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 2
中秋對月有懷口占一律(第一回)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說明]
寄居于葫蘆廟里的窮儒賈雨村來到甄士隱家,正值甄家有客,候于書房。窗外有個丫環對他看了兩眼,雨村以為其有意于他,便自我陶醉起來。中秋晚上,雨村對著月亮,吟了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聯、一絕。
[注釋]
1.“未卜”句——未能預料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愿能否實現。三生,佛教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轉生之說。唐代李源與圓澤和尚很要好,圓澤臨死相約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相見。后來李源去赴約,見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見袁郊《甘澤謠》)這是在說前世有緣的宗教迷信故事。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緣。小說中“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即借此意。
2.“頻添”句——指團圓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煩惱。“一段愁”是用李白《長門怨》“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詩意。
3.斂額——皺眉蹙額,愁悶的樣子。
4.“行去”句——此句說甄家丫環看到了他,離去時“不免又回頭一兩次”。
5.“自顧”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樣子,哪配找對象呢?“顧影”,孤單一身,形影相吊,自慚功名未就之意。“風前”,說飄泊淹留,羈旅他 鄉。“誰堪”,何堪、怎堪。“誰”在這里不是“哪一個”的意思。“月下儔”,指成親。“儔”,伴侶。用唐代韋固遇一老人于月下翻檢婚姻冊子為其定婚的故事。(出《續幽怪錄》)后稱說媒的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傳說月中有蟾蜍,即癩蛤蟆。玉人樓,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處。
[鑒賞]
甄家丫環猛見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頭看了他一下。可是,賈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頭硬加于人,以為對方有意于他,還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極。他愁眉苦臉,自慚形穢,恨不得馬上“蟾宮折桂”,中舉升官,揚名得意,以便博得一個女子的歡心,滿 足自己的欲望。詩歌活畫出這個窮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這首五律從文字技巧上看作得還是相當工穩的,起、承、轉、合皆合法度,對仗多用流水對,氣脈流暢。特別是首聯,用對偶起而令人不覺。“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詩意而暗切詩題,尤見功力。賈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舉,為官貪酷被黜后還受聘在林如海家中當塾師,教林黛玉功課,可見其學識與文字根基是相當不錯的。作者以忠于現實的筆觸刻畫這一人物形象時,并沒有任意將他丑化或漫畫化,在摹擬其吟詠時也能充分注意到這一點并真實地表現出來,這確是很不容易的。
詠懷一聯(第一回)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說明]
賈雨村吟罷前詩,“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搔首對天長嘆”,接著高吟此聯。
[注釋]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價錢才賣。櫝,匣子。《論語子罕》:“子貢曰:‘有美玉于斯(此),韞(音蘊,盛放在)櫝而藏諸(乎)?求善賈(音古,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而沽(賣掉)諸?’子曰:‘沽之哉(賣掉吧)!’”“賈”又通“價”。本來“韞櫝”與“求善賈”是兩種不同的處置方法,這里將它捏合起來。在設喻中,賈雨村自命不凡,并想抬高身價,得到封建統治者的賞識。
2.“釵于”句——金釵放在匣中,伺機要飛向天上。與上句意相似。奩,婦女盛妝飾用具的匣子。傳說漢武帝時有神女留下玉釵,到昭帝時有人想打碎玉釵,打開匣子,只見白燕從匣中飛出,升天而去。(見托名郭憲《洞冥記》)賈雨村說自己有朝一日要飛黃騰達。
[鑒賞]
賈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寶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蘆廟棲身時所作的兩詩一聯正是這種追求顯貴的功利心態的表現。
曹雪芹運用語言長于“機帶雙敲”:“求善價”、“待時飛”,一聯之中毫無痕跡地嵌入了賈雨村的名字,因為他“姓賈名化,表字時飛”。但是,賈雨村又是“假語村言”,所以,在后一意義上,這一聯則又非僅僅為賈雨村而設,而是另有隱意的。
清同治年間劉銓福藏十六回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后簡稱“甲戌本”)在此聯之下有一條脂批說:“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所謂“前用二玉合傳”,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絳珠仙子欲下世為人,用眼淚還債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說:“余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見,“二玉”是指寶王、黛玉。所謂“今用二寶合傳”,則是指寶玉、寶釵。故在此聯下句旁又有脂批說:“表過黛玉,則緊接寶釵。”這樣,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的未來遭遇事跡(亦即所謂“傳”),通過兩種隱曲的形式預先作了暗示。“玉在櫝中”句或隱指寶玉擇偶,難諧良緣。下句則是說寶釵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時機來臨,好風借力,便如燕飛絮揚,青云直上。
有人因下句開頭有“釵”字,末了有“待時飛”三字,便以為在小說后半部佚稿中寶釵最終改嫁給了表字時飛的賈雨村。這是不對的,是把這副對聯中完全屬于兩個不同層次的含義混淆到一起了。試想,賈寶玉是小說的主人公,到他“懸崖撒手”棄寶釵為僧時,故事必然已接近尾聲,怎么可能再節外生枝地去寫寶釵不耐空閨獨守而又別抱琵琶呢?寶釵之為人從來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潔的,怎么可能變得如此不堪呢?于事態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說,書中也再找不出有這樣安排她命運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虛幻境中有關她的圖冊判詞和曲子。總之,這種說法是不可信的。
對月寓懷口號一絕(第一回)
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說明]
雨村吟前聯時,值甄士隱走來,邀至家中飲酒賞月。明月當頭時,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士隱聽了,以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贈以衣服路費,讓他赴京應考。“寓懷”,寄托自己的胸懷抱負。“口號”,作詩不起草稿,隨口吟誦而成,也可稱“口占”。
[注釋]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團圞,團圓。
2.“滿把”句——月亮把清光遍灑在玉欄桿上,好似護著它。
3.“天上”二句——陳師道《后山詩話》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將自己尚未顯貴時作的《詠月》詩念給南唐徐鉉聽。念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兩句,徐鉉以為顯露了帝王之兆,大為頌揚。賈詩仿此,所以甄士隱恭維他:“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
[鑒賞]
賈雨村的所謂抱負,就是一旦時機成熟踏進官場仕途,可以聲威赫赫,高踞于廣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于此暴露無遺。甄士隱的先兆說法是一種民間迷信。我們從這首詩里可以看出,賈雨村以后拍馬鉆營,攀附“四大家族”作為“護官符”,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種種卑劣行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好了歌(第一回)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說明]
甄士隱家破人亡,暮年貧病交迫,光景難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瘋道人口念此歌,士隱聽了問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注釋]
1.冢——墳墓。
2.姣——容貌美好。
[鑒賞]
襤褸如同乞丐的跛足瘋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點點文縐縐的語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淺顯,任何平民百姓、婦女兒童都能一聽就懂的話,而歌又要對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種種愿望與現實的矛盾現象作概括,還要包含某種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這樣的歌實在是最難寫的。后四十回續書中也摹擬了幾首民謠俚曲,一比較,就發現根本不可與此同日而語。這也見出多才多藝的曹雪芹在摹寫多種復雜生活現象上的絕大本領是難以超越的。關于此歌所反映的思想,請參見下一首《好了歌注》的賞析。
好了歌注(第一回)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說明]
甄士隱聽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話后,頓時“悟徹”,便對道人說了這首歌,自稱替《好了歌》作注解,接著就隨瘋道人飄然而去。
[注釋]
1.陋室——簡陋的屋子。笏滿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笏,古時禮制君臣朝見時臣子拿的用以指畫或記事的板子。事出《舊唐書·崔義元傳》:神慶的兒子琳、珪、瑤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時“以一榻置笏重迭于其上”。后來俗傳誤為郭子儀事,并編有《滿床笏》劇,小說中曾寫到。這兩句說,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當年高官顯貴們擺著滿床笏板的華屋大宅。
2.雕梁——雕過花的屋梁,指代豪華的房屋。
3.謗——指責、毀謗。
4.強梁——強橫兇暴。這里是指強盜、暴徒。
5.擇膏梁——選擇富貴人家子弟為婚姻對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為富貴之家。
6.煙花巷——妓院。煙花,舊時娼妓的代稱。
7.紗帽——古時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這里是官職的代稱。
8.鎖枷——舊時囚系罪人的刑具。
9.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貴官所穿的公服。
10.反認他鄉是故鄉——比喻把功名富貴、妻妾兒孫等等誤當作人生的根本。
11.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為別人做事自己沒得到好處。唐代秦韜玉《貧女》詩:“苦恨年年壓金錢,為他人作嫁衣裳。”
[鑒賞]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畫了封建末世統治階級內部各政治集團、家族及其成員之間為權勢利欲劇烈爭奪,興衰榮辱迅速轉遞的歷史圖景。在這里,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敗壞,政治風云的動蕩、變幻,以及人們對現存秩序的深刻懷疑、失望等等,都表現得十分清楚。這種“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景象,是封建階級內部興衰榮枯轉遞變化過程已大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日漸腐朽,它的上層建筑也發生動搖,正趨向崩潰的反映。這些征兆都具有時代的典型性。作為藝術家的曹雪芹是偉大的,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幅極其生動的封建末世社會的諷刺畫。然而,當他企圖對這些世態加以解說,并企圖向陷入“迷津”的人們指明出路的時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無能為力了。他只能借助于機智的語言去重復那些人生無常、萬境歸空的虛無廣義濫調和斷絕俗緣(所謂“了”)便得解脫(所謂“好”)的老一套宗教宣傳,借此表達自己對現實社會的極端憤懣和失望。這樣,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廣義的迷津。
《好了歌注》中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是有小說的具體情節為依據的。如歌的開頭就對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敗亡結局作了預示,還有一邊送喪一邊尋歡之類的丑事,書中也屢有不鮮。但要句句落實某人某事是困難的,因為有些話似乎帶有普遍性。脂濃粉香一變而為兩鬢如霜便是自然規律,它可能是對大觀園中一些女兒的概括描寫。倘說白首孀居,則有指寶釵、湘云的可能。此外,小說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難對其所指下確切的斷語。
當然線索還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語(它的價值是不容忽視的)指出淪為乞丐的是“甄玉、賈玉一干人”,這與原燕京大學藏七十八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九回脂批說賈寶玉后來“寒冬酸齏,雪夜圍破氈”是一致的。但由此我們又知道甄寶玉的命運也與之相似,可見賈(假)甄(真)密切相關。“蓬窗”換作“綠紗”的,脂批說是“雨村一干新榮暴發之家”,又說戴枷鎖的也是“賈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們后來因貪財作惡而獲罪的線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說是“賈蘭、賈菌一干人”,賈蘭的官運可從后面李紈冊子中的判詞和曲子得到印證,賈菌的騰達則是他人后續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兩條脂批,乍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即批“兩鬢又成霜”為“黛玉、晴雯一干人”,說“日后作強梁”是“柳湘蓮一干人”。這些都是已知結局的,豈黛玉能夠長壽,睛雯死而復生,湘蓮又重新還俗?當然不會。其實,前者是批語抄錯了位置,應屬下一句,指她們都成了“黃土隴頭”的“白骨”;后者則是將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寫在外浪跡萍蹤的柳湘蓮所用的隱筆加以揭明。有這樣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伙計販了貨物,自春于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性命。我謝他又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這段話頗有含混之處。比如說“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我們終究不知柳是從何而來的,而且他一來,居然毋需揮拳動武就能“把賊人趕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點可疑嗎?就算他這幾年“懼禍走他鄉”是在江湖行俠吧(書中對他在干什么行當諱莫如深),俠又何嘗不是“強梁”呢?(《莊子·山木》:“從其強梁。”呂注:“多力也。”)可見,脂批在提示人物情節上都不是隨便說的。
有一條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節線索的價值,即批“蛛絲兒結滿雕梁”為“瀟湘館、紫(絳)蕓軒等處”。草草讀過,仿佛與“陋室空堂”兩句同義,都說賈府敗落,細加推究,所指又不盡相同,否則何不說“寧、榮二府”、“大觀園”或者“蘅蕪院、藕香榭等處”呢?原來,我們根據多方面線索得出的結論:賈府獲罪,寶玉離家(或為避禍)在外淹留不歸,時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絳蕓軒當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經不起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憂忿不已,病勢加重,挨到次年春殘花落時節就淚盡“證前緣”了,瀟湘館于是也就成了空館。“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回到大觀園時,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如今只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紅院也是滿目“紅稀綠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慘景象,而兩處室內則是“蛛絲兒結滿雕梁”。這就難怪寶玉要“對境悼顰兒”(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雖無脂批,但我們仍能從別處提示中得知的情節,如擇佳婿而流落煙花巷的當是賈巧姐。至于既無脂批又難尋線索的話,如“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之類,那就不必勉強去坐實了。因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并不妨礙我們對這兩首歌的精神實質的理解 。
一局輸嬴料不真(第二回)
一局輸嬴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說明]
各脂本這首詩都在第二回正文的開頭,有“詩云”字樣,可見是第二回原有的“標題詩”,即針對回目“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題意而做的闡發。
[注釋]
1.料不真——猜不透,不能完全確定。
2.逡巡——徘徊不進。
[評說]
甲戌本有脂批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這不但可見詩是作者手筆無疑,也由此知道善寫小說的曹雪芹原來也善詩。
此詩以下棋來做比喻。“一局輸贏”云云,讓我們看到每一個封建官僚地主大家族的興衰,都是與它作為靠山的某派政治勢力或某個政治集團在封建階級內部斗爭中的勝敗直接聯資著的。“香銷茶盡”是說歷時已久,棋盤上已是殘局,喻歷時百年的大家已到未世。“逡巡”作遲回不進解。“料不真”、“尚逡巡”,即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外面的架子看來“哪象個衰敗之家”。末句即俗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亦可見作者擬“冷子興”之名和寫他演說榮國府的用意。
嬌杏贊(第二回)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說明]
賈雨村考中進士,新任知府,路見當年甄家丫鬟嬌杏,討來作了二房。嬌杏一年后生了兒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這兩句話來贊她“命運兩濟”。
[注釋]
1.一著——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語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里是借以說人的一種行動。嬌杏偶然因好奇,回頭看了賈雨村兩眼,這從封建禮教不準女子私顧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軌的行動,所以說“錯”。然而,現在反因為這“一著錯”而使她成為“人上人”了。“一著錯”,程高本作“一回顧”,乃后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來對封建禮教的虛偽性的諷刺,改成了對這種丫頭當上官太太的命運的稱羨。
[鑒賞]
嬌杏者,僥幸也。脂硯齋批語中所指出的許多人名、地名的諧音義是可的,它確是隱寓著作者寫某人、某事的意圖,非后來一些“紅學家”的牽強附會可比。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榮枯先后互相易位,英蓮(后來的香菱)與嬌杏的命運也形成鮮明對照:一個原是主,淪為婢;一個原是婢,升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霉的與交運的都并不體現什么“福善禍淫”的“天理”,不然為什么能濟人之困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慘下場呢?再說,禮教教人“非禮勿視”,禮所規定不該看的,看了就算錯。嬌杏錯了還不打緊,又使被看的人錯以為她是“心中有意于他”。她只不過是想:此人定是“什么賈雨村了”,過后“也就丟過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卻錯把她當作是什么“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這豈非錯上加錯?然而,她偏偏因錯而得榮耀富貴,這還不僥幸嗎?對于這種現象,作者不能解釋,只好歸之于命運。但他并不是冷漠的、超脫的,對于這個命運不公的顛倒世界,他有強烈的憤激情緒,這就使他心中不時地涌出尖刻的諷刺語言,并且形之于筆下。這一點,我們從這兩句巧妙的俗語集句中是不難體會到的。
智通寺對聯(第二回)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說明]
賈雨村中舉升官,接著就因貪酷徇私被革職,在林如海家暫充家塾教師。一日外出郊游,見一座破廟宇,額題為“智通寺”,門旁是這副破對聯。寺內有一既聾又昏、齒落舌鈍的老僧在煮粥。
[注釋]
1.身后有余——所聚之財在自己死后已足夠養家了。
2.回頭——改悔以前所為。是佛教用語,喻徹悟、皈依。如佛經記云門宗答學人所問:“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云:‘面南看北斗。’”意思是回頭即是。
[鑒賞]
寺名“智通”,大概是說這副對聯中所說的人生道理只有智者能通。其實一般人的本性都是趨于貪得無厭的,人們是決不會自動“縮手”的,直至“一敗涂地”。這并不關乎“智”與不“智”。至于“回頭”追隨蒲團,歸向宗教,那只不過是逃避現實,用自欺欺人的辦法作精神麻醉,當然更不是真“通”。對聯對逐漸僵化的社會制度是很好的寫照,也是對全書情節線索的概括。破寺老僧的荒涼小境是寧、榮二府未來的鏡中影,甄士隱、賈寶玉等人的暮年圖。作者用這樣倒折逆挽的筆法,把全書的歸結預先象征性地勾畫幾筆,暗示了小說所具體描寫的賈府衰敗過程,有它的普遍意義。
榮禧堂對聯(第三回)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說明]
這是榮國府正堂中所掛的烏木聯牌上用鏨(音贊)金字鑲出來的對聯,題明是東安郡王的手書,為林黛玉初入賈府時所見。
[注釋]
1.“座上”句——座中人所佩飾的珠玉,光彩可與日月爭輝。這是說榮府豪華。又“珠璣”常喻詩文精采,如唐代杜牧《新轉南曹出守吳興》詩:“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所以又兼贊賈家文采風流。
2.“堂前”句——堂上人所穿著的官服,色澤猶如云霞絢爛。這是說榮府顯貴。黼黻,古代高官禮服上所繡花紋。
[鑒賞]
這一聯是榮禧堂環境描寫的細節部份,和室內外其它裝潢擺設一樣,都可以看出這個歷時百年的“鐘鳴鼎食”之家,完全是依仗著皇家官府勢力的蔭庇扶持,才享有如此顯赫榮耀的社會地位的。它特地從前來投靠賈家的孤女林黛玉眼中看出,在藝術上尤有安排。
西江月·嘲賈寶玉二首(第三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說明]
林黛玉初見賈寶玉,作者對寶玉的外貌作了一番描繪,接著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的極確。”就是這二首。
[注釋]
1.皮囊——外表,長相。佛家稱人的軀殼為臭皮囊。
2.草莽——雜草,無用之物。這句意思是:肚子里沒有儒家那套仕途經濟學問。
3.潦倒——困頓。
4.世務——一般社會的一套人情世故。程高本作“庶”,則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事務。今從甲戍、庚辰諸本。
5.文章——這里特指那些“詩云子曰”儒家書籍和八股之類的時尚之學。
6.偏僻、乖張——偏僻,行為不端正而偏激;乖張,性情古怪。這里說寶玉言行違背社會倫理,不合中庸之道。
7.樂業——對家業感到滿意。
8.不肖——不像(肖)自己祖先的子孫,即所謂逆子。
9.寄言——告訴。
10.紈袴、膏粱——指代富貴人家子弟。紈袴,細絹褲。膏粱,見《好歌注》注。
11.莫效——不要效法。
[鑒賞]
這兩首詞里說賈寶玉是“草莽”、“愚頑”、“偏僻”、“乖張”、“無能”、“不肖”等等,看來似嘲,其實是贊,因為這些都是借封建統治階級的眼光來看的。作者用反面文章把賈寶玉作為一個封建叛逆者的思想、性格概括地揭示了出來。
在曹雪芹的時代,經宋代朱熹集注過的儒家政治教科書《四書》,已被封建統治者奉為經典,具有莫大的權威性。賈寶玉上學時,賈政就吩咐過“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然而賈寶玉對這些“最要緊的東西”偏偏“怕讀”,以至“大半夾生”,“斷不能背”。這當然要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草莽”、“愚頑”、“無能”、“不肖”了。但賈寶玉對《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理學先生所最反對讀的書卻愛如珍寶;他給大觀圓題額,為芙蓉女兒寫誄文,也顯得很有才情。在警幻仙姑的眼中,他是“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可見,思想基礎不同,評價一個人的標準也不一樣。
賈寶玉厭惡封建知識分子的仕宦道路,尖刻地諷刺那些熱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釣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觀念,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嘲笑道學所鼓吹的“文死諫、武死戰”的所謂“大丈夫名節”是“胡鬧”,是“沽名釣譽”。賈寶玉這些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偏僻”、“乖張”、“大逆不道”的言行,正是表現了他對封建統治階級的精神支柱——孔孟之道的大膽挑戰與批判。而“那管世人誹謗”,則更是對他那種傲岸倔強的叛逆性格的頌揚。
賈寶玉的叛逆思想在當時是進步的。但他畢竟是一個生長在封建貴族家庭里的“富貴閑人”。他厭惡封建統治階級的人情世故,不追求功名利祿,卻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剝削階級生活。所以,一旦富貴云散,家道敗落,也就必然“貧窮難耐凄涼”了。
細究詞意,寶玉后來不幸的遭遇,是與他始終不改其“偏僻” “乖張”的行為有關的(當然,賈府之敗還與王熙鳳等人的劣跡有關)。他挨父親板子那次,賈環告他逼淫母婢,這還不過是“手足耽耽小動唇舌”,然已足使“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一旦真正遭到“世人誹謗”,后來當然要嚴重得多。襲人曾因寶玉“心迷”黛玉,錯向她訴說了“肺腑”之言,而“嚇得魄消魂散”,禁不住掉淚暗想:“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如何處置,方可免此丑禍!”(第三十二回)看來,在曹雪芹筆下,這個所謂“不才之事”和由此招來的“丑禍”確是沒有能夠避免,因此寶玉才會落到我們在《好了歌注》中已說過的那種“貧窮難耐凄涼”的境地。
寶玉惹出禍來,“累及爹娘”,這才叫做“孽根禍胎”,(第三回脂批:“四字是血淚水盈面,不得已,無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才可以在這首詞中用“古今不肖無雙”這樣重的話。倘若他如續書所寫,能接受老學究講經義的開導和釵、襲(居然還有黛玉!)的勸諫,終于去讀《四書》、學時藝、考科舉,改“邪”歸“正”,這還能說他是“愚頑”、“偏僻”、“乖張”嗎?他在“卻塵緣”之前,自己既能高中鄉魁,榮受朝封,光耀祖上,又生了個“貴子”繼承祖業,“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怎么還能說他是“天下無能第一”呢?該說他“于國于家有望”才是!從封建觀點看,如此終于沒有“辜負”“天恩祖德”、“師友規訓”的回頭浪子,豈不正可作為“紈绔與膏梁”效法的榜樣嗎?可見,續書所寫違背了曹雪芹寫賈寶玉的原意,不但使我們在理解曹雪芹這兩首詞時產生矛盾,而且也歪曲了《紅樓夢》原來的主題思想。
贊林黛玉(第三回)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說明]
這段贊文也見于寶、黛初次會面時。
[注釋]
1.罥煙眉——形容眉色好看,像一縷輕煙。罥(音絹),掛。諸本或作“籠”,或作“罩”,或作“冒”,或經涂改,或易全句。今從清怡親王府原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后簡稱“己卯本”)。
2.“態生”二句——意思是面渦含愁,生出一番嫵媚;體弱多病,因而增添嬌妍。靨,臉頰上的微渦。襲,繼,由……而生。這種用字和句子結構形式是駢體文賦中常見的修辭方法。
3.比干——商代貴族,紂王的諸父,官為少師,因強諫觸怒紂王而被處死。《史記.殷本紀》:“(比干)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舊時贊人穎悟有“玲瓏通七竅”的話。這句說黛玉的心還不止七竅,是極言其聰明。
4.西子——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越王句踐為復國雪恥,將她訓練三年后獻給好色的吳王夫差,以亂其政。相傳西施心痛時“捧心而顰(皺眉)”,樣子很好看。見《莊子.天運》。黛玉因“眉尖若蹙”又叫“顰兒”,也暗取其意。這句說多病的黛玉美如西施,還勝過她。
[鑒賞]
林黛玉多愁善感,脆弱多病。這既與她身世孤單,精神上受環境的抑壓有關,也反映了她貴族小姐本身的脆弱性。贊文中以她弱不禁風的嬌態為美,說明了美感是有階級性的。賈府上的焦大固然不會愛林妹妹,新時代的青年閱讀《紅樓夢》,雖然可以理解和同情處在當時具體歷史環境下的林黛玉,喜歡她的純真聰明,卻未必欣賞這種封建貴族階級的病態美。
捐軀報國恩(第四回)
捐軀報國恩,未報身憂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說明]
這是第四回正文開頭的題詩,見于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及列藏本,當是曹雪芹所作。此詩不但程高本沒有,也未見諸其他脂評本,故也有人疑其為評詩。吳世昌主張它是原有的,認為“也許是因為它諷刺太辛辣而被刪去。原詩譏賈雨村,但可作為一般封建官僚的寫照”。同時,他還認為這也可以證明,“大體上沒有脂評的《紅樓夢稿》所據的底本是‘脂本系統’中最早的抄本之一,而且還保存了雪芹舊稿的一些痕跡,實在應該算作脂本中一個極重要的正文本,是研究《紅樓夢》成書過程的重要資料。”(《〈紅樓夢稿〉的成分及其年代》,載《圖書館》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注釋]
1.“捐軀”句——這是一些為官者常掛在口頭的冠冕堂皇的話。此擬賈雨村所言。
2.物多情——風物多情。機會不錯的意思。
[評說]
詩的一、二句刺賈雨村奸猾假態。他曾虛偽地對門子說:“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三、四兩句申述為什么賈雨村沒有“捐軀報國”的理由:因為眼前風物多情,也就是說功名利祿對自己的誘惑力很大,機會很不錯,所以徇私枉法,胡亂判案,想借此討好賈府和京營節度使王子騰,憑他們之力等待君恩加身,可以爬得更高。
護官符(第四回)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八,都中現住十房,原籍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庫帑銀行商,共八房。
[說明]
薛蟠強搶民女,打死了人。賈雨村從一張“護官符”中得知事關四大家族,便徇情枉法,亂判此案。作者借門子之口解說“護官符”的含義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作“護官符”。“護官符”是從“護身符”一詞化出的新名詞,這從同時人脂硯齋評語“三字從來末見,奇之至”(甲戍本)可證。它可能是某個憤恨官場黑暗現狀的人私下所說的譏語,被曹雪芹聞知后大膽寫入作品,或者竟是作者自己的創造。
[注釋]
1.“白玉”句——形容賈家的富貴豪奢。漢樂府《相逢行》:“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
2.阿房宮,三百里——阿房宮是秦時營造的大建筑,規模極為宏大。《漢書.賈山傳》載:阿房宮長寬尺度為“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阿房宮前殿為“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謂“三百里”,是借用唐代杜牧《阿房宮賦》“覆壓三百余里,隔絕天日”的夸張說法,以形容史家的顯赫。
3.龍王——古代傳說中多以為龍王珠寶極多,非常富有。這里借龍王求請,極言王家的豪富。
4.雪——“薛”的同音字。這里用的是諧音雙關的修辭手法。
[鑒賞]
《紅樓夢》是以記“家庭閨閣瑣事”、“大旨言情”、“毫不干涉時世”的面目出現的,它常常以假隱真。隱,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作者有時又要在自己所設的“迷障”上,開一些小小的讓人可以窺察到真情的口子。在全書情節展開之前特意安排的這個占據了第四回主要篇幅的“護官符”故事,便是這樣的口子。
為什么薛蟠打死一個小鄉宦之子馮淵,搶走那個被拐賣的丫頭,而“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為什么這一件“并無難斷之處”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無人作主”?為什么剛一聽原告申訴便大罵“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的賈雨村,后來自己也做起“這樣放屁的事”?為什么他聽門子說明被拐賣的丫頭原是他的“大恩人”的女兒,將她“生拖死拽”去的薛蟠“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并且自己也知道薛家“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丫頭此去不會有好結果,卻不念甄家恩情,不顧自己曾許下的“務必”將英蓮“尋找回來”的諾言,任憑她落入火坑而置之不理?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從這張極寫四大家族權勢和豪富的“護官符”中找到答案。正是這張直接揭露封建政治的腐敗和整個社會的黑暗與殘酷的“護官符”,向讀者顯示了:錦衣玉食的寧榮二府、脂濃粉香的大觀園,原來只是吞噬無數被壓迫、被剝削人民的血汗和生命的罪惡淵藪。
《紅樓夢》以四大家族(主要是賈府)的興衰作為全書的中心線索,“護官符”暗示了這一情節結構。作者通過門子之口介紹說:“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在前半部中,我們看到四家由于“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確是“一榮皆榮”的;后半部不是應該寫他們由于“事敗”,相互株連獲罪而“一損皆損”嗎?事實也確是如此。一九五九年南京發現靖氏所藏抄本《石頭記》(后簡稱“靖藏本”),在這幾句話旁有脂批(原書數年后迷失,現據毛國瑤先生所錄)說:”四家皆為下半部伏根。”所謂“伏根”,即指四家將來衰亡的共同命運而言。可見,“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等語是對貫串著全書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情節的概括。續書后四十回中撇開史、王、薛三家,已不符原意;而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衰而復興,則更是從根本上歪曲了這部描寫封建大家族衰亡歷史的小說的主題思想。
應該指出,“護官符”四句俗諺口碑句后所注小字,有些本子將它刪去是不對的。因為,門子的話中已明說在口碑的“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注出官爵和房次,是為了具體說明四大家族的權力和財產的分配情況,讓看私單的人知道他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顯赫地位,落實了這四句諺語之所指,是這張起著“護官符”作用的私單上理所應有的文字。脂本的抄者誤以為凡小字皆批書人所加,就將它混同于脂批。如在甲戌本中,即將原應在謠諺“下面”的注改移在謠諺的旁邊;原應與謠諺同樣用墨筆寫的,改為用朱筆寫,與脂批無異。庚辰本前十一回是刪脂批而只抄正文的,結果連原注也當作批語一齊刪掉了,但這并非有意。(庚辰本在《紅樓夢引子》曲中把“趁著這奈何天”一句里前三字也刪去,也是因為作者將“趁著這”三個襯字按曲子格式寫成小字,而被抄者誤作脂批之故。)到了原文經后人大量涂改過的遲出的幾種本子,如程高本,情況就不同了:它索性連門子所說的謠諺之下有注的話也刪得一干二凈。這是有意為之的。大概涂改者以為反正是小說,非記實事,何必如此瑣碎,或者是擔心這樣的注太具體,萬一有挾怨影射某家之嫌,就會招致麻煩,倒不如刪去省事。可是這一來,這張本為備忘之用、“排寫得明白”的私單,就變得有點象不揭底的謎語了。
說到后人刪改對原書造成的損害,還應該提到他們把上述“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后面的“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九個字也刪去了。原書這九個字說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四家之間不但有姻戚血緣上的連絡,更主要的是他們在政治上已結成了利害榮枯休戚相關的一幫,他們的“榮”和“損”,實際上都是地主階級內部這一派勢力和那一派勢力斗爭的結果。他們正是為了建立這種在政治上“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關系,才相互之間“連絡有親”的,而不是相反。象這樣關系到封建主義政治本質和全書基本內容的話也被刪去,則曹雪芹的思想和小說的政治主題之被嚴重歪曲的情況,自不難想象了。
春困葳蕤擁繡衾(第五回)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孽人。
[說明]
此詩見于戚序本蒙府本、夢稿本第五回正文的開頭,有“題曰”字樣,當是曹雪芹所作的標題詩,為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而作。
[注釋]
1.葳蕤——花草茂密下垂的樣子,引申為委頓不振。繡衾——繡花被子。
2.華胥境——即仙境。華胥是神話傳說人物庖犧氏的母親,她遇異跡而孕,生了庖犧。《列子》:“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
[評說]
作者寫寶玉夢游幻境,除了通過他翻看《金陵十二釵冊子》和聽唱《紅樓夢曲》,預示群芳各自命運外,就是講他領受警幻所訓男女之事。對于后者,不少研究者以為是隱寫寶玉與秦氏間有不正當關系,甚至說下一回寶玉與襲人云雨已非“初試”,而應是“再試”。這恐怕是把夢游看得過于嚴重了,未必是作者的原意。
我以為,作者要告訴我們的只是寶玉已跨過少年在性方面懵懂無知階段,而步入性成熟的青春期了。而生理現象又非孤立發生,外界的影響往往成為其重要的促成因素。秦可卿本就是個“風流”種子,而寶玉隨著年齡增長而對一個十分親近他的溫柔而具有誘惑力的成熟女性產生愛慕和性沖動,也是十分自然的。為此,作者特地安排他在最最軟甜溫香、能令他想入非非的環境中擁衾入夢,讓他在好夢中完成這生理變化有標志性的一幕,設想是十分周密的,情理上也是可信的。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警幻指給寶玉可與之“成姻”的仙姬,“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而卻偏偏“乳名兼美,字可卿”,原來夢境就是寶玉平時對這幾個女性的潛意識的反映。小說本有“情孽”之說,則秦氏作為促使寶玉性意識覺醒的啟蒙者,自然可說她寵愛并縱容寶玉在自己的閨房中臥榻上睡午覺,致使寶玉從此開啟情竇、招至無盡的煩惱是“造孽”了。我想,作者的原意也只是如此,若求之過深,反不真實了,也會與小說所描寫的相抵觸。至于秦氏本“擅風情”,與其公公有染,那是另一回事。她對寶玉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帶有誘惑成份,這是可能的,但寶玉畢竟不是賈珍。
寧府上房對聯(第五回)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說明]
賈寶玉隨賈母等至寧府賞梅,倦怠欲睡中覺,侄媳秦可卿先領他到上房內間,寶玉見室中掛著一幅《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見了這一副對聯,“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
[注釋]
1.“世事”二句——意思是把人情世故弄懂就是學問,有一套應付本領也是文章。上下句是互文。練達,老練通達。
[鑒賞]
曹雪芹抓住現實生活中的典型細節,用很少的筆墨,一下子把事物的本質方面極深刻地反映出來的本領,常常使人驚嘆不已。這里寫一畫一聯和寶玉的態度就是很好的例子。繪著神仙持青藜杖、吹杖頭出火、照漢代儒生劉向夜坐誦書(事見《劉向別傳》)的《燃藜圖》,與這一副說懂得人情世故比讀書做文章還重要的對聯放在一起,正好相輔相成,同作為勸學“仕途經濟”的楷模和格言,其嘲諷意味耐人咀嚼。對聯字面堂正,對仗整飭,卻又俗氣逼人,儒臭熏天。寶玉連叫:“快出去!快出去!”環境特點和人物思想性格兩方面都寫得十分鮮明突出。
秦氏臥房宋學士秦太虛所書對聯(第五回)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說明]
這一聯是寶玉到秦氏房中所見,對聯在明代畫家唐伯虎(寅)畫的《海棠春睡圖》(畫楊貴妃醉態)的兩旁。秦觀(一○四九—一一○○年),北宋詞人,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曾任太學博士及國史院編修官,是“蘇(軾)門四學士”之一。他的詩詞多寫男女情愛,風格纖弱靡麗。他雖創制過“海棠春”詞調(因詞中有“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句,故名),但這副假托他手跡的對聯只是小說作者學得很象的擬作,并不出自他的《淮海集》。
[注釋]
1.嫩寒——輕寒,微寒。鎖夢——不成夢,睡不著覺。唐代詩僧齊已《城中示友人》詩:“重城不鎖夢,夜自歸山。 ”謂重城不能阻其夢中歸山也。春冷——它的含蓄意義是青春孤單寂寥。
2.籠人——將人籠罩住。諸本多誤作“襲人”,應由“花氣襲人”致誤,甲戌本另將“籠”涂改為“襲”(當是后人據他本誤改)。“籠”平聲,“襲”仄聲,用“襲”即犯孤平(雖“芳”字是平聲也不行),這是詩律之忌,所以非用平聲不可。今從庚辰本。這句意思是說,人被酒的香氣所吸引。
[鑒賞]
寫一聯一畫與房內其他種種擺設器物一樣,全用假托,都是歷史上有名的“香艷故事”。為了諷刺掉在寧府這個臭水潭中的秦氏的墮落,并暗示她對寶玉的引誘,雖用側筆烘染,涵意卻明確無誤。擬作淮海艷句而不稱“秦觀”、“秦少游”,偏稱“秦太虛”(第十一回寫寶玉探望秦氏而掉淚時,再度重復),正為了取其姓同可卿,而用其字稱幻境。這里,作者的用心自不難窺見。
春夢歌(第五回)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說明]
寶玉在秦氏房中夢入幻境,聽見山后有女子唱此歌。歌聲未息,走出一個美人,即警幻仙姑。下面一段賦就是描寫她的。
[注釋]
1.春夢——比喻歡樂短暫。
2.飛花——比喻青春易逝。
3.閑愁——多余的煩惱,無謂的痛苦。
[鑒賞]
所謂“兒女閑愁”并不是抽象的,有封建禮教所造成的青年男女的不幸,也有封建階級本身糜爛生活所帶來的惡果。作者雖然對具體的人和事表現了不同的愛憎傾向,但終究不能從本質上對此加以分析區別,因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解決這些矛盾,以至只能勸人采取消極的處世態度,并對現實發出“繁華易散”、“樂極生悲”等無可奈何的嘆息。
不過,這首歌也并非泛泛而作。在這里,作者是借仙子的唱詞對將來大觀園眾兒女風浪去散、花飛水逝的命運先作預言。在藝術上,它有總攝全書情節的作用。
警幻仙姑賦(第五回)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說明]
這篇賦是描寫賈寶玉夢中所遇見的警幻仙姑的風姿容貌的。
[注釋]
1.塢——小的障堡。柳塢,柳樹成林如屏障。
2.乍——初。
3.但行處,鳥驚庭樹——說仙姑容貌美麗。《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本說人之美,魚鳥則驚。后轉以“魚入鳥飛”形容女子之美。
4.影度回廊——先見曲廊上身影移動。
5.仙袂(mei妹)乍飄兮——袂,衣袖。兮,語助詞,相當于“啊”或“呀”。
6.麝蘭——香料,香草。馥郁——芳香濃烈。
7.荷衣——用荷花制成的衣服,神仙所著(見屈原《九歌·少司命》)。
8.環佩——古人身上的佩玉,行動時相碰叮叮作聲。
9.靨笑春桃——臉上笑靨艷如桃花。古人常言“桃花似笑”。
10.云堆翠髻——烏黑的發髻如云隆起。古代女子有一種梳得很高的發式叫云髻。堆,隆起。“翠”、“青”、“綠”等詞,常代“黑”作形容發色的修飾詞。
11.唇綻(zhan 站)櫻顆——嘴唇好象櫻桃綻裂。
12.榴齒——形容齒如石榴顆粒。
13.楚楚——原義鮮明的樣子,引申為好看。
14.回風舞雪——形容身姿蹁躚。
15.滿額鵝黃——六朝時,婦女于額間涂黃色為飾,稱額黃,到唐代還保持著這種妝飾。
16.宜嗔宜喜——意思是不論生氣還是高興,總是很美的。
17.“蛾眉”二句——意思是說笑惱之情見于眉目之間,有一種欲言未言的神態。顰,皺眉頭。
18.蓮步——舊時稱美人纖足行步為蓮步。這二句說行步難察形跡。
19.這四句說仙姑性行如冰之清、玉之潤,衣著鮮明、華美。閃爍——鮮明,絢爛。文章——花紋。
20.香培玉琢——好象用香料造就,美玉雕成。
21.鳳翥(zhu助)龍翔——龍飛鳳舞,形容風采姿態的高超。翥,鳥飛。
22.其素若何——她素雅的風格象什么?
23.綻雪——在雪中開放。
24.被霜——覆蓋著霜。
25.靜——穩重,端莊。
26.文——文彩。
27.龍游曲沼——傳說龍耀五彩,所以以游龍為喻。沼,池子。
28.“應慚”二句——容貌美麗,應使西施、王嬙也自愧不如。王嬙,即王昭君。
29.孰——何。
30.信矣乎——真的呀!
31.“瑤池”二句——意思是說,在瑤池和紫府中都沒有第二個人比她更美的了。瑤池,神話中的仙境,西王母所住的地方。紫府,神話中的仙境,在青丘山上,天真仙女曾游此地。
32.如斯——如此。
[鑒賞]
警幻仙子的形象完全是出于虛構的,只因為小說要有太虛幻境的情節,才要虛構出這樣一個仙子來。所以,她的形象并不是也沒有必要寫得全個性化。同時,既寫了仙子,就得把她的美貌鋪張渲染一番,以顯得合理相稱,因而也就不得不借用一般小說所慣用的套頭。脂批說:“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僅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變不可無者也。”末二句話有一點是對的:賦的本身沒有多大意義。附帶應說明的是脂批中“此書凡例”云云,乃此書體例之意,并非指甲戌本卷首的《凡例》等。中國古典小說在介紹人物或描寫景物時,常插入這一類的“贊賦閑文”,獨此書體例上有別,基本上不用此種套頭,故脂批特為指明。
這首賦從曹植的《洛神賦》中取意的地方甚多。如“云堆翠髻”、“回風舞雪”、“若飛若揚”、“將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等等,即曹植所寫“云髻峨峨”、“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若將飛而未翔”、“含辭未吐”、“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象這樣取喻相同的地方還不少。顯然,作者是有意使人聯想到曹子建夢宓妃事,所以作這樣的模擬。
孽海情天對聯(第五回)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說明]
寶玉夢隨仙姑到一處,先見“太虛幻境”的石牌和對聯,接著在宮門上看到“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和這副對聯。再入內到配殿,則是“薄命司”的對聯。孽,罪惡。佛教把情欲說成是罪惡苦難的根源,即所謂“情孽”。以“孽海”喻人們沉淪于罪惡之中不能自拔,佛經有“罪始濫觴(開始時像細水),禍終滅頂;惡心不息,孽海轉深”之語。作者借以說“古今情不盡”、“風月債難酬”。
[注釋]
1.厚地高天——語本《詩·小雅·正月》:“謂天蓋高,不敢不局(拘束,戒慎);謂地蓋厚不敢不蹐(音及,小步行走,畏縮)。”后用以說天地雖寬廣,人卻受禁錮不能自在。元好問《論詩》詩:“東野(孟郊,唐代苦吟詩人)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這里正用這個意思。
2.風月債——風月,本指美好景色,引申為男女情事,以欠債還債為喻,是受宿命論的影響。酬,酬報,償還。
[鑒賞]
請見《薄命司對聯》的鑒賞。
薄命司對聯(第五回)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說明]
寶玉在太虛幻境的內殿看到許多匾額對聯,其中寫有“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仙姑告訴他說:“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然后,一道至“薄命司”,匾額兩邊寫著這副對聯。這里先虛陪的六個司,從司名看其實也是小說所寫的“薄命”種種。這樣安排,為表示書中女子的不幸命運,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相當普遍的。司,官署,是辦理某一部門工作的機構。
[注釋]
1.春恨秋悲——與前“閑愁”“古今情”、“風月債”義相似,如小 說中林黛玉在春花零落、秋窗風雨之際觸景生情,引起身世遭遇的悲愁。
2.花容月貌——喻女子容貌美麗。妍,美。
[鑒賞]
兩副對聯的內容正合太虛幻境這一虛構情節的需要,孤立地從表面上看,都是所謂“戒妄動風月之情”,與小說深刻地揭露當時現實社會的黑暗腐朽的主要傾向仿佛是矛盾抵觸的。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地研究曹雪芹對全書原來的構思,就會發現這些對聯也與本回中諸判詞、曲子一樣具有隱示人物未來命運的意思,并非泛泛地勸人凈心寡欲以求能超度“孽海”。
隱示的對象主要是小說的中心情節——寶、黛悲劇。從現在所見后40回續書情節來看,黛玉是死于被賈母等所棄,寶玉娶寶釵。這當然談不上什么“春恨秋悲皆自惹”。可是,作者原來的構思并非如此。許多線索都可以證明,在曹雪芹的筆下,黛玉原是為寶玉的獲罪受苦而憂憤悲痛致死的。所謂酬風月之債,主要也指眼淚還債,而“眼淚 還債”的正確含義,應是說黛玉流盡了最后的淚水,以報答知己相知相愛的恩惠,而不是如續書所寫的怨恨知己的薄幸。所以,見過全部原稿的脂評批者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人,又何怨?’悲夫!”(戚序本第三回總評)這里所引《論語》中“求仁”等等的話,就是“自惹”二字的注解。黛玉后來行酒令時,抽得花名簽的詩句是“莫怨東風當自嗟”,也含有同樣的隱義。
但無論是“皆自惹”也好,“當自嗟”也好,或者如警幻歌中所唱的“覓閑愁”也好,都不過是懷著悲觀情緒的作者的無可奈何的話,他并不真正想把悲劇的造成歸咎于不幸者自身。這從小說任何一個情節的具體描寫中都可以得到證明。
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第五回)
[說明]
賈寶玉夢隨警幻到太虛幻境薄命司,看到貼有金陵十二釵冊子封條的大櫥,就開櫥看了冊子中的一些圖和題詞,即這些又副冊、副冊、正冊及其中的十四首圖詠,但不懂它究竟說些什么。
舊稱女子為“裙釵”或“金釵”。“十二釵”就是十二個女子。在這里,“十二釵”即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李紈、妙玉、史湘云、王熙鳳、賈巧姐、秦可卿。
冊有正、副、又副之分。正冊都是貴族小姐奶奶。又副冊是丫頭,即家務奴隸,如晴雯、襲人等。香菱生于官宦人家,淪而為妾,介于兩者之間,所以入副冊。
大觀園里女兒們的命運雖然各有不同,但在作者看來都是可悲的,因而統歸太虛幻境薄命司。虛構這種荒唐的情節,固然有其藝術構思上的需要,不能簡單地看作宣揚迷信,但畢竟也是一種消極的宿命論思想的流露,它的客觀效果是同揭露封建制度的黑暗與罪惡相矛盾的。正如魯迅所說,人物命運“則是在冊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不有不安,也終于奈何不得。”(《墳.論睜了眼看》)這是這部偉大杰作的十分明顯的局限性。
圖冊判詞和后面的《紅樓夢曲》一樣,使我們能從中窺察到作者對人物的態度,以及在安排她們的命運和小說全部情節發展上的完整藝術構思,這在原稿后半已散失的情況下,特別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現在我們讀的后四十回續書,不少情節的構想就是以此為依據的。
又副冊判詞之一
畫: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注釋]
這一首是說晴雯的。
1.霽月難逢,彩云易散——“霽月”,明凈開朗的境界,舊時稱贊人品行高尚、胸懷灑落,就說如光風霽月(出宋詩人黃庭堅語);雨后新晴叫霽,寓“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寓“雯”字。這兩句說像晴雯這樣的人極為難得,因而也就難于為陰暗、污濁的社會所容,她的周圍環境正如冊子上所畫的,只有“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2.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是說晴雯從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討好主子,沒有阿諛諂媚的奴才相。
3.風流靈巧招人怨——傳統道德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求安份守己,不必風流靈巧,尤其是奴仆,如果模樣標致、倔強不馴,則必定會招來一些人的妒恨。
4.壽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時僅十六歲。
5.多情公子——指賈寶玉。
[鑒賞]
晴雯從小被人賣給賈府的家仆賴大供役使,連父母的鄉籍姓氏都無從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筆下的許多家仆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強的一個。她藐視王夫人為籠絡丫頭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諷向主子討好邀寵的襲人是哈巴狗。趙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結果被藕官等四個孩子一擁而上“手撕頭撞”,弄得狼狽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邊,對主子欺壓家仆反而吃了虧大為稱心。抄檢大觀園時,鳳姐、王善保家的一伙直撲怡紅院,襲人等順從聽命,“任其搜撿一番”,唯獨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公然反抗,還當眾指著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臉痛罵。晴雯因此而遭到殘酷報復,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硬把她“打炕上拉下來”,攆出大觀園,當夜就悲慘地死去。賈寶玉對于這樣思想性格的一個丫頭滿懷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后,特意為她寫了一篇長長的悼詞《芙蓉女兒誄》,以抒發自己內心的哀痛和憤慨。這說明賈寶玉之親近晴雯,自有其開明思想為基礎,決不是因為“美人的輕怒薄嗔,受寵的使性弄氣”使他覺得“更別具有一番風韻的”。曹雪芹在介紹十二釵的冊子時,將晴雯置于首位,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對晴雯的特殊熱情,是有現實感受為基礎的,在描寫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時,也可能還有政冶上的寄托,所以圖詠中頗有“怨時罵世”的味道。這些留待后面的《芙蓉女兒誄》的鑒賞中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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