》增加了共同訴訟人自認的規則。由于普通共同訴訟中共同訴訟人相互之間具有獨立性,一人或數人的自認僅對作出自認的當事人發生效力;而必要共同訴訟因共同訴訟人對訴訟標的須“合一確定”,故只有全體共同訴訟人共同作出的自認,才能發生自認的效力,部分共同訴訟人作出自認而其他共同訴訟人否認的,不能發生自認的效力。同時,為防止部分必要共同訴訟人以消極態度妨礙訴訟進行,對于己不利的事實消極應對的必要共同訴訟人,人民法院可以適用擬制自認規則。
(三)增加了限制自認的規定
限制自認是與完全自認相對應的概念。完全自認是典型的自認形態,是指不附加條件或限制的承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于己不利的事實;而限制自認則是指一方當事人承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于己不利事實的同時,有所限制或者附加條件,包括承認其中一部分事實而否認其他部分,或者在自認時附加獨立的攻擊或防御方法。關于限制自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以及《民事訴訟法解釋》均未作出規定,但審判實踐中這種情形大量存在,不同法院、不同審判人員對于這種有所限制或者附加條件的自認認識不統一,影響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效果,有作出規定的必要。
《民事證據規定》沒有采納德國民事訴訟法上有關限制自認亦構成自認、由作出自認的當事人對所附的限制條件舉證證明的觀點,而是采納了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的做法,由法官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審酌情形”判斷是否構成自認。申言之,對于單純的承認部分事實而否認其他事實的情形,即不附加限制或條件的部分自認,應當認定承認部分事實的行為構成自認,否認的部分不構成自認。對于附加限制或條件的自認,則應當考查所附加的限制或條件與承認的事實是否不可分割。如果一方當事人承認對方當事人陳述的不利于己事實的同時,又附加了獨立的攻擊或防御方法以否定對方當事人的主張,則應當將承認事實與附加事實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考察。若將兩個事實割裂開,截取對當事人不利的部分認定為自認,因該部分自認并不能反映當事人全部意思,很可能由于斷章取義而導致不公平的結果。如果一方當事人承認對方當事人陳述的不利于己事實的同時,又以與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具有法律上關聯性另一事實進行獨立的攻擊或防御,由于兩項事實分別表達各自獨立的內容,具有可分割性,當事人對于己不利事實的承認構成自認。我們認為,根據當事人對于自認附加限制或條件的具體內容,結合案件審理的具體情況進行判斷,更符合審判實踐的需要,也更有利于當事人訴訟權利的保護。
(四)修改了撤銷自認的條件
自認一經作出,不得任意撤銷,此為各國通行做法。一般認為,“自認一旦成立不許其任意的撤銷,否則將危及相信該自認的對造當事人,致使其遭受突襲性的裁判,且因無法提出證據方法(因證據的散失),致生敗訴之危險”。根據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8條第4款的規定,當事人在法庭辯論終結前存在兩種情形下可以撤銷自認:其一,經對方當事人同意;其二,有充分證據證明其承認行為是在受脅迫或者重大誤解情況下作出且與事實不符。這一規定,特別是第二種情形的規定,對于撤銷自認設定了比較嚴格的條件。我們認為,第一,如果自認的內容與法院查明的事實不符,則自認本身不能得到法院的確認,這一點在《民事訴訟法解釋》第92條和《民事證據規定》第8條已經有明確規定。在此前提下,將“與事實不符”和作出自認的當事人受脅迫或者重大誤解作為須同時具備的撤銷自認的條件,沒有必要。第二,自認本質上屬于當事人行使處分權的結果,是當事人基于其自由意思對其訴訟權利的處分,受脅迫或者重大誤解屬于違背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的情形,允許當事人撤銷自認,體現對當事人意思的尊重。因此,《民事證據規定》對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8條第4款關于撤銷自認的規定進行重新整理,對第二種情形進行修改,不再要求作出自認的當事人證明自認內容與事實不符,只要自認是在受脅迫或者重大誤解下作出的,即可以撤銷自認,實質上放寬了撤銷自認的條件。這一觀點,與我國臺灣地區關于撤銷自認的事由中不考慮當事人作出自認的主觀狀態而關注自認的事實與真實的事實是否相符的規定,存在明顯不同。
四、關于電子數據
根據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電子商務示范法》第2條的規定,“電子數據是指由電子手段、光學手段或類似手段生成的傳送、接收或存儲的信息”。在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電子數據并非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證據形式,審判實踐中電子數據一般被歸入視聽資料或者書證的范疇。因此,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沒有規定電子證據的內容。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將電子數據作為一種獨立的證據形式,2015年《民事訴訟法解釋》根據《民事訴訟法》第63條的規定,在第116條對電子數據含義作出了原則性規定。《民事證據規定》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電子數據的范圍以及審查判斷規則等操作性規定。
(一)明確電子數據的范圍
2015年《民事訴訟法解釋》第116條第2款在參考《刑事訴訟法解釋》第93條的基礎上,將電子數據界定為“電子郵件、電子數據交換、網上聊天記錄、博客、微博客、手機短信、電子簽名、域名等形成或者存儲在電子介質中的信息”。但由于電子數據的類型極為復雜,而且隨著通信技術、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等科學技術的發展,電子數據的范圍不斷變化,《民事訴訟法解釋》對電子數據范圍所作的原則性規定難以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為此,《民事證據規定》根據審判實踐中電子數據的表現形式和特點進行歸類整理,并征求了相關專業人士的意見,以類型化的方式列舉了司法實踐中較為常見的電子數據類型,以解決電子數據在實踐中的操作性問題。
為了實現有效分析,技術上通常將電子數據的內容分為以下四類:一是內容數據,指與案件有關的文檔、圖片、圖像等電子數據;二是衍生數據,指對內容數據進行操作時,計算機自動生成的有關操作行為的數據;三是環境數據,指數據的生成、增加、刪除、修改、傳輸所依賴的軟硬件環境;四是通信數據,是指在利用網絡傳輸數據時生成的關于通信息的數據。在上述認識的基礎上,我們在新民事證據規定起草過程中征求了網絡、電子計算機專業人士的意見,將電子數據的范圍確定為:網絡平臺發布的信息,包括網頁、博客、微博客等網絡平臺上發布的信息,還包括抖音短視頻、朋友圈、貼吧、論壇、網盤等發布的信息;網絡應用服務的通信信息,包括手機短信、電子郵件、即時通信、通訊群組等的通信信息;注冊信息、交易記錄等痕跡信息,包括用戶注冊信息、身份認證信息、電子交易記錄、通信記錄、登錄日志等信息;電子文件,包括各類電子文檔、電子圖片、音視頻、數字證書、計算機程序等數字證書文件。同時,還規定了“其他以數字化形式存儲、處理、傳輸的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信息”的兜底性條款,為當事人搜集相關證據和人民法院審查證據提供了指引性線索。
(二)明確電子數據原件規則
與書證、物證、視聽資料等傳統證據形式相比,“數據”形態是電子數據區別于其他證據的重要特征。物證、書證是存在于現實物理空間內,以人類可以直接感受的客觀實在物來證明案件事實;而電子數據則是存在于虛擬空間內,以人類無法直接感受的數據來證明案件事實。因此,對于電子數據原件規則,需要作出特別規定。
對于《民事證據規定》第15條關于電子數據的原件規則,需要針對不同場合作不同理解。在調查收集證據的場合,電子證據的原件應當指最初生成的電子數據,而調查收集的對象應當是電子數據首先固定的存儲介質,即電子數據的原始載體。如果電子數據首先固定于計算機硬盤上,則該硬盤上存儲的電子數據就是證據原件,硬盤則是原始載體。但是在案件審理過程中,電子數據的原始載體本身對于案件事實的證明并無決定性意義,發揮事實證明作用的是其轉換形成的可識別形式。故《民事證據規定》第15條第2款規定,“電子數據的制作者制作的與原件一致的副本,或者直接來源于電子數據的打印件或其他可以顯示、識別的輸出介質,視為電子數據的原件”。這一規定與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在《電子商務示范法》中所提出的“功能同等法”,即將具有最終完整性和可用性等功能的電子副本規定為原件的規則一致。
(三)明確電子數據審查判斷規則
《民事證據規定》第93條對電子數據的審查判斷規則作出規定。電子數據的審查判斷規則,核心在于真實性的判斷,而真實性判斷則依賴于對電子數據完整性和可靠性的檢驗。根據第93條規定,由于電子數據的完整性、可靠性需要遵循無損性原則、專業性原則和完整性原則,因此人民法院對于電子數據的真實性,應當結合電子數據的生成、存儲、傳輸所依賴的計算機系統的硬件、軟件環境否完整、可靠,是否處于正常運行狀態,處于非正常狀態下的影響程度,是否具備有效的防止出錯的監測、核查手段,是否被完整地保存、傳輸、提取,保存、傳輸、提取的方法是否可靠、主體是否適當等因素綜合判斷。在有必要時,可以通過鑒定、勘驗的方法,輔助法官形成心證。
此外,通過對審判實踐中電子數據的真實性、可靠性程度較高情形進行總結,結合電子數據形成、保存、傳輸、提取的一般方式,《民事證據規定》第94條規定,以下電子數據,除有足以反駁的相反證據外,人民法院可以推定其為真實:(1)由當事人提交和保管的于已不利的電子數據;(2)由記錄和保存電子數據的中立第三方平臺提供或者確認的電子數據;(3)在正常業務活動中形成的電子數據;(4)以檔案管理方式保管的電子數據;(5)以當事人約定的方式保存、傳輸、提取的電子數據。即明確了電子數據推定真實的規則。
五、關于當事人真實陳述義務和詢問當事人
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上,當事人的陳述既可以表現為一種訴訟行為,也可以作為一種證據形式。而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當事人的陳述一般只具有訴訟資料意義而不具有證據資料意義。在英美法上,案件審理需要當事人陳述事實的,當事人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證言,當事人的陳述本身也不能作為證據方法。將當事人的陳述作為證據,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受前蘇聯影響的結果。作為證據意義的當事人陳述,是指當事人單純就案件事實所作的陳述。雖然當事人的陳述是《民事訴訟法》第63條規定的證據形式之一,但《民事訴訟法》第75條規定,“人民法院對當事人的陳述,應當結合本案的其他證據,審查確定能否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這意味著,當事人的陳述不能獨立證明案件事實,而需要與其他證據相結合發揮事實證明作用。由于審判實踐中,一方面當事人的陳述是十分常見的證據形式,在一些證據比較稀少的案件事實查明中能夠起到比較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情形也比較普遍。為進一步規范當事人的行為,增強當事人的陳述作為獨立證據形式在案件事實查明中的作用,新民事證據規定在民事訴訟法解釋的基礎上進行了完善和補充。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明確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
當事人既是案件所涉事實的親歷者,同時亦是案件的直接利害關系人。這決定了當事人的陳述一方面能更好地反映案件事實,另一方面也可能會被當事人基于利害關系而取舍、剪輯,具有明顯地主觀性、不穩定性的特點。因此,需要為當事人的陳述設定必要的規則,以揚長避短,真正發揮當事人的陳述在案件事實證明中的作用。
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當事人真實義務的核心,在于“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是否被容許說謊,以及當事人對于己不利的事實是否亦有據實陳述的義務”。在法制史上,要求訴訟當事人負有真實陳述的義務,可以追溯至羅馬法時期的訴訟法,其基本內容要求當事人不可以在訴訟中有惡意行為,無根據起訴相對人。其后,這一精神被日耳曼法所繼受,至1933年被《德國民事訴訟法》所確立,并延續至今。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受德國法影響,在第195條第1款規定,當事人就其提出之事實,應為真實及完全之陳述。民事訴訟法規定當事人的真實義務,其目的在于促使當事人提出真實的權利主張,保護當事人的真正權利,維護國家法律秩序,“若許當事人在訴訟時任意虛偽或不完全之陳述,則是與上述民事訴訟之基本目的相抵觸,顯非合理”。就內容而言,德國法上當事人的真實義務系指主觀真誠(誠實)的義務,有禁止故意錯誤陳述的意義。我國臺灣地區將真實義務理解為禁止當事人故意作不真實的陳述,或故意對其他當事人所作的真實陳述進行爭執,而多數學說認為不完全陳述將歪曲對事實關系的描述,與積極地為不真實陳述發生相同的結果,故將完全義務解釋為真實義務的一部分。
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是從事實主張而非對事實描述的角度理解當事人的真實義務,當事人的陳述只是作為訴訟資料而非證據方法,不具有形成證據資料的功能,故當事人的真實義務也不直接具有證據法上的意義。與之相比,《民事證據規定》是從當事人對事實的描述,即證據意義上對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作出規定。《民事證據規定》所確立的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是民事訴訟誠實信用原則發揮作用的結果。2012年《民事訴訟法》將誠實信用原則規定為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成為全體民事訴訟主體的行為規范,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正是這一基本原則的具體體現。
《民事證據規定》第63條關于當事人真實義務的規定,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內容:其一,明確當事人真實義務的內容。對案件事實作真實且完整的陳述,是對當事人的陳述的基本要求,這意味著虛假陳述、斷章取義的陳述不為法律所容許。其二,當事人前后陳述不一致,屬于違反民事訴訟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人民法院應當責令當事人予以明確,即解釋、說明其陳述不一致的理由,并根據對理由的審查情況對當事人的陳述作出認定。其三,當事人故意作虛假陳述妨害人民法院審理的,不僅應當承擔證據上的不利后果,還應當承受公法上的制裁,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妨害民事訴訟強制措施的規定,對行為人予以制裁。通過這種法律后果上的規定,是當事人真實義務成為真正的義務,而不僅僅體現為一種訴訟上的負擔。
(二)確立了詢問當事人作為獨立的證據方法
盡管當事人的陳述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不具有證據法上的意義,當事人訊問作為一種證據方法則被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民事訴訟法廣泛認可。當事人訊問又稱本人訊問,乃指當事人本人基于證據方法之地位,經由法院之訊問而陳述其見聞、經歷之事實,并以其陳述之內容作為證據資料之證據調查。傳統上,當事人訊問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僅作為補充性證據調查手段,即僅在法院基于證據調查不能獲得心證時可依依申請或者依職權訊問當事人。但由于種種補充性原則事實上消減了法官自由心證的范圍,不利于發現案件事實,實質上不合理地阻礙法院接近事實真相,違背發現真實及審慎裁判的基本要求。因此,自上世紀后期,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紛紛對當事人訊問的補充性原則作出調整,刪除當事人訊問補充性的規定,擴大其適用范圍,使其成為獨立的證據方法,法官就訊問的結果可依自由心證對事實作出認定。
我國民事訴訟法上沒有當事人訊問的規定,只將當事人的陳述作為一種證據形式。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當事人訊問與我國民事訴訟法上當事人的陳述存在很大不同。在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在當事人訊問中,當事人本人乃法院證據調查之對象,其乃基于對案件事實的了解而向法院作陳述,與證人基于對案件事實之了解而向法院作陳述并無分別”。當事人受訊問義務與證人作證義務都屬于公法義務,都負有出庭、宣誓或具結、陳述的義務。只是違反義務的后果上有所差異。當事人拒絕到庭、宣誓或具結、拒絕陳述的,法官可以認定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有關受訊問的事實為真實;而對于證人,則通常課以費用負擔,或者罰款、拘留等強制措施。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上對于當事人的陳述在程序、后果等方面并未與證人作證作同等考慮,當事人的陳述不能等同于當事人訊問,也不能發揮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的當事人訊問相同的作用。
為了使當事人能夠更好地發揮在案件事實查明中的作用,《民事訴訟法解釋》第110條對人民法院詢問當事人的具結程序、拒絕到庭或具結以及拒絕陳述的后果作出原則性規定。通過對《民事訴訟法解釋》施行情況的調研,我們發現,其一,有關當事人具結,僅簽署保證書這種具結方式并不能使當事人產生足夠的內心威懾。審判實踐經驗表明,當事人、證人以大聲朗讀的方式宣讀保證書的內容,能夠更好地起到具結效果。其二,“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拒絕到庭、拒絕接受詢問或者拒絕簽署保證書,待證事實又欠缺其他證據證明的,人民法院對其主張的事實不予認定”這種關于當事人拒絕詢問的后果的規定,存在一定模糊之處。接受詢問的當事人未必是對人民法院詢問的事項負有舉證責任的一方,而待證事實缺乏其他證據證明時,對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不予認定,并不能起到制裁“拒絕到庭、拒絕接受詢問或者拒絕簽署保證書”行為的效果。為此,新民事證據規定完善了當事人具結的方式及違反具結要求的后果,在第66條規定,人民法院在詢問時,當事人不僅應當簽署保證書,還應當宣讀保證書的內容,由此強化具結的作用;對于當事人拒不到場、拒絕具結或完整具結、拒不接受詢問的,如待證事實無其他證據證明的,人民法院應當作出不利于該當事人的認定,以此對不遵從法庭詢問要求的當事人課以直接、有效的制裁。通過上述規定,使我國民事訴訟中人民法院對當事人的詢問實質上與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當事人訊問制度具有相同的功能,成為一種能夠更好地發揮事實查明作用的獨立證據方法。
六、關于防止裁判突襲的釋明
釋明一詞源于日本,具有使不明確的事項通過說明、闡明得以明確的意思。隨著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公布實施,釋明以及釋明權進入人們的視野,并引起廣泛討論。在民事訴訟中,釋明是通過法院的引導使當事人對訴訟中的特定事項予以解釋、說明、澄清,從而使其主張更為明確的行為。而釋明權,通常理解為屬于法院的訴訟指揮權的范疇,在當事人的主張不清楚、不明確、不充分、不適當情況下,由法官通過發問、提醒等方式,使當事人將不清楚的予以澄清、不充分的予以補充、不適當的予以更正的一種法院職權。人民法院行使釋明權,有利于促進當事人正確行使訴訟權利,發現案件真實,防止裁判突襲,實現實體公正。因此,在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中,人民法院釋明權的行使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內容。
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實施后,關于第35條“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的性質或者民事行為的效力與人民法院根據案件事實作出的認定不一致的…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當事人可以變更訴訟請求”規定,在適用中引起很大爭議。民事審判實踐中,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的性質或者民事行為的效力與人民法院認定不一致的情況經常發生。一段時期內,人民法院對于這種情況,或者駁回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或者根據自己的認識進行審理、作出實體裁判。但無論哪種處理方式,都存在當事人訴訟權利保障不充分、發生裁判突襲的風險,而第二種處理方式也可能導致人民法院的審理與裁判超出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違反辯論主義原則。因此,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第35條規定,這種情況下,“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當事人可以變更訴訟請求”。這種釋明的規定對于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防止裁判突襲,節約訴訟成本具有積極意義。但審判實踐中關于法律關系的性質或者民事行為的效力的釋明方式、釋明程度如何把握,存在較大分歧,特別是上下級法院對法律關系性質或者民事行為效力問題存在不同認識時,以何種方式“告知當事人可以變更訴訟請求”才屬于正確、妥當、適度地行使釋明權,常常使下級法院的審判人員處于無所適從境地。
在修改民事證據規定的過程中,我們對審判實踐中爭議的問題進行了認真研究。我們認為,其一,通過釋明權行使,使當事人變更訴訟請求的做法,并未超出釋明權行使的邊界。按照外國民事訴訟理論的通說,如果釋明權的行使有損當事人之間的公平以及對法院的信賴時,則超出釋明權的范圍,構成釋明權的濫用。在外國法實踐中,當事人對訴訟請求依據的法律關系存在誤解時,法院可以通過釋明,使當事人了解特定事實和法律行為的性質,以便正確地提出自己的訴訟請求。而當事人的訴訟請求存在兩個可以選擇的請求原因時,法院可以通過釋明,讓原告將其未主張的另一個原因作為預備性請求提出,以便在前一個請求不成立時,允許原告變更訴訟請求。其二,通過對法律關系性質或者民事行為效力問題進行釋明,允許當事人變更訴訟請求,對于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防止裁判突襲,規范人民法院的審理活動,十分必要,應當堅持。審判實踐中有關適用上的爭議,主要在于釋明權行使的方式。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沒有中間判決制度,對于當事人的請求原因、攻擊防御方法以及中間爭點問題無法通過中間判決方式固定,加之預備之訴在民事訴訟法上沒有規定、審判實踐中人民法院又普遍不認可當事人提出備位請求,因此2001年《民事證據規定》選擇以“人民法院告知”作為釋明權行使的方式。鑒于實踐中的爭議主要集中在釋明權行使方式的妥當性問題,我們認為,從釋明的目的出發,可以對釋明的方式進行調整,以解決審判實踐中由于釋明方式僵化所產生的矛盾。因此,《民事證據規定》第53條規定,當事人主張的法律關系性質或者民事行為效力與人民法院根據案件事實作出的認定不一致的,人民法院應當將該問題作為焦點問題進行審理,即通過審理焦點問題的方式,使當事人對法律關系性質或者民事行為效力問題有充分發表意見、進行辯論的機會,以此種方式實現釋明目的。在歸納焦點問題時,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的,對于當事人未主張的法律關系性質或者民事行為效力的觀點,也應當進行適當釋明,以促使當事人能夠充分、完整、全面地發表意見。當然,如果法律關系性質對裁判理由及結果沒有影響,或者人民法院需要釋明的內容本身即為爭議焦點、已經當事人充分辯論的,人民法院可以不再進行釋明。
作者簡介:鄭學林,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民一庭庭長。宋春雨,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法官、第二巡回法庭主審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