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是南北朝時候的奇才,詩文詞賦都寫得好?!皦艄P生花”“江郎才盡”兩個成語都來自他。其實尋常寫東西的人何嘗不期待自己也有一段飛來奇遇,可以不費功夫文章天成呢?就像小時候聽了神筆馬良的故事,哪個孩子都盼望自己擁有這樣神奇的本領。南北朝時貴族門閥制度嚴苛,不似唐宋科舉制度逐漸完善,尋常讀書人那時還根本奔走無門,沒有出頭之日。像江淹這樣出身貧寒,靠文章得到賞識,躋身仕途,而且還能在那個混亂的年代歷經宋、齊、梁三朝再全身而退,實在也算一個足堪分析的個案。至少他肯定不是后人附會的那樣一個因為生活安舒了而心性懶惰的人。
也不知道后來那些個“黃金屋”“顏如玉”的謊話誤了多少蒼生。但事實就是這樣,給你一條科舉進仕之路已是皇恩浩蕩,還不緊趕著苦讀苦背。越往后走路越窄,越是承平歲月越反倒沒有選擇了。
話說回來。江淹的五言古詩有許多懷古憂思之作,那時候的詩還沒有后來格律的約束,好像是長在鄉間蓬勃的花草,自然舒朗。江淹雖是北人但在江南長大,吳煙楚辭對他有很大影響,詩中不乏香草美人之喻和飄搖悵惘之思。有一首寫一個美麗女子游春,路人爭賭圍觀的盛況:
江南二月春,東風轉綠蘋。不知誰家子,看花桃李津。
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行人咸息駕,爭擬洛川神。
不知為什么我讀它立刻想起那個美男子潘岳,那個一走到大街上立刻被人圍觀,將瓜果花草投擲于車的那個帥哥,那才真叫追星呢,還是偶像級兼實力派的。這首詩里惟有“點絳唇”三個字應該是性別確指吧,洛神本也可以男女不辨,魏晉南北朝時雖然流行各種各樣的美男,但好像還只是涂粉,還沒有發展到要把嘴唇也涂紅的地步吧?五胡亂華、南北對峙、小國林立,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極度混亂的一個時期。所謂的魏晉風骨看起來很美,其實換了誰恐怕也不會愿意生活在那個動蕩的時期,過了今天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及時行樂也好,張揚個性也好,都不過是為了在亂世求個安身立命罷了。那時代流行怪異的審美標準,男子的長相比女子更重要,不光要剃須,還要敷粉加薰香,更有甚者,穿女人衣服,學女性的輕盈步態,整個社會彌散著對陰柔的崇尚。這個江淹相貌也應該不錯,光憑文采也不能在那個時代長盛不衰啊,不是還叫他江郎嗎?可見年輕時也是一個美姿容的帥哥。
想到現在韓風突進,電影電視上雌雄難辨的潮流,歷史真是有趣。
古人形容女子形貌,一般著眼眉目,好像唇并不很受重視,唇只要小,重在吐氣如蘭,櫻唇輕啟,全在一個動態。如若畫在畫上,只看周昉的《簪花仕女圖》就可明白,那唇色當真只是一點,上下各畫一個小半圓,合在一起可不是一顆櫻桃。畫這樣的妝,好像必要把臉涂得雪白,眉點得漆黑,以顯得那唇的紅——怎么好像日本藝伎的裝扮?也許他們本來就是跟我們學的——所以才有“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的時尚彩妝,這個江淹倒還與時俱進呢。古人很早就知道用牛髓或牛油來潤唇,北朝的《齊民要術》里就有關于口脂制作的詳細方法,那時候的口紅是像胭脂一樣,需要用指尖挑起一點,往嘴唇上“點注”,所以真正是點絳唇。這種風尚到了唐肯定是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并成一時之流行,豐美仕女們穿短襦長裙,肩披絲帛,短而粗的眉,鳳眼櫻唇,額飾花鈿。一個個像畫在墻上的蝴蝶,風吹過,好像隨時還可起舞,以豐滿的體態演飄逸的舞姿,也不覺得矛盾。
《點絳唇》這樣的曲調用來歌詠女子情態,輕靈婉轉。雖是小令,上下片換頭,節拍也不一樣,想來當初唱起一定是鶯燕清婉,精巧喜人的。后來曲調雖失,但從秦觀和李清照的詞中仍能體會出其中幽美靈動的感覺。只是已跟美人彩妝沒有關系了。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少游貶居郴州,對桃源的向往體現在許多詩文里,這一曲煙水迷茫,風起花落,塵緣漸忘似有禪意了。
最喜歡的《點絳唇》當然還是要數易安的這首: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好處自是不必多說,這樣的天真嬌憨情態比那些個男人們的揣度想像何只動人百倍。雖然詞講究個“要渺宜修”,但純以男人口吻描摹女子情狀,總好像不妥,寫得太好太真,反讓人生出不舒服的感覺,要么輕佻要么有點變態。所以讀易安沒有絲毫障礙。只是回想易安人生,快樂的日子也如花謝葉落,梅熟子散,讓人心痛。易安年輕時候的詞句里這樣的歡欣喜悅還有許多,她在一首《浣溪沙》里說:“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親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蹦撬凄练青?,似喜非喜的嬌羞,欲說還休的目光,是那個寫下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女子嗎?她的人生辭章亦如后主亡國前后般判若兩人,男人的江山女人的庭院,那過去了的好日子成了永不再來的回憶。
眼睛相對于唇來說,在古代文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要高出許多,歷來秋水秋波,眉眼盈盈就是詩人詞人們心目中最動人的畫面。這肯定可以從“風”“騷”中找到源頭。歡悅時是美目盼兮,憂愁時是“目眇眇兮愁予”。《眼兒媚》的詞牌來自南宋的《古今詞話》一書中的記載,據說跟王安石的兒子王雱的一首抒發相思之情的詞有關。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王雱初遇翰林學士龐公之女龐荻即一見鐘情。宋時風氣開放,賞春樂游之事平常,時近清明,花嫣柳艷,乍暖還寒。汴梁城外青山碧水,陌上游春掃墓之人不絕。正是江淹美人詩中描寫的情景。兩個俊男美女機遇巧合在婚前就得相見,一見鐘情,又門當戶對,自是一段好姻緣。雖然龐公與王安石政見不一致,但兩家還是結了親。可惜王雱人雖長得帥,但身體很弱。以至夫妻分居,后來龐荻奉王安石之命改嫁,嫁的是神宗的弟弟,也是王雱的好友昌王趙顥。據說龐荻再婚之時,王雱病危,彌留中寫下這首詞,不久去世。年僅三十三歲。趙顥善待龐荻,臨終前對三個孩子說要替他繼續照顧他們的媽媽。王雱為什么會把自己的這首詞命名為《眼兒媚》呢?是因為龐荻有一雙秋水一樣的眼睛嗎?野史中說王雱有隱疾,龐荻并不想離開他,可他為了她的終身幸福強她別嫁,那樣一朵嬌嫩的海棠花,他不忍她兀自萎謝。
初讀到這段故事,很是感慨。龐荻在王雱生前就別嫁而非被休,在那個時代幾近驚世駭俗的行為,王安石父子對龐荻的一番用心與深情實在有超越時代的人文精神。而昌王趙顥的始終如一也足以動人。龐荻何幸。有這種人物,縱使變法失敗,北宋也是幸運的。
后來賀鑄有一首《眼兒媚》被認為是這一闋詞的正聲:
蕭蕭江上荻花秋,做弄許多愁。半竿落日,兩行新雁,一葉扁舟?! ∠Х珠L怕君先去,直待醉時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頭。
這樣的眼已經和愁眉連在了一處,易安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卻原來是這里出處。
秦觀有一首《眼兒媚》據說是和妻子新婚久別,眷戀相思之作:
樓上黃昏杏花寒,斜月小闌干。一雙燕子,兩行歸雁,畫角聲殘?! 【_窗人在東風里,無語對春閑。也應似舊,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在古人心目中,多情嫵媚的眼神必然也是含愁猶豫的眼神,詞中的眼光沒有熱烈大膽、直視對方的,總是與憑欄凝眸聯系在一起,歡愉的眼神最多只在回眸的瞬間,最著名的眼波要算《西廂記》里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了”。這還得感謝王實甫,他把元稹一篇本來格調不高的艷遇故事,最終改寫成了一曲愛情絕唱。張生初見鶯鶯就被她的眼光完全震懾住了:“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清朝一個叫尤侗的人,也被那數百年前的眼光鎮住了,忍不住要代張生立言:“喂見盈盈者波也,脈脈者秋波也,乍離乍合波之一轉也,此一轉也,以為無情耶?轉之不能忘情可知也;以為有情耶?轉之不為情滯又可知也?!边@篇絮絮叨叨的八股文將鶯鶯的眼神和張生的心情反復描畫,以知音自詡。傳入皇宮,順治皇帝譽尤侗為“真才子”,康熙帝評他為“老名士”,很是為當世人所艷羨,這數百年后的盛名卻緣自鶯鶯那難描難畫的眼波,也算一個癡人。
《眼兒媚》中徽宗趙佶有一首堪比李煜: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ǔ侨巳ソ袷捤?,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開封城里的絕世繁華只剩蕭索殘垣。因為北宋亡了,所以他是一個失敗的皇帝,歷史沒有給他其他的選擇,責任不可以推卸。但誰又知道一個好皇帝和一個好畫家、一個好詞人哪一個對后世來得更有意義。家國都是要消亡的,那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那嬌嫩朱唇,如花紅顏,如同卷軸里最動人的畫面,在千年后某雙寂寞的手里輕輕被展開,還是那樣顧盼生輝,還是那樣嫵媚動人。就像鶯鶯那含情帶愁的眼神,數百年后還能引得人神魂顛倒,追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