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但是中原王朝曾經較長期占據或羈縻的地區,諸如西北朝鮮、紅河平原、蒙古高原、琉球群島等地。由于自然地理單元、考古學文化區和歷史民俗文化區的伸延,這一范圍與行政區劃會有一些出入。
本文摘自《人民論壇》2011年第11期 作者:鄭君雷 原題為:“中國邊疆考古”的認識論
中國邊疆考古研究的地域范圍不僅局限于現今版圖的邊境省份,邊疆考古學文化分區以及區域特征和文化發展道路的認識是個漸進的過程,邊疆地區的考古學文化地帶構成了中國歷史邊疆基礎輪廓的內圈骨架,考古學文化與“民族問題”的相關性,成為邊疆考古的核心問題。因此邊疆考古的學術課題具有重大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邊疆考古研究是中國考古學的組成部分和基礎內容。此外,邊疆考古研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補充民族史研究,甚至與其部分重合;邊疆地區相對“原生態”的人文景觀和民俗事項,還可以成為民族考古學實踐的重要載體。中國邊疆考古研究或據地域、或依時代、或按專題展開,基礎雖然薄弱,成就卻是斐然。雖然不能說已經發展為某種學科體系,但是已經具備許多共性因素,也出現許多共性問題,因此有必要整體性地闡明中國邊疆考古的若干基礎認識。
邊疆考古研究的地域范圍
歷史上的中國疆域有一個逐漸形成和穩定的過程,歷史疆域與現實版圖有出入。而且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和領土疆域概念形成較為晚近,邊疆考古研究的地域范圍應當如何界定?周偉洲以“歷史上不同時期形成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疆域作為歷史上中國疆域的范圍”①,是我們考慮這一問題的前提。
疆域有盈縮,現實版圖和任何歷史截面都不可能反映歷史邊疆的動態發展過程。例如,西北朝鮮和越南北部紅河平原曾經較長時期置于中原王朝的郡縣體制,蒙古高原、俄羅斯遠東部分地區、貝加爾湖至巴爾喀什湖方向曾經較長時期納入中原王朝的羈縻體制,而中原王朝在新疆、青藏高原、臺灣島、海南島和南海諸島等地實施行政管轄的時間也不劃一。更遑論“中國”概念(文化意義或疆域意義上)形成之前的遠古時代(新石器時代)和上古時代(夏商周)的情況。還需要考慮,地理邊疆和文化(政治、社會)邊疆的不同內涵。
我們將中國歷史邊疆劃分為既是歷史過程(時間結構)又是空間結構的四個輪廓②。秦并天下,疆域拓展至北方長城地帶、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地帶和南方珠江地帶。西漢至明清穩固控制的本土地域一般在此范圍,大致介于中央政權邊疆治理體系中直屬體制與羈縻體制的過渡地帶,稱為“基礎輪廓內圈”。前清版圖大致介于羈縻體制與藩屬體制的過渡地帶,除蒙古高原外,基本在現今版圖內,稱為“基礎輪廓外圈”。“基礎輪廓內圈”以內,自夏商至東周中原諸侯漸次開疆拓土,戰國時期燕國進入遼西遼東、趙國占領河套平原、秦舉巴蜀、楚國擴展至瀟湘和吳越,構成秦漢帝國之前中國歷史邊疆的“萌芽輪廓”。“基礎輪廓外圈”以外,現今版圖以外的一些地區,與中原政權曾經存在藩屬或者羈縻甚至直屬關系,或者與內附部族乃至中原政權聯系密切,而且同一種考古學文化往往在國境內外均有分布,不能斷然割裂,我們稱為“外延輪廓”。
綜合考量歷史邊疆和現實版圖的學理基礎、國內國際學者約定俗成的研究內容、現實國際政治和歷史邊界問題的敏感性,以及“海疆”概念的必要性。我們認為中國歷史邊疆“四個輪廓”的地域空間在不同歷史截面上表現出地理和文化(政治、社會)屬性的邊疆特征,與中國邊疆考古研究涵括的地域范圍基本相當,這一區域就是兼具共時和歷時雙重屬性的歷史邊疆地區,而不僅局限于現今版圖的邊境省份。大致包括:1、東北三省、內蒙古及冀北、晉北、大西北(新疆、甘肅、青海、寧夏和陜北)、西藏、大西南(四川、重慶、貴州、云南和廣西一部)。2、中國海疆的兩廣、江浙、福建,以及臺灣、海南和南海諸島。3、不在現今版圖,但是中原王朝曾經較長期占據或羈縻的地區,諸如西北朝鮮、紅河平原、蒙古高原、琉球群島等地。由于自然地理單元、考古學文化區和歷史民俗文化區的伸延,這一范圍與行政區劃會有一些出入。
邊疆考古研究的方法和視野
作為考古學的基礎研究方法,地層學、類型學和文化因素分析在邊疆考古研究中普遍得到運用。文獻史料對邊疆民族的記述較簡略,“考古學文化的族屬研究”將“遺存”與“人群”掛鉤,是邊疆考古研究的重要方法和內容。民族考古學、體質人類學和環境考古學在邊疆考古研究中的作用也較突出。
將文獻記載的古代民族的活動時間、地域和文化習俗與考古遺存的年代、分布范圍和文化特征加以對比來確定族屬,或者通過文化因素分析與族屬清楚的基點遺存相比較來確定族屬,是考古學文化族屬研究的一般方法和基本內容。但是考古學文化族屬研究的結論卻往往不統一。正確認識文獻記載的人群集團在“族”的意義上的歷史真實,是考古學文化族屬研究的基礎前提。文化人類學基礎于“族群邊界”的“族群認同”理論兼顧了族群集團“情境認同”和“根基認同”的雙重屬性,在操作層面適宜比較彈性地分析文獻記載的人群集團和“考古學文化”的各種復雜情況,開闊了“考古學文化族屬研究”的思路。而且“考古學文化的族屬研究”未必以確定族屬為終極目標,也應該將族群的構建過程納入研究范疇③。
“民族考古學”的概念和定位在國內外都有分歧,我們將“民族考古學”定位于一種研究方法,在實踐中大致有以下內容:第一,從考古學目的出發的民族學(人類學)田野觀察,及其形成的田野記錄(民族志)。第二,考古學材料與民族志材料的類比推理,從而建立起從物質遺存推斷人類行為的關系法則。第三,民族學(人類學)材料和理論方法在考古學研究中的普遍借鑒和啟發,包括從器物功用研究到社會文化系統研究的各個層面。汪寧生、李仰松較早時期在云南等地進行的研究有許多成果④,王明珂從牧區環境、畜種構成、季節遷移、輔助生計(農業、漁獵、劫掠、貿易)著手討論漢代匈奴和西羌的游牧經濟⑤,更是耳目一新。我們提倡考古學者參與對邊疆現代族群的民族學和人類學調查,以新視角對考古材料和歷史文獻再閱讀,當有新理解和新啟示。
體質人類學研究古代居民的種族(中國邊疆各地出土的古代骨骼材料表現出與現代東亞、北亞、東北亞、南亞蒙古人種和歐羅巴人種不同程度的相似性狀)、性別、年齡和骨骼發育情況,近些年來又發展出考古DNA、古代病理、古代居民食譜等研究領域,對于討論古代邊疆族群的種族構成和交往融合、人口和社會結構、生計模式等有很大幫助。地理環境和生態環境的變遷對人類活動和社會文化的影響至為巨大,在邊疆地區尤其突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邊疆居民的經濟文化類型。例如,中國北方游牧業的發生有著深刻的生態學背景,華南和東南沿海氣候與環境變化與遺址地貌及其空間利用情況相關聯。因此,以地貌、植物、動物、土壤、氣候、海侵等內容為研究對象的“環境考古學”在邊疆考古研究中作用突出。
中國邊疆地區與西伯利亞、中亞、南亞、東南亞和海東諸國存在考古學文化交流,在更廣闊的地理空間上,邊疆地區恰恰成為與域外考古學文化碰撞交融的核心地帶,這或許可以稱為“中外文化交流考古”。邊疆地域遼闊,我們相信水下(沉船)考古和GIS(地理信息系統)在邊疆考古研究中有廣泛的應用前景。
邊疆地區的考古學文化分區
考古學文化分區是中國考古學“走近歷史真實之道”(張忠培語)的研究環節,同時也是研究內容。宏觀范圍(指全國范圍而不是某一地域內部)的考古學文化分區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較短時段上進行,如俞偉超將西漢前期墓葬分為六區⑥;一種時代跨度較大,如王仲殊將秦漢時代的中國分為劃分為九區⑦。理論上講,后者應當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是對不同歷史截面的分區情況整體考量后的通盤表述。前者反映出相對共時性的考古學文化結構,比較精細;后者還能夠反映出歷時性的考古學文化結構,更能夠看到歷史長河沖滌中沉淀下來的穩定文化因素和區域文化特征,較具整體觀和歷史觀。不過,任何兩個歷史截面的考古學文化分區都會有所出入,因此時代跨度較大的考古學文化分區往往只能概括性地表述。
1980年代初蘇秉琦將史前諸考古學文化劃分為六大區系⑧,影響至為深遠。徐萍芳認為歷史時期考古學分區與史前考古學文化分區在內容和方法上均有不同,指出“在秦漢以后歷史考古學文化分區中,墓葬(包括葬式和葬俗)的分區占有重要位置”⑨。中國邊疆地區一般分為東北、內蒙古中南部長城地帶、甘青、西南、華南、東南沿海、新疆和西藏等幾個考古學文化區,這只是粗線條的。各考古學文化區的具體范圍及其歷時性的伸縮情況,各文化區內的亞區劃分等,均有待于深入和細化,尤其是各考古學文化區的淵源、文化特征、發展道路和文化關系有待于歸納和總結。
蘇秉琦的“區系類型理論”將“塊塊”(“區”)與“條條”(“系”)結合起來,“在追本溯源時要考慮文化的分解與組合,以及這種分解和組合有關的社會發展階段對文化發展所起的作用,不同文化的相互作用,特別是其中關鍵性的突變”⑩,因此提出許多有洞透力的整體性認識。比如,“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中心的北方”是“連結中國中原與歐亞大陸北部廣大草原地區的中間環節”,在中國古文明締造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作用,“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一連串問題,似乎最集中地反映在這里”。又如,“嶺南有自己的青銅文化,有自己的‘夏、商、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距今二千多年前秦在嶺南設郡的背景,其性質與秦并六國相同,是在其他條件業已具備的情況下實現了政治上的統一,才能理解華南與包括南海諸島在內廣大東南亞地區的歷史文化關系”⑾。
邊疆諸考古學文化區的確立以及區域特征和文化發展道路的認識是個漸進的過程。以東北文化區為例,蘇秉琦“曾多次強調東北地區漁獵文化的個性,及其在史前時期直至滿族起源過程所起的特殊作用,并逐步將東北區從整個北方區中區分出來”,并將其范圍“擴大到‘白山黑水’至‘兩個海’(指從環渤海到環日本海)、‘三個半島’(遼東半島、山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四方’(中國、朝鮮、日本和俄羅斯);時代從清開國上溯到商周時期的‘肅慎燕亳’,這已是從更為廣闊的東北亞地區古文化的發展來考慮東北地區的考古工作了”⑿。這一認識過程,還在繼續。
邊疆考古學文化帶
考古學文化帶可以跨越若干考古學文化區和自然地理單元,文化特征、族群結構和經濟文化類型具有過渡性狀,還具有民族走廊和文化通道的性質。但是也存在某些相對穩定的共性文化因素,這些文化因素的存在更主要是古代居民對生態環境的適應結果。
北方長城地帶“并非指歷代所筑長城經由的全體地域,而是指古來中原農業居民與北方游牧人互相接觸的地帶而言。這個地區東起西遼河流域,經燕山、陰山、賀蘭山,到達湟水流域和河西走廊。大體上包括了今天的內蒙古東南部、河北北部、山西北部、陜西北部、內蒙古中南部、寧夏、甘肅和青海的東北部。這一地帶,從文化地理的角度來說是‘農牧交錯帶’。其經濟形態自古以來時農時牧,不斷發生變化”⒀。童恩正認為,自新石器時代后期至青銅時代,從大興安嶺、陰山山脈、賀蘭山脈、祁連山脈至橫斷山脈構成一條環繞中原的“從東北至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古代居民以畜牧和半農半牧為主⒁。“半月形文化傳播帶”在漢武帝鑿空西域以后被隔為兩截,東北段與“北方長城地帶”有很大重合,西南段民族學上習慣稱為“藏彝走廊”。
我們認為在中國南方邊疆還有一條“珠江地帶”。“南方珠江地帶”以農耕與漁獵采集的交錯或并重為經濟特征,是中原農耕社會的生態邊界,是“百越”集團與華夏集團的接觸地帶,古代居民的體質類型表現為東亞蒙古人種與南亞蒙古人種的宏觀分野和融合,也是中原王朝較為穩定的行政邊界。“南方珠江地帶”可以理解為一條海疆文化帶。
北方長城地帶、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地帶和南方珠江地帶串連起邊疆諸考古學文化區之間的聯系,也構成中國歷史邊疆基礎輪廓的內圈骨架。邊疆考古學文化帶的歷史意蘊,還遠未被發掘出來。
邊疆考古研究的學術內容
邊疆地區的各個考古學文化區都有豐富而具體的學術課題。在宏觀層面,諸如中國北方游牧業的起源和游牧文化帶的形成、新疆考古學文化復雜結構的形成過程、青藏高原早期人類的出現及原始畜牧業的發生、“藏彝走廊”南遷族群及其在東南亞的分化路徑、華南地區在人類起源和文明起源方面的地位、東南華南沿海與“環太平洋文化底層”的關系等基礎性的學術課題已經納入視野且有所突破。在更宏闊層面,“邊疆地區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中的地位和貢獻”是具有全局視野的重大課題。涉及領土疆域的國際性學術課題也有許多,我們需要心態開放的國際學術交流合作,提倡平和公允的學術討論。
邊疆大部分地區現今族群(民系)分布仍然較復雜,社會發展程度不及內陸,邊疆考古研究的成果可以為邊疆和民族地區的社會穩定和社會發展提供借鑒和支撐。中國邊疆考古和邊疆史地研究,有必要突破學科藩籬,措意邊疆民族和邊疆社會文化發展,這其實都是民國時期邊政學的研究內容。(作者為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博導;本文系中山大學“211工程”三期重點學科建設項目“珠江流域的文明進程與民族互動”研究成果。 備注:注釋按慣例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