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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建春門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翻拍)。建春門外,是當時的刑場,嵇康臨終前的《廣陵散》就是在這里成為絕響的。 |
魏晉建春門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翻拍)。建春門外,是當時的刑場,嵇康臨終前的《廣陵散》就是在這里成為絕響的。
“‘請君只看洛陽城’系列·覺醒時代”之六
□首席記者 姚偉 文圖 學術(shù)顧問 洛陽師院教授、副院長 張寶明
引子
PREFACE
魏晉之美
美在深情
1960年4月,南京西善橋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古墓,那是座中等規(guī)模的單室墓,曾被嚴重盜掘,考古隊原本未抱太大希望,歷史卻給了他們慷慨的饋贈。墓室的南北兩壁,300余塊青磚拼嵌成八個人物畫,人物之間以樹木相隔,這就是著名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8人均席地而坐,寬衣博帶、孤傲高雅、個性鮮明:嵇康目送秋鴻,手彈五弦;阮籍身邊置酒器,仰天吹指作長嘯狀;劉伶最為生動,凝視手中酒杯,另一只手蘸酒品嘗,神情專注,陶然忘機……
隨后,考古人員又在三座南齊帝陵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同樣題材的墓室磚畫,應(yīng)該臨摹的是顧愷之或陸探微的同一幅畫。
墓室壁畫中的人物,都是人們尊敬乃至頂禮膜拜的對象,如神仙、忠臣、義士之流。而竹林七賢既沒有無邊法力,又無顯赫功勛,更無可稱道的節(jié)操,相反,他們非圣無法、大遭物議,甚至被殺頭。這樣的人物竟然嵌進了皇室地下廟堂的畫壁,讓李澤厚先生視為觀念巨變:“以其個體人格本身,居然可以成為人們的理想和榜樣,這不能不是這種新世界觀、人生觀的勝利表現(xiàn)。”
李澤厚認為,人們不一定是欽羨那種放浪形骸、飲酒享樂,而是被那種內(nèi)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風神所吸引和感召。說明這個時代不再如兩漢那樣,僅以外在的功業(yè)、節(jié)操、學問評判人物,他們所看重的,是人和人格本身。
其實不僅在六朝,在隨后的一千多年,竹林七賢也廣為人們景慕。個中原因,如一位網(wǎng)友所說:“中國文化史上鮮有如此放曠自然的生命。錯過魏晉,義理成風,規(guī)矩長存,中國名士們再也不敢縱酒狂歌,散發(fā)山阿,白眼向權(quán)貴,折齒為美人……”
“榮辱何在,貴在肆志”。竹林七賢是超脫的,他們超越功名利祿,因此也就超越名教禮法,因此可以恣情任性,追求的是真率、自然,是“玄心”的自然流露,是才情的自然表現(xiàn)。這樣的精神自由,在中國歷史上足稱罕見,因此成為無數(shù)后人追慕的對象。
在宗白華先生看來,竹林七賢并不是超越禮法,而是回歸禮法的本質(zhì)。宗先生說,作為中國兩千年禮法社會和道德體系的建設(shè)者,孔子深知道德的精神在于誠,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謂赤子之心,擴而充之,就是所謂“仁”。孔子最擔心的是禮法的虛偽化,因此他痛惡虛偽,罵“巧言令色鮮矣仁”!因此他極力贊美狂狷而排斥鄉(xiāng)原。
竹林七賢即是以狂狷來反抗“鄉(xiāng)原”,他們?nèi)握Q行為的目的,是把道德的靈魂重新建筑在熱情和率真之上,擺脫陳腐禮法的外形。
“魏晉之美,美在深情。”李澤厚的話,也道出了魏晉風度的內(nèi)涵。
建春門外 廣陵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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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師市韓旗屯村東北,一片麥地空曠寂靜。這里曾是一座城門,車馬喧囂,人潮涌動。漢魏洛陽城十多座城門,這是唯一發(fā)掘過的一座。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這座門有三個門洞,每個門洞可以并行三輛車。
這座城門東漢叫上東門,《古詩十九首》曾吟詠過;魏晉時此門改稱建春門,嵇康臨刑前的《廣陵散》,就是在這里奏響。
嵇康是個極有風度的帥哥,他身高七尺八寸(約一米九),風姿特秀,見者無不嘆曰:“蕭蕭清風,明爽俊朗”,“凜凜寒松,高拔清峻”。他的朋友山濤則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受何晏影響,當時很多士人非常重視個人修飾,出門前不但要敷粉施朱,熏衣修面,還要帶齊羽扇、麈尾、玉環(huán)、香囊等“道具”,方“從容出入,飄飄若仙”。而嵇康天性懶散,“土木形骸,不自藻飾”,頭發(fā)“不大悶養(yǎng),不能沐也”。即便如此,也被人贊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
嵇康才華出眾。他恬靜寡欲,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他擅長草書,后人評價其書法“如抱琴半醉,詠物緩行;又若獨鶴歸林,群鳥乍散”;他精通音律,一曲廣陵散傾倒無數(shù)名流;他的詩文則“師心遣論”,精辟見解,思想獨到。
“沖靜得自然,榮華安足為。”這是嵇康《述志詩》的名句,他名頭響亮,卻絕無意仕途,只愿順從自己的自然本性生活。
嵇康性喜打鐵,“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于大樹之下,以自贍給”。后來滅掉蜀國的鐘會,曾是嵇康的粉絲。鐘會是鐘繇的兒子,“敏慧夙成,少有才氣”,而且年少得志,二十多歲就是副部級高官。他曾撰《四本論》,想求嵇康一觀,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戶外遙擲,便回怠走”。后來他終于鼓足勇氣拜訪嵇康,正在打鐵的嵇康卻將他視若無物,繼續(xù)在大樹下“鍛鐵”。爐火熊熊,嵇康手起錘落,旁若無人。鐘會尷尬無趣,只得悻悻而去,這時嵇康才開了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次會面,讓鐘會慚恨不已,后來煽風點火,置嵇康于死地。
雖然嵇康等為世人敬仰,但其實當時玄學尚未成“主流文化”,與舊文化存在劇烈的沖突,如劉伶在《酒德頌》所說,當時是“貴介公子,縉紳處士……奮袂攘襟,努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
此時正逢魏晉之交,司馬氏弒君篡位,卻大倡“仁孝”,以名教的名義誅殺異己,政治環(huán)境十分險惡。嵇康坦然不懼,在名作《與山居源絕交書》中,以率真之性,直言無忌。
山巨源即山濤,竹林七賢之一,嵇康的好友。他提拔時,推薦嵇康擔任自己原來的官職。嵇康聞訊,寫下《與山居源絕交書》,表明自己心志,寫了自己不適合做官的“必不可者七”、“甚不可者二”,洋洋灑灑,痛快淋漓,其中“非湯武而薄周孔”之句,與他在《養(yǎng)生論》寫下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成為回響千年的名句。
當時司馬氏正從湯、武、周、孔尋找篡位根據(jù),嵇康這話正戳到人家痛處,司馬昭“聞而惡焉”,殺心頓起。
嵇康被殺的直接原因是呂安案件。呂巽、呂安兄弟本來都是嵇康的朋友,兩兄弟反目成仇,呂巽告弟弟不孝,呂安因此入獄。嵇康因曾為他們調(diào)停,竟然被牽連進來,結(jié)果嵇康、呂安都被判死刑。
據(jù)說這個案件審理過程中,鐘會起到很大作用,他對司馬昭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當時不少名士奔走營救嵇康,《世說新語》說“豪俊皆隨康入獄”,就是說許多人把和嵇康一起坐牢當成一件榮幸的事。不過,這些人的舉動,卻更堅定了司馬昭殺嵇康的決心,給他定的罪名是“言論放蕩,害時亂教”。
行刑當日,三千太學生聚集于建春門外的刑場,共同上書請求赦免嵇康,并請他到太學當老師。這樣的要求,當然被司馬昭冷冷地拒絕。
刑場之上,嵇康顧看日影,離行刑還有一段時間,即索琴來彈,不無遺憾地說:“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其時,建春門外數(shù)千人靜若無人,琴聲響起,激越慷慨,聲調(diào)絕倫。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成為嵇康留在世間永恒的畫面。
任誕阮籍 情深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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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被砍了頭,阮籍也差一點,名教“衛(wèi)士”何曾就勸司馬昭殺掉阮籍,理由是“縱情背禮敗俗”。幸虧司馬昭沒把阮籍當威脅,放了他一馬。
不過司馬昭“殺雞給猴看”的招數(shù)收到了效果,嵇康死后,阮籍佯狂了,劉伶縱酒了,但他們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只有更加放達任誕宣泄真情。
阮籍是陳留尉氏(今開封尉氏)人,他“本有濟世志”,曾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但“身處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在竹林七賢中,阮籍是最狂放不羈的一位。他閉門讀書,常數(shù)日不出;游山玩水,則經(jīng)月不歸;常駕車獨行,自辟蹊徑,直到途窮路盡,大哭而返。他“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成語“得意忘形”即由此而來。
《世說新語》記載了他很多逸聞趣事。他嫂子回娘家,阮籍出來與嫂子話別。按禮法,兄弟跟嫂子是不能說話的,有人因此譏笑他。阮籍昂然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邪!”鄰居家少婦長得非常漂亮,當壚賣酒,阮籍常去飲酒,醉了就倒在美女邊上睡。他自己毫不在意,美女的丈夫暗中觀察了幾次,也不懷疑他。另外一鄰居家的女孩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跟人家并不熟,甚至“不識其父兄”,卻“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皆此類也”。
阮籍性至孝。母親病故時,他正與人下圍棋,對方要求不再下,阮籍執(zhí)意要下完,“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到下葬的時候,他蒸了一頭小豬,飲二斗酒,然后跟母親訣別,“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
此前中書令裴楷來家吊唁,“籍散發(fā)箕踞,醉而直視”。裴楷吊唁畢便去,有人問道,“凡吊者,主哭,客乃為禮。籍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楷說:“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禮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軌儀自居。”時人嘆為兩得。
阮籍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只讓人看見白眼珠,屬高難度動作)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 “青睞”、“垂青”、“青眼有加”、“遭人白眼”等詞,都由此而來。
嵇康、阮籍的很多言行,并不適合簡單仿效,但其精神內(nèi)涵,如李澤厚所言,“仍構(gòu)成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人生境界中高遠、浪漫的一部分”。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自由而灑脫的玄學,張揚著藝術(shù)精神,促成魏晉六朝音樂、繪畫、書法、雕塑等藝術(shù)的燦爛輝煌,成為含蘊深厚的“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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