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漢代運氣最差的將軍,不用說也知道,非李廣莫屬,故事還得從漢武帝與霍去病說起。
當我們回望漢武帝的天馬情結,回頭考量霍去病的豐功偉績,吃瓜群眾自然也會疑惑:霍去病能夠勢如破竹,難道僅僅因為優質戰馬?難道有了優質戰馬,漢帝國就能有效控制河西、經略西域?顯然,歷史的發展不可能如此簡單:作為東西交通的咽喉要道,河西走廊的地理位置如此特殊,匈奴人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從大將軍衛青開始,在霍去病滌蕩匈奴的勝利背后,自然也離不開諸多軍事將領的浴血奮戰,以及無數前線將士的前赴后繼。其中,有一對漢代歷史上運氣最差的爺孫倆,不應被歷史忘記,他倆的故事令人扼腕嘆息,他倆的的舉動更關乎中國歷史的傳承與記憶——他們就是李廣和李陵。
在衛青和霍去病征戰匈奴的過程中,李廣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卻一直沒有被詳細描述,也總是被當做配角,照耀在衛、霍二人的光環之下。李廣是隴西成紀人,即今甘肅天水秦安縣,他善于騎射,自漢文帝時就開始從軍抗擊匈奴。李廣多次跟隨漢文帝出獵,格殺猛獸,文帝也曾慨嘆,“可惜啊,你生不逢時。假如你生在高祖時期,封萬戶侯簡直輕而易舉!”
漢文帝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似乎一語成讖,在接下來的軍事生涯中,李廣果真生不逢時,他一生與匈奴作戰,卻沒能封侯,似乎注定成為一個悲情人物。李廣的一生,前后與匈奴斗爭四十余年,大小七十余戰,每逢漢匈作戰,都能看見李廣的身影。當諸多昔日部屬建功封侯之時,他卻仍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縱使經歷過這么多的坎坷之后,李廣最終沒有屈服,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傳奇式的結局,以抗擊不公的命運。
公元前119年,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率領大軍進攻匈奴,漢武帝以李廣年老,未加啟用。李廣多次強烈懇求,才被任命為前將軍,跟隨衛青征戰。出塞之后,衛青得知單于駐地,決定自率部隊正面襲擊匈奴,命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出東道夾擊。東道迂回且遠,水草極少,不利于行軍,故而李廣不大情愿,希望能夠成為前鋒正面作戰。
試想,自己和匈奴較量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才與單于正面遭遇,李廣自然不愿錯失良機,于是拒絕調動。大將軍衛青并沒有接受他的請求,命長史修書,讓李廣按命令趕到所屬部隊。無奈之下,李廣沒向衛青告辭就動身了,滿懷憤懣地回到營中,會合趙食其從東道出發。“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東路大軍因向導死亡,迷失了道路,延誤了軍期,因而在漠北大戰中沒能及時接應中軍主帥。衛青凱旋班師南下,與東路大軍在漠南會合。
由于要向漢武帝匯報戰事經過,衛青派長史持干糧、酒食送給李廣,并問起迷路情況,李廣不屑回答,于是大將軍命長史催促李廣到幕府對簿。此時,李廣毫不猶豫地擔負起責任,稱“各將領無罪,是我自己迷了路。如今我自己會解釋清楚。”李廣回到軍中,對部下交代了一番遺言,認為自己六十多歲的人,再不能忍受刀筆吏的羞辱,橫刀自刎。
做了四十多年的大官,李廣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他將滿腔熱血投入到對抗匈奴,就連匈奴人也尊稱他一聲“飛將軍”。然而,在大大小小的對匈戰役中,李廣總是遭遇各種各樣的意外,這使得漢武帝本人也對他失去了必勝的信心。飛將軍固然以身作則、鞠躬盡瘁,卻總是無法擺脫多舛的命運,成為千百年來時運不濟的典型。時隔八百多年之后,憶及漢武帝時期的對匈戰役,唐代著名邊塞詩人、“七絕圣手”王昌齡曾賦詩一首,以為憑吊,“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首詩就史實而言,歌頌的應是公元前129年衛青的“蘢城大捷”,然而后人在品讀的時候,往往將該詩的主角誤認為李廣。這在某種層面上反映出飛將軍勇抗匈奴的形象已深入人心,并沒有因歷史的演變而被遺忘,在漢代畫像石中就經常出現“李廣射虎”的英勇場面。
李廣固然沒能封侯,但他也沒有向命運低頭,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敏行訥言的他選擇了橫刀自刎,以這種無言的方式,明證自己的一片冰心。“李廣難封”的遭遇也得到了無數人的惋惜,歷代文人在哀其不幸的同時,還與自身的不如意遭遇發生共鳴,成為一種宣泄憤懣不滿、報國無門情懷的窗口。“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司馬遷所給予了的高度評價。
相對于霍去病的“燕然勒石”,李廣的結局顯得格外凄涼,他的一生正應驗了唐朝大詩人王勃的那句老話,“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從這一點而言,他和王勃同是難兄難弟,因而后者也為發出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感慨。時至今日,在甘肅天水李廣墓前,兩匹漢代石雕駿馬依舊莊嚴佇立,造型粗獷、風格古樸,這是飛將軍戎馬一生的象征,又是其豪邁不屈的寫照,以至于該墓所在地也被稱作“石馬坪”。
天水的這座墓雖然只是李廣的衣冠冢,但其坐落于遠離京畿的隴右,似乎也在訴說著李廣遠望河西、滌蕩匈奴的內心期望。這項未盡的事業無疑是李廣的遺志,也自然落在了李家后輩俊彥的身上——這就是李陵。
李廣有子三人,名當戶、椒、敢,李當戶和李椒都比李廣先死,李陵為李當戶的遺腹子。李陵幼時,李氏家族正面臨巨大危難,李敢更因李廣的死怨恨衛青,而被霍去病射殺。李陵繼承了祖父李廣的優良品質,善于射箭,關愛士卒,剛成年的時候,就曾深入匈奴二千余里,來到居延(今內蒙古額濟納旗東南)視察地形,后被拜為騎都尉,率領五千丹陽楚人,在酒泉、張掖演練騎射,同時屯戍以防備匈奴。
公元前99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出敦煌至天山,進攻匈奴右賢王。李陵率部屬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以作配合,分散匈奴兵力。不想在按期回防的途中,卻與匈奴且鞮侯單于的部隊遭遇。且鞮侯單于以八萬兵力,圍攻李陵的五千人。面對相當不利的局面,李陵奮勇反擊,且占且退,盡管損失慘重,卻也大傷匈奴士氣。在敵人的強大攻勢下,李陵部頑強堅守了八天,在離居延百余里的時候,匈奴放火隔絕了撤退道路。食物極其短缺、救兵遲遲不至,李陵知道大勢已去,無力回天,無奈中只能慨嘆,“無面目報陛下”。于是他投降了匈奴,部屬兵士幾乎全軍覆沒。
匈奴人在降服李陵后,對他相當重視,猶如當年對待張騫那樣,匈奴單于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兩年之后,因杅將軍公孫敖在出征匈奴的行動中也沒有斬獲,無功而返,此時李陵已淪陷匈奴有段時間。或許是為了規避罪責,公孫敖將戰役的失利歸咎為李陵的原因,認為是他出賣了朝廷。漢武帝龍顏大怒,李家由此遭來了滅族之禍。李陵的回歸之路徹底斷絕,他也僅僅因為無名俘虜的一句話而背了黑鍋,再也難以返回故鄉。
李陵不僅在戎馬騎射上有李廣遺風,也繼承了祖父的糟糕運氣,這注定他將擁有同樣的悲劇色彩。投降事件發生之后,普通人哪有膽子不管皇帝臉色,大都選擇了見風使舵、人云亦云,因為“成王敗寇”歷來就是官場上的不變真理。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不識趣的“書呆子”站了出來,為李陵打抱不平——他就是司馬遷。
司馬遷認為:李陵的投降僅僅是權宜之計,是因為愛惜士卒性命、保存有限實力;李陵以五千步卒與匈奴數萬大軍抗衡,轉戰千里,拼死殺敵,直至彈盡糧絕,即便古之名將也不過如此;他之所以不一死以謝天下,只不過是曲線報國,希望將來找機會報答朝廷。可是,戰爭的失利已讓漢武帝大失方寸,司馬遷的辯護不僅沒能平息漢武帝內心的憤怒,反而引來了不測之禍。公元前98年,漢武帝將滿腔怨氣發泄在了司馬遷身上,司馬遷因此被捕入獄,處以宮刑。
腐刑對于所有男人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恥辱,可是太史公卻并沒有自暴自棄,倒是以驚人的毅力戰勝身體的缺陷。他秉承先父遺愿,發憤著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創作出了名垂千古的《史記》。《史記》作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從黃帝寫到漢武帝時期,時間跨度長達三千余年,名列“二十五史”之首,史料價值極高,分析鞭辟入里,也與《資治通鑒》并稱“史學雙璧”,魯迅先生更頌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歷史似乎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漢帝國在河西的一場小小軍事失利,不僅關乎隴右李家的命運,也為后世留下了說不清、道不完的歷史話題。李陵成為歸國無門的異客,他的國仇家恨成為千百年來爭論不休的談資。十三年后,公元前86年,漢昭帝即位,大將軍霍光等人非常同情李陵的遭遇,派老朋友前往匈奴招降李陵,卻遭到李陵的毅然回絕,“丈夫不能再辱!”
“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最終李陵選擇了胡服匈奴,漂泊二十余年,并于公元前74年客死異鄉。李陵與他的爺爺一樣,盡管運氣差得要命,卻都以尊嚴為重,寧愿埋骨邊陲,任由他人評說,正所謂“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河西的軍事失利并非李陵一人過錯,無關漢匈形勢大局,因而司馬遷抗顏強辯,為他鳴冤叫屈。漢武帝的沖動使得太史公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也在無意中促使了《史記》誕生。這既是李家的不幸,或許也是歷史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