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最愛先秦。
無他,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雖然是從無到有,但是一產(chǎn)生就非常成熟和完善,那個時代璀璨的文化和深刻的思想至今為我們的精神世界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營養(yǎng)。
在那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的時代,英主迭起、大才如云、名將輩出,中華文明的所有支系都被卷進那場全面徹底的時代競爭之中,并碰撞出最燦爛的輝煌。
歷史,其實不僅是歷史。
?所以,本文只是一個提綱。
盡管如此,文章仍有10635字,且有一些古文內(nèi)容,請謹慎閱讀。
世界是個復雜系統(tǒng),成功與失敗也是復雜系統(tǒng),統(tǒng)一天下就更是個復雜系統(tǒng)。
所以,當我們試圖討論2200多年前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秦王朝時,需要找一些核心的或者起主導作用的原因來進行分析。否則,這樣的主題不知道要多少文字才能說清楚,或者也說不清楚。
如果想找一部能把秦國歷史講明白的書,大概無人能出《大秦帝國》之右。
這部孫皓暉先生歷時16載寫就的、6部11卷504萬字的煌煌巨著,已然成為研究秦國歷史當之無愧的豐碑。
由于本文相當于是《大秦帝國》的讀書筆記,再加上孫皓暉先生對一些問題的認識之深刻,用詞之精準,換成其他文字恐怕都難以準確表達。
所以,為了表示對孫皓暉先生的敬意,文中會引用《大秦帝國》的內(nèi)容和觀點。
一、內(nèi)因:成功的秦國,明君賢臣,四代不絕
翻開歷史,秦國自秦獻公以降,凡七代。除了一個在位三年的躁君秦武王,兩個庸君秦孝文王和秦莊襄王(分別在位一年和三年),剩下的四代君主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秦始皇,可謂個個雄主。
而且,在這四位戰(zhàn)國雄主時期,彼時天下最杰出的那批文臣武將,有一部分始終出現(xiàn)在秦國并立下不世之功。
從秦孝公繼位開始,到秦始皇稱帝的140年間,秦國基本上保持著明君 賢臣的結(jié)構(gòu),每代明君,必配良相名將。
如果統(tǒng)計一下戰(zhàn)國時期七雄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明君、良相、名將,秦國的占比無疑是最大的。
在同一個國家,在一段連續(xù)的時期,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雄才大略的君主和經(jīng)天緯地的賢臣,既是一個小概率事件,也為秦國崛起強大并最終統(tǒng)一天下提供了一個最好的注腳。
1、秦孝公 商鞅
秦孝公
秦國的強大,肇始于秦孝公,這個觀點估計沒人反對。
孝公21歲即位,在位24年,終年43歲。
繼位之初,面對一個連年征戰(zhàn)耗盡國力后危機四伏的爛攤子,孝公能不動聲色地整合朝野,保持政局穩(wěn)定。
面對六國分秦的巨大外部危機,孝公一邊忍辱負重、縱橫捭闔消弭危機,一邊制國恥石以激憤自強。
面對積貧積弱的國家,為求強國富民,孝公開曠古先例痛說國恥,胸襟開闊,敢與功臣共享天下。
面對商鞅提出的變法之道,孝公不落窠臼、力排眾議,全力支持變法。
為維護新法,孝公寧可放逐兒子、劓刑大哥,也要唯法是從。
為支持變法,孝公始終對商鞅深信不疑,為了不干涉掣肘商鞅,秦孝公在國事活動中幾乎消失。
在秦國崛起后,孝公沒有一味對外擴張,只以收復河西失地為主要目標,不給山東六國結(jié)盟抗秦的借口,通過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為秦國贏得寶貴的發(fā)展時間。
總之,這是一個為復興部族嘔心瀝血、為強國富民宵衣旰食、為變法圖強胸襟坦蕩、為支持新法深藏身名的罕見的一代君主。
按孫皓暉先生的說法:孝公仿佛生來就是做國君的,處變不驚,臨危不亂,慧眼辨才,沉靜深遠,并給孝公以“奇絕”二字的評價。
賈誼也說:“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不過,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用什么樣的詞語形容一位雄主,都不如看看他在兩千三百多年前發(fā)布的那篇雄文--《求賢令》:
“國人列國賢士賓客:
昔我繆公自歧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
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nèi)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
獻公即位,鎮(zhèn)撫邊境,徒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繆公之故地,修繆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商鞅
商鞅是法家法治派的代表,兼具軍事才能的杰出的政治家,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改變了戰(zhàn)國格局的乾坤大才。
商鞅給秦孝公提出《治秦九論》:
其一《田論》,廢井田、開阡陌、田可買賣。
其二《賦稅論》,廢貢物無定數(shù)的舊稅制,立農(nóng)按田畝、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納稅之新法。
其三《農(nóng)爵論》,農(nóng)人力耕致富,并多繳糧稅者,可獲國家爵位。
其四《軍功論》,凡戰(zhàn)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shù)目賜爵。
其五《郡縣論》,取締秦國舊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設郡縣兩級官府,直轄國府,統(tǒng)一治權(quán)。
其六《連坐論》,縣下設里、甲兩級小吏。民以十戶為一甲,一人犯罪,十戶連坐,使民榮辱與共,怯于私斗犯罪,勇于公戰(zhàn)立功。
其七《度量衡論》,將秦國所行之長度、重量、容器一體統(tǒng)一,制作標準校正,杜絕商賈與奸惡吏員對庶民的盤剝。
其八《官制論》,限定各級官府官吏定員與治權(quán),杜絕政出私門。
其九《齊俗論》,強制取締山野之民的愚蠻風習,譬如寒食、舉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
除了變法,商鞅還具備杰出的軍事才能。
當商鞅一戰(zhàn)收復千里河西,才最終在秦國形成了舉國世族無法撼動的根基,生前如圣,死后如神。
商鞅還統(tǒng)帥秦國新軍攻城略地,許多著作將商鞅與當時的名將并稱。《漢書·刑法志》將商鞅與吳國的孫武、齊國的孫臏、魏國的吳起并稱。
后紀對商鞅的評價也有很多:
劉向:夫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使民內(nèi)急耕織之業(yè)以富國,外重戰(zhàn)伐之賞以勸戎士。法令必行,內(nèi)不私貴寵,外不偏疏遠。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
桑弘羊:昔商君相秦也,內(nèi)立法度,嚴刑罰,飭政教,奸偽無所容。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余、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期年而相之,革法明教,而秦人大治。故兵動而地割,兵休而國富…功如丘山,名傳后世。
近代史學家陳啟天說:“商君者,法學之巨子,政治家之雄也”。
毛澤東說:“商鞅是首屈一指的利國富民偉大的政治家,是一個具有宗教徒般篤誠和熱情的理想主義者”。
2、秦惠文王 張儀/樗里疾、司馬錯
惠文王18歲繼位,在位27年,終年45歲,是秦孝公之后的又一代雄主。
繼位之初,惠文王通過誅殺商鞅、平息戎狄,成功化解了世族的復辟圖謀,一舉恢復民心,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在謹慎斡旋中穩(wěn)定了國政大局。
同時繼承商鞅法制,保證了秦國未來接續(xù)發(fā)展壯大的連續(xù)性。
繼而,重用大批文臣武將,外交靠張儀,內(nèi)政樗里疾,武將司馬錯。
用張儀為相,稱王擴軍,以連橫破合縱。
用樗里疾為相,內(nèi)修政務,整頓吏治。
用司馬錯為將,先取房陵,后排眾議,西奪巴蜀。
更重要的,作為一代君主,秦惠文王深刻懂得“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在冷靜處理屠岸鐘媚上案以后,發(fā)布了《禁絕媚上荒政令》:
“秦王書告朝野:
為政之本,強國富民。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諛逢迎,媚上荒政,上負國家,下負庶民,誠為大奸大惡。
今少梁縣令屠岸鐘不思勤政報國,專精媚上,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頌德,耕牛賀壽,發(fā)聞所未聞之邪術,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實,乃曠古罕見之奸佞也。
惡習旦開,官風大壞,吏治不修,禍國殃民,法制大崩,國將不國!
本王今書告朝野:秦法已修,頒行郡縣;自后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迎而荒蕪政事者,殺無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張儀
張儀到秦國的時候,蘇秦已經(jīng)聯(lián)合山東六國形成了合縱之勢對秦國用兵。然后張儀提出應對四策:
其一以連橫破合縱,通過與中原六國邦交斡旋,不斷選擇其中薄弱環(huán)節(jié)滲透,與一國或兩三國結(jié)成哪怕暫時之盟友,而后各個擊破。
其二擴軍備戰(zhàn)以與六國聯(lián)軍做長期抗衡。
其三懲治法蠱,震懾荒疏,整頓整治,清明國政。
其四稱王以立抗衡六國之心志與勇氣,并激勵秦國朝野士氣。
司馬錯
歷經(jīng)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三朝,被稱為秦國三大名將之一的司馬錯,長于謀略,擅于奇襲。
秦惠文王時期,司馬錯奇襲楚國房陵,為秦國謀得巨大糧倉。
舌戰(zhàn)天下名辯之士張儀,奇襲巴蜀,為秦國增民眾百萬,擴地域千里,逐漸成為秦國最堅實的后勤保障基地。
秦昭襄王時期,率軍伐魏,奪魏六十一城。
3、秦昭襄王 魏冉/范雎、白起
昭襄王是秦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18歲繼位,在位時間長達56年,終年75歲,是秦孝公之后第三代雄主,也是奠定秦王朝一統(tǒng)華夏的君主。
在燕國為人質(zhì)時,昭襄王就懂得好劍當磨礪,鋒刃方可出。
即位初期,昭襄王不急不徐,聽任宣太后當權(quán),魏冉為將,樗里疾為相。
及至時機成熟,用范雎,收政權(quán),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
對內(nèi),腳踏實地,善理國政,修都江堰,建昭王長城,民生社會有上古之風。
對外,以范雎遠交近攻為國策,以近交遠攻為配合,為秦一統(tǒng)華夏確定戰(zhàn)略長策。
軍事上,用白起為將,滅義渠,挫強楚,服燕趙,定巴蜀,強國賓從,弱國請服。
國力上,一面以驚人的耐心蠶食對手的領土,消滅對手的有生力量;一面擴領土,增民眾,積聚力量。
總之,這是一位性格堅韌、內(nèi)心強大、果敢堅毅、清醒務實、心機深沉、眼光長遠、雄才大略的君主。
魏冉
接昭王繼位,魏冉首功。此功不在于魏冉得任丞相,而是秦國得一代雄主。
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xiāng)稽首者,也是穰侯之功。
范雎
為昭襄王收政權(quán),逐四貴。
提出遠交近攻之外交軍事策略,實在是極其高明的戰(zhàn)略大謀。
“相鄰之國為近,相隔之國為遠。攻遠而不能治,何如安撫?攻鄰而爭地,得寸為秦之寸,得尺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體而 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縮。倏幾一日,天下必將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實利也。
以大秦之國威,交遠則遠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國。攻近則近克,必不能賴遠援而保全。
遠交近攻,相輔相成,鄰邦不能獨支,遠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則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數(shù)十年內(nèi)必入大秦國之疆域!”
白起
白起,人稱戰(zhàn)神。戰(zhàn)國四大名將之首,深沉冷靜,行事果敢,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白起,又稱人屠。戰(zhàn)國250年,因戰(zhàn)死亡約200萬人,白起一人,滅殺百萬。
白起,征戰(zhàn)三十七年,一生大小戰(zhàn)役七十余次,從無敗績。與孫武、吳起一樣,真正的常勝將軍。
白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以攻占城池為戰(zhàn)爭目的,而以消滅敵方有生力量為目的的將軍。
白起,長平之戰(zhàn),殺趙軍45萬,創(chuàng)造冷兵器時代單次戰(zhàn)役最大殺敵人數(shù),一戰(zhàn)改變戰(zhàn)國后期的政治軍事格局。
蔡澤說:“楚地方數(shù)千里,持戟百萬,白起率數(shù)萬之師以與楚戰(zhàn),一戰(zhàn)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zhàn)南并蜀漢。又越韓、魏而攻彊趙,北阬馬服,誅屠四十馀萬之眾,盡之于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yè)。楚、趙天下之彊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後,楚、趙皆懾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
司馬遷記載過:“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
毛澤東評價白起:“論打殲滅戰(zhàn),千載之下,無人出其右。”
4、秦始皇 呂不韋/李斯、王翦
秦始皇13歲繼位,21歲親政,終年49歲。
作為千古一帝,秦始皇可說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繼位以后,尊呂不韋為仲父,保政局穩(wěn)定。
后發(fā)奮較強,勵精圖治,制衡權(quán)臣,收歸國政。
善用人才,從諫如流。納李斯之諫廢逐客之令,登門道歉以王翦為將敗六國軍隊,用鄭國修渠興建水利......
滅六國,一統(tǒng)華夏。
首稱皇帝,開統(tǒng)一王朝之先河。
創(chuàng)集權(quán),廢分封,置郡縣,使管理幅員遼闊之統(tǒng)一帝國成為可能。
行同倫,車同軌,書同文。
度同制,統(tǒng)貨幣。
開疆拓土,南征百越,北擊匈奴,開發(fā)北疆,開拓西南。
呂不韋
商人、政治家、思想家。
擁立異人秦莊襄王,為贏政繼位打開空間。
繼為秦相,修內(nèi)政,興水利,促生產(chǎn)。
開拓疆域,奪韓趙魏城池,南北分化六國,促成統(tǒng)一戰(zhàn)爭之有利局面。
招門客,善養(yǎng)士,為秦備人才。有門客李斯,在養(yǎng)士方面,呂不韋秒殺戰(zhàn)國四君子,將養(yǎng)士水準推至最高。
編著《呂氏春秋》,深刻影響后世文化思想。乃至太史公都對呂不韋高度贊譽,在《報任安書》寫道: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李斯
師從荀子,友以韓非。
善用間,兵不血刃,離間六國君臣。
用“先滅韓,以恐他國”為策略,開啟一統(tǒng)之路。
廢分封,置郡縣,車同軌,書同文,度同制,統(tǒng)貨幣。
一篇《諫逐客書》,胸襟開闊、氣勢磅礴,實乃千古第一政論文: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
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王翦
戰(zhàn)國四大名將第二,智而不暴,勇而多謀。
為秦將,夷六國,始皇師之,王翦一生之幸。
深諳軍事,心思縝密,精通政治,是戰(zhàn)國四大名將中唯一善終的。
二、外因:失敗的六國,各有各的問題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當杜牧在《阿房宮賦》里提出六國滅亡的原因是亡于自身的時候,不知道他是不是首個提出這種觀點的,但他肯定是認識最深刻的一個。
1、術治亡韓
根據(jù)孫先生的觀點,韓國興亡,是最為典型的戰(zhàn)國悖論之一。
韓氏部族是周武王后裔,春秋時期,在晉國趙氏孤兒故事中主持公道,保護趙氏后裔。然后,韓氏就以忠義聞名天下。
及至三家分晉之后進入戰(zhàn)國,忠義節(jié)烈就成為韓氏族群的習氣風俗,也是其在戰(zhàn)國初期能夠強勁擴張的動力之源。
春秋戰(zhàn)國,變法是各國追求富國強兵的不二之路,韓國也一樣。然而,韓國的轉(zhuǎn)折點肇始于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
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術治派的開創(chuàng)者。
術治雖然與同時期商鞅提供的法治都被視作法家,但是他們的思想觀點存在根本分歧。商鞅的法治派主張唯法是從,申不害的術治派主張以術治為核心。
所謂術治,就是馭下之術,就是督察之法。
在申不害主政的近二十年,術治膨脹導致韓國君臣爾虞我詐, 官場鉤心斗角,上下互相窺視,人人自危個個不寧。權(quán)術被奉為圭臬,謀人被奉為才具,陰謀被奉為智慧,自保被奉為明智。
其后果便是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演變?yōu)闄?quán)術算計之邦, 邦國賴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線蕩然無存。
同時,韓國即使由忠義改變?yōu)闄?quán)計, 也同樣帶有族群舊有秉性的底色。 這種不能盡脫舊有底色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是:信奉權(quán)術很虔誠,實施權(quán)術卻又很笨拙。并最終在面對強秦的時候,導致滅亡。
2、亂政亡趙
孫皓暉先生認為:趙國的滅亡,是戰(zhàn)國末期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因為趙國滅亡,真正改變了戰(zhàn)國末期的天下格局。
從胡服騎射到趙國滅亡的近百年,趙國始終都是六國的屏障。在與秦國的對抗中,趙國獨對秦軍做長期斗爭。即使長平一戰(zhàn)葬送精銳五十余萬后,趙國依舊能艱難站起并漸漸恢復元氣。
甚至在趙悼襄王初期,李牧還能兩次勝秦軍。應該說,趙國的器局和眼光遠超其余五國,是戰(zhàn)國時期 唯一與秦國一樣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強大國。
而且,趙國不缺乏明君賢臣,君有趙武靈王,臣有趙奢、廉頗、趙勝、李牧、龐煖、司馬尚。如此趙國,為何第二個被滅國呢?
因為部族的族性傳統(tǒng)決定著其所建立的國家的秉性。趙人之族性傳統(tǒng),勇而氣躁,烈而尚亂。
何謂“尚亂”,韓厥云:“妄誅,謂之亂。”
早趙時期歷經(jīng)六代一百余年,發(fā)生的內(nèi)亂妄殺事件就有四次:
其一,趙盾時期部族內(nèi)爭,導致趙氏部族分裂,幾被政敵滅絕。
其二,趙簡子廢嫡( 太子伯魯),改立狄女所生庶子趙毋恤( 襄子)為繼承人。這是趙氏部族第一次 廢嫡立庶,為以后的廢嫡立庶之風開了先河。
其三,趙簡子妄殺邯鄲大夫午,導致自己孤立逃亡, 開政治妄殺先例。
其四,趙襄子誘騙其姊夫(代地部族首領)飲宴,密令宰人( 膳食官)以銅枓(斟水器具)擊殺之。“ 其姊聞之,泣而呼天,摩笄( 發(fā)簪)自殺。”這是典型的內(nèi)亂妄殺。
顯然,早趙部族在處置部族內(nèi)政方面沒有穩(wěn)定法則,缺乏常態(tài),妄殺事件迭起,導致其部族命運劇烈 震蕩大起大落。
趙氏立國之后,這種內(nèi)亂之風非但沒有有效遏制,反倒是代有發(fā)生,十二代中竟有十一次之多,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次內(nèi)亂如下:
公元前299 年,趙武靈王傳位王子趙何(此前廢黜原長子太子趙章,改立趙何為太子),退王位 自稱主父;不忍趙章廢黜,復封趙章為安陽君。其后趙章發(fā)動兵變,與趙何爭位。權(quán)臣大將趙成支持趙 何,擊殺趙章。
趙成再度政變,包圍沙丘行宮三月余,活活餓死趙武靈王。
公元前245年,趙國發(fā)生罕見的將帥互相攻殺事件:趙悼襄王命樂乘代廉頗為將攻燕,廉頗不服,率軍攻樂乘,樂乘敗走,廉頗無以立足而逃亡魏國。這是戰(zhàn)國時代極其罕見的大將公然抗命事件,而趙國朝野卻視為尋常。幾年后趙國復召廉頗,即是明證。
趙悼襄王晚期,廢黜原太子趙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趙遷為太子,種下最后大亂的根基。
趙遷即位,內(nèi)亂迭起,郭開當?shù)溃D殺李牧。
為國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變政變內(nèi)亂,戰(zhàn)國絕無僅有。
趙國亂政痼疾,是趙國滅亡的直接內(nèi)因。其更為深層的內(nèi)因,則在于部族秉性。
部族秉性生成于生存環(huán)境。所謂生存環(huán)境,一則是自然地理環(huán)境,二則是社會人文環(huán)境。地理環(huán)境決定其與自然抗爭的生存方式,社會環(huán)境則決定其人際族群的相處方式。
當時天下,只有趙國沒有大面積的農(nóng)耕基地。如此地理環(huán)境的民眾,在農(nóng)耕時代自然難以像其他國家那樣以耕耘為主。為此,所形成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民風民俗)便有兩大特征:
其一,仰機利而食。農(nóng)耕無利而不愿從事農(nóng)耕,崇尚智巧與其他生存之道。譬如男子“好射獵、多任俠、輕為奸、常劫掠” 等;女子“設形容,奔富貴,入后宮,遍 諸侯” 等。
其二,豪俠尚亂,慷慨悲歌。唯其生計多動蕩,則生存競爭必激烈。唯其競爭激烈,豪杰任俠必多出, 競爭手段必空前殘酷。尚亂者,崇尚私刑殺人也。對于政治而言,私刑殺人就是妄誅妄殺,就是連綿不斷的兵變政變。
有此社會土壤,才有此治土壤。有此政治土壤,才有此亂政頻仍。
還有,中國古典思想史上的 兩大驚人論斷,都是趙國思想家創(chuàng)立的。
慎到,首創(chuàng)忠臣害國論。荀況,首創(chuàng)人性本惡論。
慎到《知忠》篇云:“將治亂,在于賢使任職,而不在于忠也。故智盈天下,澤及其國;忠盈天下,害及其國!
3、迂政亡燕
作為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諸侯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古老存在歷史最長的國家,燕國的歷史記載卻是最模糊最簡單的。
在整個西周時代,燕國平定散淡,沒有大作為。春秋時期曾經(jīng)有過兩次方向不同的變化跡象,但都沒有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進入戰(zhàn)國,燕國在政治傳統(tǒng)與不變則亡的現(xiàn)實夾擊下,表現(xiàn)出搖擺不定。
一方面, 在政治權(quán)力的矛盾沖突與邦交之道的國家較量中,依然奉行著古老的王道傳統(tǒng),企圖以王道大德來平息激烈的利害沖突,處置重大的社會矛盾時暴露出明顯的迂腐,形成一種濃烈的迂政之風。
另一方面,在變革內(nèi)部體制與增強國家實力的現(xiàn)實需求面前,則迫不得已地實行有限變法,稍見功效淺嘗輒止。
戰(zhàn)國時期, 最能表現(xiàn)燕國王道迂政的是四大事件:
其一,反復無常的邦交之道。
蘇秦曾諷刺燕國“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 的邦交政策。這種政策最大的特點是沒有清醒的利益判斷,時時事事被一種大而無當?shù)南敕ㄋ笥遥罱唤?jīng)常地搖擺不定,正是一種迂政。
更為甚者,由于燕國反復無常為天下公認,更是獲得了“燕雖弱小,而善附大國”的口碑。
春秋時期,這種搖擺主要表現(xiàn)在附齊還是附晉。
戰(zhàn)國時期,燕國的搖擺則主要表現(xiàn)于對遙遠的大國( 楚國、秦國)時敵時友,而對兩個歷史淵源深厚的鄰國(齊國、趙 國)則刻意為敵。
其二,幾乎亡國的禪讓事件。
燕國用蘇秦首倡合縱之后,地位一度提高。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對燕國造成嚴重政治危機的燕王噲禪讓國君之位的事件。
這次事件,上有燕王噲追慕圣王的迂腐透頂,旁有蘇代和鹿毛壽推波助瀾公然行騙,下有政治野心昭然若揭的權(quán)術人物子之。
使發(fā)生在公元前316年的禪讓事件對燕國造成了嚴重內(nèi)亂持續(xù)了五年之久,是燕國“幾亡者數(shù)矣”中最荒誕的一次亡國危機。
其三,半途而廢的破齊事件。
燕國最輝煌的功業(yè),是樂毅變法之后的破齊大戰(zhàn)。變法只是休養(yǎng)生息、整頓吏治、訓練新軍,沒有觸及燕國的王道傳統(tǒng)。
變法二十八年后,燕國發(fā)動了對齊國的大戰(zhàn)。樂毅世稱名將,終生只有這一次大戰(zhàn),即六年破齊之戰(zhàn)。燕國八百余年,也只有破齊之戰(zhàn)大顯威風,幾乎將整個齊國幾百年積累的財富全部掠奪一空。
但是,破齊之戰(zhàn)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為什么燕軍在秋風掃落葉一般攻下七十余城后,卻在五年時間里攻不下最后的兩座小城?
后世歷史家的研究答案是:樂毅為了在齊國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緩和了對齊國的最后攻擊。
樂毅破齊初期并沒有推行不切實際的王道德政,但是當即墨、莒城兩座城池的死命抵抗的時候,燕國忽然在齊國采取了王道德政。
這種王道德政,能在齊國推行五年之久而沒有變化,與其說是樂毅的自覺主張,毋寧說是燕國王族的王道理念舊病復發(fā),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圣王的大夢所致。
其四,長期挑釁強鄰的對趙消耗戰(zhàn)。
整個戰(zhàn)國時代,燕國邦交的焦點大多是對趙事端。燕國糾纏挑釁趙國之危害,幾乎當時所有在燕國的有識之士都剖析過反對過。但是,燕國的對趙挑釁卻始終沒有改變。
為什么會這樣?
孫皓暉先生認為問題的根源仍是:燕國以天子號老貴族自居,對趙國這個后來崛起的強大鄰國抱有強烈的嫉妒與蔑視,必欲使其陷于困境而后快。
只能說,這是王道迂政之風在最后的變形而已。
燕國的悲劇,就在這種迂政傳統(tǒng)的反復發(fā)作之中逐漸釀成。
4、失才亡魏
魏國的滅亡很沒有波瀾,魏國末期歷史如死一般寂靜,史料中除了國王魏假,找不到一個文臣武將的影子。
自魏文侯立國至魏假滅亡,魏國歷經(jīng)八代君主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戰(zhàn)國歷史上,近兩百年的大國只經(jīng)歷了八代君主,算是權(quán)力傳承之穩(wěn)定性最強的國家了。這種穩(wěn)定性,當時只有秦國、齊國可以與之相比。
之所以要將代次傳承作為政治穩(wěn)定的基本標志,原因在于世襲制下的傳承頻繁的國家,對于富國強兵極其不利。
戰(zhàn)國初期,魏國迅速成為實力最強的新興大國,原因就是魏文侯開創(chuàng)了后來一再被歷史證實其巨大威力的兩條強國之路:一是積極變法,二是親士急賢。
魏文侯任用法家士子李悝第一次在戰(zhàn)國時代推行以變更土地制度為軸心的大變法。后來商鞅變法的基本面,李悝都涉及了,只是其深度廣度不能與后來的商鞅變法相比。
但是,作為戰(zhàn)國變法的第一聲驚雷,魏國變法的沖擊是巨大的,歷史意義亙古不朽。
變法的同時,魏文侯大批起用當時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實學的新興士子。
文侯時期,魏國群星璀璨文武濟濟,僅見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趙倉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故舊能臣重用者有翟璜、魏成子等。
至少,魏國初期一舉擁有了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如此四個大政治家,實在是奇跡。
可是,魏文侯開創(chuàng)的這種生機蓬勃的政治傳統(tǒng),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時期開始變形。然后,失才問題就一直成為魏國的核心問題。
魏國失才的第一個典型就是錯失吳起。吳起是戰(zhàn)國之世的布衣巨匠之一,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政治軍事天才之一。
到了魏惠王時期,從魏國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個:商鞅(衛(wèi)人,魏國小吏)、孫臏(齊人,先入魏任職)、樂毅(魏人,樂羊之后)、張儀(魏人)。若再加上此后的范睢、尉繚子,以及不計其數(shù)的后來在秦國與各國任官的各種士子,可以說,魏國是當時天下政治家學問家及各種專家的滋生基地。
對吳起變相排擠,對商鞅視而不見,對張儀公然蔑視,對范雎嫉妒折磨,對孫臏殘酷迫害,對尉繚子置若罔聞,對樂毅等名將之后放任出走……
在將近兩百年里擁有最豐厚人才資源的魏國,出現(xiàn)的名相名將卻寥若晨星。與此同時,戰(zhàn)國天空成群閃爍的相星將星,卻十之七八都出自魏國。
不能不說,這既是六國之幸,也是魏國之悲。
5、分治亡楚
楚國起源于江漢山川,到戰(zhàn)國末世據(jù)有整個南中國的最大戰(zhàn)國。
但是,戰(zhàn)國七雄之中,其余六國在戰(zhàn)國時期國力均有上升,唯獨楚國乏力不振。原因就是楚國始終無法聚合國力,形成改變天下格局的沖擊性力量。
楚國傳統(tǒng)體制的根本點,是大族分治。
由于擴張方式的不同,其后形成的權(quán)力框架與政治傳統(tǒng)也不同。如果說中原諸侯擴張只有一種方式,那么楚國的擴張則至少有兩種方式。
楚國擴張方式一,是迫使相鄰部族臣服的軟擴張。楚國擴張方式二,武力吞并。對于擁有良好生存土地而又拒絕臣服的部族政權(quán),楚國仿效中原諸侯,以武力吞滅之。
如上兩種情形,形成了楚國分治的根基。
所謂分治,主要有三:
其一,經(jīng)濟上分為王室直轄的土地與世族封邑土地,后者基本上不向邦國繳納賦稅,是為經(jīng)濟分治。
其二,世族封邑可以擁有自己的私兵武裝,是為軍事分治。
其三,政治權(quán)力依據(jù)族群實力之大小而分割,國政穩(wěn)定地長期地由王族與大世族分割執(zhí)掌,吸納外邦與社會人才的路徑基本被堵死,是為政治分治。
分治的軸心,是國家權(quán)力的分割。
戰(zhàn)國之世,各大國幾乎都曾經(jīng)有過至少一次的成功變法。
比如:魏文侯李悝變法、齊威王變法、韓昭侯申不害變法、秦孝公商鞅變法、趙武靈王變法、燕昭王樂毅變法。
還有些在第一次變法之后繼續(xù)多次小變法,在中原大國也多有醞釀或發(fā)生,秦國最典型。
唯獨楚國,只有過一次短暫的半途變法,其后的變法思潮只要一有跡象(如屈原的變法醞釀),則立即被合力扼殺。也就是說,楚國始終沒有過一次需要相對持續(xù)一個時期(一代或半代君主)的成功變法。
楚國的半次變法,還是吳起變法。這次變法,從吳起入楚到吳起被殺,只有三年。吳起變法的夭亡,意味著根深蒂固的貴族分治具有極其強大的惰性。
因此,楚國的分治狀況一直沒有根本性變化。
6、偏安亡齊
自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國開始統(tǒng)一戰(zhàn)爭,歷時十年。自滅韓開始,每滅一國,都是一場大戰(zhàn)。而且,每一國的戰(zhàn)爭都不是一次完結(jié)的,抗秦的余波始終激蕩連綿。
唯獨赫赫齊國沒有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便轟然瓦解。
問題出在了哪里?
論尚武傳統(tǒng),齊國武風不輸秦趙。
論軍力,齊軍長期保持四十萬之上,與秦趙楚齊并稱四大軍事強國。
論兵士技能,號稱技擊之士。
論攻戰(zhàn)史,齊國曾兩戰(zhàn)大勝而摧毀魏國第一霸權(quán)。
論苦戰(zhàn)史,齊國六年抗燕而再次復國,天下瞠目。
論財力,齊國據(jù)天下魚鹽之利,商旅之發(fā)達,亡國之時,國庫依然充盈,國人依然富庶。
論政情吏治,齊威王、齊宣王兩次變法,吏治之清明在很長時間里可入戰(zhàn)國前三。
論文明論人才,齊國學風盛極一時,稷下學宮聚集名士之多為天下之最。
論民風民俗,齊人“寬緩闊達,貪粗好勇,多智,好議論”,是那種有胸襟有容納,粗豪而智慧的國民。
不過,回望歷史,戰(zhàn)國時期的齊國有一個其他國家都沒有的現(xiàn)象:末期四十余年沒有戰(zhàn)爭,此前十四年也可以說基本沒有戰(zhàn)爭。
也就是說,齊國一百三十八年的歷史中,后三分之一多的歲月,是在和平中度過的。
當春秋戰(zhàn)國時期所有國家都對戰(zhàn)爭保持警惕,對軍備高度重視的時候,齊國卻完全忘記背離這一基本認識,不顧現(xiàn)實奉行了一條埋頭偏安的鴕鳥國策。
所以,全部的關鍵在于,當政廟堂篤信“事秦安齊”之國策,對一切抗爭振興的聲音皆視而不見,最終導致齊亡國悲劇。
后世輯錄的《武經(jīng)七書》中,最古老的一部兵書是《司馬法》,其開篇的《仁本第一》有云:
“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