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力童子
大漢元鼎六年仲春夜,武帝劉徹斜靠在龍墩之上,微閉雙目,似有所思。
“陛下!經去年歲暮之戰,匈奴人已元氣大傷,驃騎將軍由定襄深入漠北,殲敵七萬,俘虜匈奴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八十三人……”
長安城建章前殿,燈火輝煌,百官侍立,大將軍衛青站立于朝班,躬身誦讀邊報。衛青望了一眼斜坐于龍墩之上微閉雙目的武帝劉徹,繼續道:“乘勝追殺至狼居胥山,如今漠南無王庭,兵鋒所指皆我大漢天下……”
當衛青說到此處,百官涌動,一個個喜悅之情顯于面色,武帝并沒有制止群下的激動,心想:”是啊!漢匈不兩立,自高祖皇帝白登之圍到如今,兩國的和平一直靠屈辱的和親維系著,漢朝不但要“賜給”匈奴大量的錢財布帛,還要容忍這個野蠻的游牧民族無休止的騷擾邊庭,自己即位至今,平諸侯之亂,和通西域,修筑長城,并派衛青和霍去病三擊匈奴,為的不就是今日嗎?”
想到自己竟創下了連一代雄主秦始皇都辦不到的浩浩武功,劉徹不禁有點飄飄然,這時衛青又奏道:“陛下!如今西域諸國皆已臣服我大漢,遠貿絲綢可直通大食海外,然天下太平,將士多年征戰,肯請圣上憐憫子弟,開宏恩遣其與家人團聚耕作鄉里,臣冒死……”
大將軍此言差矣!平定西戎,乃我主鴻福天威,如今群小俯首,正可陳兵百萬,東巡西狩,以揚我天朝之威嚴,豈可遣兵散勇乎?”發言者原來是丞相公孫賀。
衛青忿忿的看了一眼這個奸臣,心想天子如此圣明,且容這肖小居于首輔,當初自己抗擊匈奴,這個公孫丞相連上了數道表章反對,說什么衛青是官奴之后,難為大將,雖曉軍機也只可陪君參議不能率兵,不然必敗。
如今匈奴戰敗這個家伙又出來鼓噪,剛想痛斥他幾句,又見國舅田昐出班奏到:“丞相所言極是,我主圣明天縱,掃清環宇,雖始皇不能及也,昔日高祖皇帝斬蛇而定天下,臣請陛下鑄長劍封禪泰山,則江山必當永固矣!”接著又有幾個大臣上本勸武帝封禪,衛青還想反對,可他發現皇帝的臉色已然不悅,便只好鉗口不言。
武帝下旨:“著欽天監,光祿寺協辦,尚衣局承制吉服,舉天下能工鑄劍,秋后封禪泰山,如遣兵還鄉之事則暫緩”群臣稱諾,散班不提。
衛青悶悶不樂的回到府中,妻平陽公主見他面色憂郁,便關心的問道:“夫家與驃騎同立此大功,圣上又多加封賞,君怎如此不樂,莫非朝中有事?”衛青躬身道:“臣出身官奴,蒙公主不棄,薦與圣上,又下嫁臣為妻,天造之恩,怎敢不平,公主勿疑!”“那你為何不樂”平陽追問道。衛青見無法隱瞞便將夜朝之事和盤托出,言道:“如今天下大定,然多年征戰,田地荒蕪,農桑多廢,兩族子民多受其苦,國家擁兵百萬,軍費浩大,此時黷武西巡封禪泰山恐非圣天子所宜。臣之所思慮正是如此”平陽公主半響方道;"此事可如此如此……”衛青聽后諾諾連聲,笑道:“公主之慧貹臣多矣!”
第二天早朝,公孫丞相出班奏到:“臣啟陛下!封禪之事臣已分派各司綱舉施行,唯有鑄劍一事茲體甚大,臣不敢擅專,肯請開庫藏千鈞精鐵,遣巧匠能工打造天子劍,并金瓜銀鐙百般神兵以為儀仗,未知圣意如何?”武帝未置可否,只是微笑頷首。
公孫賀察言觀色,便又奏道:“陛下!天子劍乃國之威嚴所在,事關國運,鑄劍事宜非皇親國戚不可以托付,臣保舉國舅田昐署理此事,大功必成!請圣意裁決!”
他早就嫉妒衛青的大功,自己和衛青雖同居三公之位,但已感到后者威權日重,公孫家世代冠纓,而他衛青只不過是平陽公主的一個家奴,鬼使神差般因為姐姐衛子夫成了皇后,他衛青不但成了平陽公主的駙馬,還官拜大將軍,雖然和自己同為一品,但自從他平匈奴完勝以后,同僚們無不仰欽尊崇,連皇上好像也不再將他這個丞相放在心上了。
公孫賀知道武帝雖為一代圣主,卻天生好大喜功,如今正好借封禪之事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國舅田昐是皇帝的舅舅,為人貪財好利,老于權術,這張牌豈可不用!田昐喜出望外高聲道:“臣斗膽進言,愿為國效力,請命署理鑄劍事宜."武帝大悅言道:“就依二卿所言,傳朕口諭……”
“慢!”只聽鏗鏘一聲,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將軍衛青。武帝見話頭被打斷很是不悅,但衛青是自己最信任的臣子,新近又立此大功,所以也不便發作,蹙眉道:“大將軍有何高論?”
衛青長揖,朗聲道“臣衛青惶恐啟奏,籌劍乃國之大典,臣雖不才忝居大將軍之位,總統天下兵馬。鑄劍乃關武運,為臣之本份,國舅文臣恐難堪任,望陛下圣察!”
此言一出,公孫賀、田昐無不惱怒。先是公孫賀發難:“大將軍軍務繁忙,劬勞國事,此事依臣看來還是國舅署理為上。”
“多謝丞相美意,青雖不才,也不敢勞駕文臣越俎代庖”衛青不屑地看了公孫賀一眼。
田昐陰聲道:“天子劍乃國之神兵,封禪定在秋之五戊,距今不過百余日,大將軍軍務繁忙,若誤期不成,何如?”
“誤期不成,愿當軍令狀!”衛青高聲道。
“好!軍中無戲言,就請大將軍立狀”
百日之后,長安城外西郊受劍壇,在編鐘金樂聲中,漢天子劉徹頭在文武的簇擁下,緩緩登上主壇,拜祭天地已畢,此時的劉徹威嚴剛毅,放眼四野,覺得自己才是天命的主宰,如今受天子劍,其不世功勛簡直可以直追推翻暴秦的高祖皇帝了。
金秋的風已經微寒,劉徹微微打了個寒噤!……
“時辰已到,請天子-受-劍!”司禮官長長的尖聲打斷了武帝的思緒,鑄劍司馬衛青手捧劍匣,率二十四屬官躬身登上受劍壇,站立玉階之下,武帝威嚴的臉上掩不住驕矜之色。他知道這天子劍始于黃帝時期,鑄時要選千斤鑌鐵,于京城之東立爐,國之西郊建壇。百名能工日夜鍛造,千淬百煉,開爐時氣映丹霞,勢貫日月,劍身有二十四氣,劍柄穿九曜八星,當真是削金斷玉,隱有龍吟。昔日軒轅憑此打敗蚩尤,始皇借此一統六合,高祖揮劍除秦滅楚,而今我劉徹將要重演此神奇……
監察官公孫度和田昐接過玉匣,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驀地!笑容在公孫度那張油光光的肥臉上靜止了,換來的是布滿戾氣的豬肝紫色,
只聽田昐厲聲道:“衛青!你此時何意?”武帝一看!哪有光華和劍氣!哪有錦氣斑斕的寶劍,匣中分明躺著一張黑黝黝的鐵犁!
時間,仿佛定格在那里了,許久……
還是那個公孫度趨步上前伏地奏到:“陛下!衛青居功自傲,以鐵犁欺誑圣君,誹謗國運,合當凌遲!"
“陛下衛青有違君命,犯此大罪,合當凌遲!”
“合-當-凌-遲!”群臣黑壓壓的跪下一大片,齊聲道。
武帝冷目對衛青說:“你還有什么話說?”
衛青不急不忙地解下了冠帶,除去吉服印綬,群臣“呀”的一聲……
原來他早已穿好了白色的囚服,武帝臉色更加難看,暴聲道:"衛青!難道你仗著自己頗有微功,便可以目無君上,戲弄朕躬嗎!難道國家真無斬你之刀乎?”
衛青朗聲道:“陛下圣明,臣出生卑賤,不曾多讀書但也知道微言大義,孔子云鑄劍習以為農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斗之患。臣雖為大將,然為國家剪除殘暴,雖萬死無怨。我大漢傳承秦鼎,多年來歲歲征戰,百姓苦不堪言,千里赤縣白骨露于野,其情不忍相聞。幸遇陛下圣主平內憂外患,還民以太平,如今百姓翹首以望,將士思歸,陛下當大興農桑,不應黷武西行,聽奸臣之言,長此以往,前秦覆滅之禍不遠了!我衛青受陛下大恩,怎能怕死不言,所以為鑄劍為犁,請陛下休養生息,還民以靜……”
公孫賀等不及衛青說完,厲聲道:“蠱惑圣聽!廷尉速將衛青拿下!”
“不必!臣自當受戮!”衛青又向武帝一拜,起來,昂首向廷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