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貓貓
辛棄疾詞集
辛棄疾(1140—1207)初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今屬山東)人。受學于亳州劉瞻,與黨懷英為同舍生,號辛黨。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南侵,中原起義軍烽起。棄疾聚眾二千,隸耿京為掌書記,奉表南歸。高宗于建康召見,授右承務郎,任滿。改廣德軍通判。乾道四年(1168),通判建康府,上《美芹十論》、《九議》,力主抗金并提出不少恢復失地的建議。乾道八年(1172)知滁州。淳熙元年(1174),辟江東安撫司參議官,遷倉部郎官,出為江西提點刑獄,調京西轉運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遷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五年(1178),召為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運副使,改湖南轉運副使。又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遷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淳熙八年(1181)冬,臺臣王藺劾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落職,卜居上饒城北之帶湖,筑室百楹,以稼名軒,自號稼軒居士,自是投閑置散凡十年。紹熙三年(1192),起為提點福建刑獄,次年,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以諫官黃艾、謝深甫論列,丐祠歸。所居帶湖雪樓毀于火,徙鉛山期思之瓜山下,家居瓢泉長達八年。嘉泰三年(1203),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于會稽創建秋風亭。四年,改知鎮江府。開禧元年(1205),復以言者論列,奉祠歸鉛山。開禧三年,年六十八,葬鉛山南十五里陽原山中。德佑元年(1275)追謚忠敏。平生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許,謀猷略遠,然讒擯銷沮,南歸四十馀年間,大半皆廢棄不用,故陳亮《辛稼軒畫像贊》嘆為“真鼠枉用,真虎不用”。其胸中古今,用資為詞,激昂排宕,別開生面,不可一世。《宋史》有傳。有《稼軒集》,又有《稼軒奏議》一卷,均佚。
今人輯有《稼軒詩文鈔存》。詞有四卷本《稼軒詞》及十二卷本《稼軒長短句》兩種。《四庫總目提要》云:“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
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注釋:
丑奴兒:即《采桑子》。 層樓:高樓。
賞析:
這首詞是作者帶湖閑居時的作品。通篇言愁。通過“少年”時與“而今”的對比,表現了作者受壓抑、遭排擠、報國無路的痛苦,也是對南宋朝廷的諷刺與不滿。上片寫少年不識愁滋味。下片寫而今歷盡艱辛,“識盡愁滋味”。全詞構思新巧,平易淺近。濃愁淡寫,重語輕說。寓激情于婉約之中。含蓄蘊藉,語淺意深。別具一種耐人尋味的情韻。夏承燾《唐宋詞欣賞》:他這首詞外表雖則婉約,而骨子里卻是包含著憂郁、沉悶不滿的情緒。……用“卻道天涼好個秋”這樣一句閑淡的話,來結束全篇,用這樣一句閑淡話來寫自己胸中的悲憤,也是一種高妙的抒情法。深沉的感情用平淡的語言來表達,有時更耐人尋味。張碧波《辛棄疾詞選讀》:這首詞寫得委婉蘊藉,含而不露,別具一格。
摸魚兒
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①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②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③,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④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⑤此情誰訴?君⑥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⑦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⑧,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注釋:
⑴消:經受
⑵落紅:落花
⑶算只有殷勤:想來只有檐下蛛網還殷勤地沾惹飛絮,留住春色。
⑷長門:漢代宮殿名,武帝皇后失寵后被幽閉于此,司馬相如《長門賦序》:“孝武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萬,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以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幸。”
⑸脈脈:綿長深厚貌。
⑹君:指善妒之人。
⑺玉環飛燕:楊玉環、趙飛燕,皆貌美善妒。
⑻危樓:高樓上的欄桿。
賞析:
道是休去倚危欄,休倚危欄時閑愁已是教人斷腸。春已逝,美人遲暮,而憂國之心亦是無處可訴,只有自我勸慰將怨意化為凄婉,雖是纏綿婉約曲,亦有郁憤英氣含而不露。 “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白雨齋詞詩》)
菩薩蠻 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注釋:
① 郁孤臺:《贛州府志》:“郁孤臺,一名賀蘭山,隆阜郁然孤山峙,故名。唐李勉為刺史,登臺北望,慨然曰:‘予雖不及子牟,心在魏闕一也,郁孤豈令乎?’乃易匾為‘望闕’。”
② 行人:指逃難的人。
③ 長安:代指北京城汴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④ 余:我。
⑤ 鷓鴣:鳥名,其聲像“行得也哥哥,”易觸動羈旅之愁。
賞析:
故國遠在千山之外,滾滾清江水是國人血淚匯成,其哀、其痛自不待言,人雖是勉強哽住,鷓鴣卻早已替人哀失國之痛。青山碧水中有郁郁悲壯之音,正是稼軒素來風骨。
青玉案 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注釋:
① 花千樹:燈火極極多盛,如千樹繁花。蘇味道《觀燈》:“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② 星如雨:指漫天的焰火。
③ 寶馬雕車:形容馬車之華貴。
④ 鳳簫:相傳簫史善吹簫,能吹簫引鳳,故名。
⑤ 玉壺:白玉作的燈。
⑥ 魚龍:指魚形、龍形的燈。
⑦ 蛾兒雪柳黃金縷:古代婦女頭上的飾品,周密《武林舊事?元夕》:“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
⑧ 驀然:忽然。
⑨ 闌珊:零落、冷清。
賞析:
炎樹銀花,流光溢彩滿是艷麗繁華景象,溫柔富貴氣,卻非詞人懷抱。追尋處,只有暗香縈繞而去。暮然句,峰回路轉,才跳入幽遠意境,才知種種鋪金疊翠作的只是一暮華美之至的背景。燈火闌珊處,自是詞人感懷傷世之懷抱。跌宕至此,又是裊裊收回。
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語以寄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注釋:
角:號角
連營:駐地相連的軍營。
八百里:指名牛。《世說新語·汰侈》載,王愷有牛名八百里,與王濟比射以八百里為賭物,王獲勝,殺牛作炙。
麾:部下
炙:烤肉
五十弦:泛指樂器。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的盧:駿馬名,劉備所騎。馬名“盧”,能“一躍三丈”。
了卻:完成。
天下事:指統一大業。
賞析:
醉后寫夢,夢中雄心壯志得酬,意氣風發,豪氣沖天,如琵琶弦曲,越奏越急,聲調干入云霄。可憐白發生,滿含悲涼,將這場夢境盡數喝斷,壯志難酬的感慨破堤而出,浩浩蕩蕩,無邊無涯。幾莖白發竟羈住了縱橫沙場的壯志野馬,怎不讓人感到又是悲憤,又是凄涼。
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注釋:
孫仲謀:孫權,字仲謀,三國時吳帝,曾建都京口。
舞榭歌臺:指當年的一派繁華景象。
巷陌:街巷。
寄奴:南朝武帝劉裕的小名。
金戈鐵馬:指軍隊。
元嘉:劉裕之子文帝劉義隆的年號。
封狼居胥:《史記·霍去病傳》大將霍去病曾追擊匈奴至狼居胥山,夕封山勒石紀功而還,指宋文帝“有封狼居胥意”,派兵北伐,結果大敗而歸。
烽火揚州路:指當年揚州一帶遍地戰火的情景。路:代行政區域名。
可堪:哪堪。
佛貍詞: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兵追擊王玄謨,駐軍公步山,建行宮,后人稱此為佛貍祠。佛貍:拓跋燾小名。
神鴉社鼓:指祭祀。
廉頗:戰國時越國名將,晚年曾‘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
賞析:
曹操《短歌行》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壯志暮年,壯心不已”句句與稼軒“憑誰問,廉頗才能矣,尚能飯否?”句并讀,稼軒詞又多了幾分英雄末路的悲壯。低沉處至潸然有淚欲下,高亢處激昂猶勝琵琶,亦是雄渾亦是悲壯。用典極多而不覺其繁,是長袖善舞之故。
此詞作于開禧元年(1205)。當時,韓侂胄正準備北伐。賦閑已久的辛棄疾于前一年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春初,又受命知鎮江府,出鎮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從表面看來,朝廷對他似乎很重視,然而實際上只不過是利用他那主戰派元老的招牌作為號召而已。辛棄疾到任后,一方面積極布置軍事進攻的準備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識到政治斗爭的險惡,自身處境的艱難,深感很難有所作為。
在一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志,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深思熟慮的情懷矛盾交織復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現出來,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為壓卷之作(見楊慎《詞品》)。這當然首先決定于作品深厚的思想內容,但同時也因為它代表辛詞在語言藝術上特殊的成就,典故運用得非常恰到好處;通過一連串典故的暗示和啟發作用,豐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設置的重鎮,并一度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錦繡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志士登臨應有之情,題中應有之意,詞正是從這里著筆的。
孫權以區區江東之地,抗衡曹魏,開疆拓土,造成了三國鼎峙的局面。盡管斗轉星移,滄桑屢變,歌臺舞榭,遺跡淪湮,然而他的英雄業績則是和千古江山相輝映的。劉裕是在貧寒、勢單力薄的情況下逐漸壯大的。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故土。
這些振奮人心的歷史事實,被形象地概括在“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三句話里。英雄人物留給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傳說中他的故居遺跡,還能引起人們的瞻慕追懷。在這里,作者發的是思古之幽情,寫的是現實的感慨。無論是孫權或劉裕,都是從百戰中開創基業,建國東南的。這和南宋統治者茍且偷安于江左、忍氣吞聲的懦怯表現,是多么鮮明的對照!
如果說,詞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還比較軒豁呈露,那么,在下片里,作者通過典故所揭示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隱了。
這首詞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層意思。峰回路轉,愈轉愈深。被組織在詞中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血脈動蕩,和詞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給作品造成了沉郁頓挫的風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一個歷史教訓。這是第一層。
史稱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志”(見《資治通鑒·宋紀》)。他曾三次北伐,都沒有成功,特別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失敗得更慘。用兵之前,他聽取彭城太守王玄謨陳北伐之策,非常激動,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見《宋書·王玄謨傳》。《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載,衛青、霍去病各統大軍分道出塞與匈奴戰,皆大勝,霍去病于是“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封、禪,謂積土為壇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禪,報天地之功,為戰勝也。“有封狼居胥意”謂有北伐必勝的信心。當時分據在北中國的元魏,并非無隙可乘;南北軍事實力的對比,北方也并不占優勢。倘能妥為籌畫,慮而后動,雖未必能成就一番開天辟地的偉業,然而收復一部分河南舊地,則是完全可能的。
無如宋文帝急于事功,頭腦發熱,聽不進老臣宿將的意見,輕啟兵端。結果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勝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燾大舉南侵,弄得兩淮殘破,胡馬飲江,國勢一蹶而不振了。這一歷史事實,對當時現實所提供的歷史鑒戒,是發人深省的。辛棄疾是在語重心長地告誡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從事,“封狼居胥”的壯舉,只落得“倉皇北顧”的哀愁。想到這里,稼軒不禁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隨著作者思緒的劇烈波動,詞意不斷深化,而轉入了第二層。
稼軒是四十三年前,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眾南歸的。正如他在《鷓鴣天》一詞中所說的那樣:“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樸姑。”那沸騰的戰斗歲月,是他英雄事業的發軔之始。當時,宋軍在采石磯擊破南犯的金兵,完顏亮為部下所殺,人心振奮,北方義軍紛起,動搖了女真貴族在中原的統治,形勢是大有可為的。剛即位的宋孝宗也頗有恢復之志,起用主戰派首領張浚,積極進行北伐。可是符離敗退后,他就堅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勢,再一次與金國通使議和。從此,南北分裂就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而辛棄疾的鴻鵠之志也就無從施展,“只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同上詞)了。時機是難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經營恢復中原的事業,民心士氣,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當然要困難得多。
“烽火揚州”和“佛貍祠下”的今昔對照所展示的歷史圖景,正唱出了稼軒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憶當年的感慨心聲。“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兩句用意是什么呢?佛貍祠在長江北岸今江蘇六合縣東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宮,后來成為一座廟宇。拓跋燾小字佛貍,當時流傳有“虜馬飲江水,佛貍明年死”的童謠,所以民間把它叫做佛貍祠。這所廟宇,南宋時猶存。詞中提到佛貍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關,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種種歧異。其實這里的“神鴉社鼓”,也就是東坡《浣溪沙》詞里所描繪的“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賽會的生活場景。在古代,迎神賽會,是普遍流行的民間風俗,和農村生產勞動是緊密聯系著的。在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農民祈晴祈雨,以及種種生活愿望的祈禱,都離不開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賽會,歌舞作樂,一方面酬神娛神,一方面大家歡聚一番。在農民看來,只要是神,就會管生產和生活中的事,就會給他們以福佑。有廟宇的地方,就會有“神鴉社鼓”的祭祀活動。至于這一座廟宇供奉的是什么神,對農民說來,是無關宏旨的。佛貍祠下迎神賽會的人們也是一樣,他們只把佛貍當作一位神祗來奉祀,而決不會審查這神的來歷,更不會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當前金人的入侵聯系起來。因而,“神鴉社鼓”所揭示的客觀意義,只不過是農村生活的一種環境氣氛而已,沒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棄疾在詞里攝取佛貍祠這一特寫鏡頭,則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揚州”有著內在的聯系,都是從“可堪回首”這句話里生發出來的。四十三年前,完顏亮發動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扎在佛貍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貍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稼軒曾不止一次地以佛貍影射完顏亮。
例如在《水調歌頭》詞中說:“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詞中的佛貍,就是指完顏亮,正好作為此詞的解釋。佛貍祠在這里是象征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跡。四十三年過去了,當年揚州一帶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跡,這一切記憶猶新,而今佛貍祠下卻是神鴉社鼓,一片安寧祥和景象,全無戰斗氣氛。辛棄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興和議以來,朝廷茍且偷安,放棄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時機,使得自己南歸四十多年,而恢復中原的壯志無從實現。在這里,深沉的時代悲哀和個人身世的感慨交織在一起。
那么,辛棄疾是不是就認為良機已經錯過,事情已無法挽救了呢?當然不是這樣。對于這次北伐,他是贊成的,但認為必須做好準備工作;而準備是否充分,關鍵在于舉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樣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議,應當把用兵大計委托給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準備以垂暮之年,挑起這副重擔;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樣,于是他就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詞意轉入了最后一層。
只要讀過《史記·廉頗列傳》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把“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的老將廉頗,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紅頰白須雙眼青”(劉過《呈稼軒》詩中語)的辛棄疾聯系起來,感到他借古人為自己寫照,形象是多么飽滿、鮮明,比擬是多么貼切、逼真!不僅如此,稼軒選用這一典故還有更深刻的用意,這就是他把個人的政治遭遇放在當時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的焦點上來抒寫自己的感慨,賦予詞中的形象以更豐富的內涵,從而深化了詞的主題。這可以從下列兩方面來體會。
首先,廉頗在趙國,不僅是一位“以勇氣聞于諸侯”的猛將,而且在秦趙長期相持的斗爭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縮,為秦國所懼服的老臣宿將。趙王之所以“思復得廉頗”,也是因為“數困于秦兵”,謀求抗擊強秦的情況下,才這樣做的。因而廉頗的用舍行藏,關系到趙秦抗爭的局勢、趙國國運的興衰,而不僅僅是廉頗個人的升沉得失問題。其次,廉頗此次之所以終于沒有被趙王起用,則是由于他的仇人郭開搞陰謀詭計,蒙蔽了趙王。
廉頗個人的遭遇,正反映了當時趙國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和斗爭。從這一故事所揭示的歷史意義,結合作者四十三年來的身世遭遇,特別是從不久后他又被韓侂胄一腳踢開,落職南歸時所發出的“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瑞鷓鴣。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嘆,再回過頭來體會他作此詞時的處境和心情,就會更深刻地理解他的憂憤之深廣,也會驚嘆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岳珂在《桯史·稼軒論詞》條說:他提出《永遇樂》一詞“覺用事多”之后,稼軒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余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人們往往從這一段記載引出這樣一條結論:辛棄疾詞用典多,是個缺點,但他能虛心聽取別人意見,創作態度可謂嚴肅認真。而這條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條重要消息卻被人們所忽視:以稼軒這樣一位語言藝術大師,為什么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想改而終于改動不了呢?這不恰恰說明,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能代替的。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并不是辛棄疾的缺點,而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注釋:
兜鍪:古代士兵的頭盔,此指士兵。
坐斷:占據。
戰未休:指魏、蜀兩軍交戰不息。
賞析:
胸中有雄峰萬仞,雄風萬里,何處不可望神州?似有倚天長劍在手,氣沖斗牛。句句如大江奔流,有豪情涌動亦有世事沉浮之嘆,全數卷入浪濤,滔滔東去。
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①遠目,獻愁供②恨,玉簪螺髻③。落日樓頭,斷鴻④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⑥,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⑦,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⑧何人,喚取紅巾翠袖⑨,揾⑩英雄淚?
注釋:
岑:小山。
獻愁供:獻:表現;供:顯露。
玉簪螺髻:指山的形狀。
斷鴻:孤雁。
吳鉤:古兵器,似劍而曲。
休說鱸魚堪鱠:用典:《世說新語·識鑒》載東晉張翰字季鷹,為官洛陽,秋日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鱠,便棄職返鄉。鱠:通“膾”指切得極細的肉絲。
求田問舍:買房置地。三國時劉備責備許汜只知為私購置田產而全無憂國救世之意。見《三國志·魏志·陳登傳》
倩:請。
紅巾翠袖:供指歌女。
揾:擦。
賞析:
壯志難酬,唯蹉跎歲月而已,如此英雄失路光景,自有一腔悲憤難當。秋風、落日、斷鴻聲,凄涼景象,高臺上臨風懷想、自抒懷抱,到沉痛英雄亦是淚灑衣襟。而意雖激憤卻不咄咄咄逼人,處處轉為沉郁,隱隱有鳴咽聲,更能使人悲嘆。
粉蝶兒 和晉臣賦
落花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后。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注釋:
趙晉臣:趙不迂,字晉臣,是作者的朋友,官至敷文閣學士,故以敷文稱之。
僝(chán)僽(zhòu):折磨的意思。
醇酎(zhòu):濃酒。
賞析
這是一首新巧別致的送春詞。作者有感于眼前的花落春殘,以擬人化手法,形象的比喻,描寫了春天將逝,春花難留而產生的愁緒。上片回憶昨日春光爛漫。下片抒寫今日春光難留。全詞委曲細膩,柔情似水,綺麗婉約,色彩秾麗,比喻新巧,別具特色。《唐宋詞選析》:辛棄疾既是叱咤風云的英雄,又是才情橫溢,富有創造性的詩人,他把錚錚俠骨,烈烈剛腸,以婉約的語調出之,柔情似水,色笑如花,把豪放與婉約冶為一爐。這首《粉蝶兒》綺麗婉約,同他壯聲英概的豪放詞比起來,確實別有情味,展現出辛詞風格的又一方面。張碧波《辛棄疾詞選讀》:這首詞比擬形象,語言生動,風格婉約,在辛詞中別具一格。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稼軒《粉蝶兒》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學繡”;后半起句云:“而今春如輕薄蕩子難久”,兩喻殊覺纖陋,令人生厭。后世更欲效顰,真可不必。艾治平《宋詞名篇賞析》:其實兩喻是不纖也不陋的。不僅比喻的本身不陋,其含義也頗耐尋味。也是新穎、別致而形象化的。
祝英臺令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嗚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
注釋:
寶釵分:釵為古代婦女簪發首飾。分為兩股,情人分別時,各執一股為紀念。寶釵分,即夫婦離別之意。
桃葉渡:在南京秦淮河與青溪合流之處。這里泛指男女送別之處。
南浦:水邊,泛指送別的地方。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飛紅:落花。
覷(qù):細看,斜視。這三句是說細看鬢邊的花兒,拿下來數花片以卜歸期,才插上又忘了,因而取下來重數一遍。
賞析:
這首詞,作者借“閨怨”以抒情懷。上片著意描繪春景,抒寫傷離恨別之情。暮春時節,煙雨凄迷,落紅片片;鶯啼不止,聲聲斷腸。下片著意寫人。分寫醒時與夢中,表現了盼歸念遠之情。花卜歸期,音問難通;夢中哽咽,相思不已。春帶愁來,卻未將愁歸去。詞中托物起興,通過春意闌珊、閨怨別情,表達作者對國事的深切關懷與憂慮。全詞千回百折,委婉含蓄,悱惻纏綿,細膩傳神而余韻悠長。顯示出辛詞風格的多樣性。張侃《拙軒集》:辛幼安《祝英臺》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王君玉《祝英臺》云:“可堪妒柳羞花,下床都懶,便瘦也教春知道。”前一詞欲春帶愁去,后一詞欲春知道瘦。近世春晚詞,少有比者。譚獻《譚評詞辨》:“斷腸”三句,一波三過折,末三句托興深切,亦非全用直語。沈謙《填詞雜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消意盡,詞人伎倆,真不可測。張惠言《張惠言詞選》:此與德祐太學生二詞用意相似,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張炎《詞源·賦情》: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聞,稍近乎情可也。……辛稼軒《祝英臺近》……詩景中帶情,而有騷雅。黃蓼園《蓼園詞選》:按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后,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凄婉,其志可憫。史稱葉衡入相,薦棄疾有大略,召見提刑江西,平劇盜,兼湖南安撫,盜起湖、湘,棄疾悉平之。后奏請于湖南設飛虎軍,詔委以規劃。時樞府有不樂者,數阻撓之,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停住。棄疾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乃釋然。詞或作于此時乎?
醉太平
態濃意遠。眉顰笑淺。薄羅衣窄絮風軟。鬢云欺翠卷。
南園花樹春光暖。紅香徑里榆錢滿。欲上秋千又驚懶。且歸休怕晚。
注釋:
顰:蹙眉。賞析
賞析
這首春晚詞著意描繪人物情態。以景襯人,情景交融。暮春季節,絮飛風軟,落花滿徑,遍地榆錢。此中的人物則是鬢云欺翠,羅衫春暖。“眉顰笑淺,態濃意遠”。詞中委婉地描繪出晝長人倦、懶上秋千的情態。全詞工麗和婉,抒情細膩,體現了辛詞的又一風格。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集中作《金荃》麗句者無多,此作情態俱妍。結句有絮飛春晝,日長人倦之意;且有少陵“一臥滄江驚歲晚”、“扁舟一系故國心”之感。
木蘭花慢 滁州送范倅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歹帶]酒只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注釋:
滁州:今安徽滁縣。
范倅:名昂。當時任滁州通判。倅,副職。
莼鱸:莼菜羹和鱸魚膾。吳人張翰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鱸魚,遂命駕便歸。見《晉書·張翰傳》。
玉殿:指朝廷。
承明:漢宮有承明廬,此指宮中草沼之所。草,詔書之草稿。
籌邊:籌劃邊防軍務。
長安:指臨安。
殢酒:病酒石酸。
落雁空弦:比喻自己的險惡處境。
賞析:
這是一首送別詞。上片表達了作者的惜別之情,下片則勸勉友人盡忠報國,并抒寫了自身壯志難酬的憤激不平。語極渾成,意極悲郁。
稼軒詞多是感時撫事之作,并且詞情豪放。即或是送別詞,也多是慷慨悲吟,本詞即是如此。這首詞是作者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作的。作者借送別的機會,傾吐自己滿腹的憂國深情,在激勵友人奮進之時,又宣泄了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慷慨悲涼之情,磊落不平之氣,層見疊出。
上闋頭三句“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陡然而起,直抒胸臆,以高屋建瓴之勢籠罩全篇。蘇軾有“對尊前,惜流年”的詞句(《江神子·冬景》),此處便化用了但感覺更深沉悲慨。詞人意有所郁結,面對別酒隨事觸發。本意雖含而未露,探其幽眇,“老來”兩字神貌可鑒。詞人作此詞時正值壯年,何以老邁自居,心情蕭索至此呢?詞人存其弱冠之年“突騎渡江”,率眾南歸后,正擬做一番扭轉乾坤的事業,不料竟沉淪下僚,輾轉宦海。乾道八年他出任滁州知州,乃是大材小用,況且朝廷茍安,北伐無期,旌旗未展頭先白,怎能不“對別酒,怯流年呢?”“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作者身處政治逆境中,對于寒暑易節,素魄盈虧,特別敏感,雙眼看友人高蹈離去,惜別而外,另有衷曲,于是浮想聯翩,情思奔涌。“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都不管”和“只管”道盡“水”與“西風”的無情,一語雙關。既設想了友人別后歸途的情景,又暗喻范氏離任乃朝中局勢所致。以西風喻惡勢力,在辛詞中不乏其例。如“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滿江紅》)歸船何處去?聯想更深一層。“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筆鋒陡轉,變剛為柔,一種渾厚超脫的意境悠然展現出來,前句用張翰的故事,后句用黃庭堅的詩意,使人讀之翕然而有“歸歟”之念。此二句當是懸想范倅離任后入朝前返家的天倫之樂。
下闋,轉到送別主旨上。“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由上闋末句初跌而出,格調轉亢,與上面“歸歟”之境構成迥然不同的畫面。詞人有意用積極精神,昂揚語調,為友人入朝壯色。頭二句言友人入朝前勤勞忠奮,三句言朝廷求賢若渴。“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好一派君臣相得,振邦興國的景象!夜里在承明廬修改詔書,又奉命去籌劃邊事,極言恩遇之深。承明,廬名,是漢代朝官值宿(猶后代的值班)之地,詞里借指宮廷。這幾句寄托了詞人的理想,表明愿為光復中原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大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永王東巡歌》)的氣概。下面再一轉折,將滔滔思潮訇然閘住。“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變奮激昂揚為紆徐低沉。倘若友人去了京城,遇到老朋友,可以告訴他們,自己仍然是借酒銷愁,為酒所困。長安,這里代指南宋都城臨安。“愁腸殢酒”乃化用唐未韓偓《有憶》詩“腸殢?酒人千里”句,殢是困擾之意。話語外表露出自己報國無門的無限悲憤。
前面幾經翻跌,蓄意蓄勢,至結尾,突然振拔:“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詞人醉中張弓滿月,空弦虛射,卻驚落了秋雁,真乃奇思妙想。“目斷”兩字極有神韻,其實是翻用《戰國策》“虛弓落病雁”的典故,可是不著痕跡。一個壯懷激烈、無用武之地的英雄形象通過這兩句顯現出來,他的情懷只能在酒醉后發泄出來。正如清陳廷焯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機會不來,……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白雨齋詞話》)
這首詞在藝術手法上的高明之處在于聯想與造境上。豐富的聯想與跌宕起伏的筆法相結合,使跳躍性的結構顯得整齊嚴密。全詞的感情由聯想展開。“老來情味減”一句實寫,以下筆筆虛寫,以虛襯實。由“別酒”想到“西風”,“歸船”;由“西風”、“歸船”想到“江上”,燈前下邊轉到朝廷思賢,再轉到托愁腸殢酒,最后落到醉中發泄。由此及彼,由近及遠;由反而正,感情亦如江上的波濤大起大落,通篇蘊含著開闔頓挫、騰挪跌宕的氣勢,與詞人沉郁雄放的風格相一致。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注釋:
①這首詞寫的是作者在山鄉夜行中所見所聞。明月清風,驚鵲鳴蟬,稻香蛙聲,溪流小橋,構成了江南山鄉夏夜一幅優美動人的畫面。而貫徹全篇的卻是對大自然的熱愛和豐收的喜悅。作者善于抓住夏夜山鄉的特點,又理解農民對豐收的熱望,加上筆調輕快,語言優美,音節和諧,使人讀了這首詞仿佛臨其境,馀味無窮。
②《西江月》:唐玄宗時教坊曲名,后用為詞調。
③黃沙:黃沙嶺,在信州上饒之西,作者閑居帶 湖時,常常往來經過此嶺。
④別枝:旁枝。
⑤舊時茆店:過去很熟悉的那一所茅草店。
⑥社:土地廟。社林:土地廟周圍的樹林。
賞析:
《西江月》原題是《夜行黃沙道中》,記作者深夜在鄉村中行路所見到的景物和所感到的情緒。讀前半片,須體會到寂靜中的熱鬧。“明月別枝驚鵲”句的“別”字是動詞,就是說月亮落了,離別了樹枝,把枝上的烏鵲驚動起來。這句話是一種很細致的寫實,只有在深夜里見過這種景象的人才懂得這句詩的妙處。烏鵲對光線的感覺是極靈敏的,日蝕時它們就驚動起來,亂飛亂啼,月落時也是這樣。這句話實際上就是“月落烏啼”(唐張繼《楓橋夜泊》)的意思,但是比“月落烏啼”說得更生動,關鍵全在“別”字,它暗示鵲和枝對明月有依依不舍的意味。鵲驚時常啼,這里不說啼而啼自見,在字面上也可以避免與“鳴蟬”造成堆砌呆板的結果。“稻花”二句說明季節是在夏天。在全首中這兩句產生的印象最為鮮明深刻,它把農村夏夜里熱鬧氣氛和歡樂心情都寫活了。這可以說就是典型環境。這四句里每句都有聲音(鵲聲、蟬聲、人聲、蛙聲),卻也每句都有深更半夜的悄靜。這兩種風味都反映在夜行人的感覺里,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下半片的局面有些變動了。天外稀星表示時間已有進展,分明是下半夜,快到天亮了。山前疏雨對夜行人卻是一個威脅,這是一個平地波瀾,可想見夜行人的焦急。有這一波瀾,便把收尾兩句襯托得更有力。“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是個倒裝句,倒裝便把“忽見”的驚喜表現出來。正在愁雨,走過溪橋,路轉了方向,就忽然見到社林邊從前歇過的那所茅店。這時的快樂可以比得上“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游山西村》)那兩句詩所說的。詞題原為《夜行黃沙道中》,通首八句中前六句都在寫景物,只有最后兩句才見出有人在夜行。這兩句對全首便起了返照的作用,因此每句都是在寫夜行了。先藏鋒不露,到最后才一針見血,收尾便有畫龍點睛之妙。這種技巧是值得學習的。
這首詞,有一個生動具體的氣氛(通常叫做景),表達出一種親切感受到的情趣(通常簡稱情)。這種情景交融的整體就是一個藝術的形象。藝術的形象的有力無力,并不在采用的情節多寡,而在那些情節是否有典型性,是否能作為觸類旁通的據點,四面伸張,伸入現實生活的最深微的地方。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它就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了。我們說中國的詩詞運用語言精煉,指的就是這種廣博的代表性和豐富的暗示性。(朱光潛)
清平樂·憶吳江賞木樨
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
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
鑒賞:
這是辛棄疾閑居上饒時與他的朋友余叔良的一首唱和之詞。余叔良其人情況不詳。這首詞題曰:“憶吳江賞木樨”。木樨,亦作木犀,桂花別名。辛棄疾詠桂花的詞不少,如上首《太常引·建康中秋》即是。但這首詞寫得別有情趣,它不專門扣住桂花題材,而是能離開桂花本身,把自己的經歷結合來寫,意境更為開闊,感情更加親切。本詞上片“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四句,作者從自己的游蹤引入桂花。少年時有個秋夜,在吳江痛飲醒來,看見一輪明月,中間映著團團的桂樹影子;江邊桂樹,十里花香,飄散在煙波江上,倍添清冷之氣:天上人間,都籠罩在桂香桂影之中。吳江即吳松江,在今蘇州南部,西接太湖。辛棄疾年輕時游過吳江,所以他對此地頗為懷念。大概吳江兩岸,當時桂花頗盛,所以他詠桂花便想起吳江之游。“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兩句,這里用“團團”來寫桂樹,水沉,香名,這里用指桂花馨香。詞人借自己一次客中酒醒后看桂影、聞桂香的經歷來寫桂花,情調豪放,生動自然。下片“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數語,由寫作者自己的經歷,轉到桂花本身。宮黃,指古代宮女以黃粉涂額,是一種淡妝,這里是指桂花。桂花體積小,宛如淡施宮黃,可是開在人間,竟然這樣芳香。花小、色黃、香濃,正是桂花特征。這幾句把桂花特征都寫到,但著重寫它的香味,抓住重點,與上片相呼應。這首詞意境優美,寫桂花能抓住其特征,聯想自然,用詞簡練,不愧為詞中佳品。
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帶湖篆岡小酌
夜月樓臺,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來去。是誰秋到便凄涼?當年宋玉悲如許。
隨分杯盤,等閑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
鑒賞:
詞作于紹熙元年庚戌(1190)八月十七日夜。篆岡,是辛棄疾在上饒的帶湖別墅中的一個地名。小酌,便宴。詞就是在這次吟賞秋月的便宴上即興寫成的。
上片寫帶湖秋夜的幽美景色,見出秋色之可愛,說明古人悲愁沒有多少理由。“夜月樓臺,秋香院宇”二句對起,以工整清麗的句式描繪出迷人的夜景:在清涼幽靜的篆岡,秋月映照著樹木蔭蔽的樓臺,秋花在庭院里散發著撲鼻的幽香。第三句“笑吟吟地人來去”,轉寫景中之人,十分渾然一體。這七字除了一個名詞“人”之外,全用動詞與副詞,襯以一個結構助詞“地”,使得人物動態活靈活現,歡樂之狀躍然紙上。秋景是如此令詞人和他的賓客們賞心悅目,他不禁要想,為什么自古以來總有些人,一到秋天就悲悲戚戚呢?當年宋玉大發悲秋之情,究竟為的什么?上片末二句:“是誰秋到便凄涼?當年宋玉悲如許”,用設問的方式否定了一般文人見秋即悲的孱弱之情。宋玉的名作《九辯》中頗多悲秋的句子,如“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等等。辛棄疾這兩句,對此加以否定。應該說,當年宋玉之悲秋,是有一定緣由的,辛棄疾這里不過是聊將宋玉代指歷來悲秋的文人,以助自己抒情的筆勢,這是對古事的活用。由這兩句的語意看來,悲秋似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只有敞開胸懷,縱情吟賞秋色才是通達的啰!每個讀者初讀到此,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的聯想,而順著作者這個表面的語調和邏輯繼續閱讀下去,思考下去。
其實,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讀了詞的下片我們才知辛棄疾最終是要肯定悲秋之有理。只不過,他之所謂悲“秋”,已不同于傳統文人的純粹感嘆時序之變遷與個人身世之沒落,而暗含了政治寄托的深意。上片那些欲擒故縱的抒寫,乃是一種高明的蓄勢反跌之去。換頭三句“隨分杯盤,等閑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仍故意延伸上片否定悲秋的意脈,把秋天寫得更使人留戀。你看:秋夜不但有優美的自然景色,而且還有賞心悅目的好事,可以隨意小酌,可以隨便地欣賞歌舞,還有什么值得悲傷的事呢?就這樣,在上片“是誰秋到便凄涼”一個問句之后,作者又在下片著力地加上了一個意思更明顯的反問,把自己本欲肯定的東西故意推到了否定的邊緣。末二句突然作了一個筆力千鈞的反跌:“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這一反跌,跌出了本詞悲秋的主題思想,把上面大部分篇幅所極力渲染的“不必悲”、“有甚悲”等意思全盤推翻了。到此人們方知,一代豪杰辛棄疾也是在暗中悲秋的。他悲秋的理由是,重陽節快來了,那凄冷的風風雨雨將會破壞人們的幸福和安寧。 “重陽節近多風雨”一句,化用北宋詩人潘大臨詠重陽的名句“滿城風雨近重陽”,這正是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的“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辛棄疾之所謂“風雨”,一語雙關,既指自然氣候,也暗喻政治形勢之險惡。稼軒作此詞時,國勢極弱,國運日衰,而向來北兵也習慣于在秋高馬肥時對南朝用兵,遠的不說,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率三十二路軍攻宋之役,就是在九月份發動的。稼軒《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一闋就有“胡騎獵清秋”的警句。鑒于歷史的教訓,閑居帶湖的辛棄疾在密切注視政壇情況變化時,不會不想到邊塞的情況。此詞實際上表達了作者對當時政局的憂慮之情。
這首詞通過時節變化的描寫來反映對現實生活的深沉感慨,氣度從容;欲擒欲縱,文法曲折多變;巧妙采用前人詩句,辭意含蓄。通過比興等手法,寄托政治感想。
水調歌頭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鸞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
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鑒賞:
南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辛棄疾從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撫使任上被彈劾免官,回到江西鉛山他的瓢泉新居,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再度閑居生活。這首詞就作于閑居瓢泉期間。由詞前小序可知,他寫這首詞是為了答謝趙昌父(蕃)并兼寄吳子似(紹古)的。吳子似在此期間曾任鉛山縣尉。閑居鄉野的辛棄疾,雖然因遭朝中奸臣排擠,報國無門,鴻圖難展,心中怨憤,時常寄情山水,托興詩酒,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積極用世的思想仍占主導地位。他身處江湖之遠,仍不忘憂國憂民,希望能重新得到重用,得以施展自己的才智,實現收復失地統一國家的理想。從他的這首《水調歌頭》詞,我們便可以看出他的這種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處境。
此詞上片以描述夢境為主。起句“我志在寥闊”,開門見山,直抒胸懷,表現了詞人高遠的志向和寬宏的氣度,概括全詞要旨。為有寥闊之志,自然有“夢登天”之舉。“疇昔夢登天”句,借用了屈原《九章·惜誦》中“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航”之意。他感到現實中難以施展他的才干,他要到廣漠宇宙去尋找他的理想境界。“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兩句,乃是全詞思想的主干。“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詞人在夢幻中飛上青天,首先來到月宮,盡情地賞玩明月。他在這里撫摸著潔白的月亮,陶醉在神奇迷離的幻境之中,不知不覺人間已過了千年之久。接著“有客驂鸞并鳳,云遇春山赤壁,相約上高寒。”數句,描寫的是作者與高賢們同上天宮的夢境。“有客”指作者的好友趙昌父。由詞序可知,趙昌父曾用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韻作詞“敘太白、東坡事”寄作者,并在詞中對作者大加贊美。這首詞是為答謝趙昌父而作,自然應有回敬之詞。趙昌父是江西玉山人,距鉛山不遠,是詞人閑居瓢泉時的好友。他奉祠家居,不求仕進,飲酒作詩,氣度不凡,世人以為有陶靖節之風。這里作者以“驂鸞并鳳”來贊美他,意思是他德高道深,理應羽化登仙。這里的青山、赤壁系指李白、蘇軾,因為李白墓在當涂之青山西北,蘇軾曾游赤壁,寫過《赤壁賦》。趙昌父駕著鸞鳳霞舉飛升,在彩云間與先賢李太白、蘇東坡相遇,于是他們同作者共約到天宮去遨游。作者在這里把趙昌父、李白、蘇軾譽為“三賢”。作者這樣寫,也有自謙的意思,下一句“我亦蝨其間”就是把這層意思直接表達了出來,意思是:在您和先賢們高會的時候,我不過是濫竽充數地置身其間罷了。在現實生活中,詞人感到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又不愿與那些投降派的官僚同流合污,所以只好到夢境中去會見他理想中的人物。在這里,作者把自己與朋友,古代圣賢置身于高寒廣漠的天宇,用北斗當酒杯痛飲著天上的美酒,充分表達了其豪放的一面。
詞的下片繼續描寫夢境。詞人在夢幻中無憂無慮地暢游太空,內心充滿激情,不禁小聲歌唱起來。“神甚放,形則眠”一句,從字面意思看,是說身體雖然清靜無為,好象在睡眠,但精神還是奔放曠達的。這是作者在閑居生活中積極用世的自白。他被迫再次閑居后,表面看來安靜閑適,但他心中時刻不忘報國之志。“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化用賈誼《惜誓》中“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把自己比作搏擊長空、一再高舉的鴻鵠,以抒發自己的豪情壯志。接著,詞人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詞人在夢境里可以縱橫馳騁,可是一旦夢覺,回到現實生活中,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悵惘,并產生疑問:為什么人世間不能盡如人意的事情會有那么多呢?這里的“虧全”是以月亮的圓缺比喻人間的悲歡離合,主要說的是“虧”的方面。詞人在這里以夢境與“夢覺”相對照,揭示了自己的遠大抱負同社會現實的矛盾。在這發問中表現出對現實的不滿,抒發人事難全的感慨,這發問也是一個有著雄才大略、滿腹經綸的老將對于懷才不遇、報國無路提出的強烈抗議。詞的結語“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覺得來得有些突然。前面說的全是夢境以及夢覺后的惆悵,可是結語卻一語宕開,表現出“美人娟娟隔秋水”(杜甫《寄韓諫議》)的惋惜之情。但是如果稍加思索,讀者也不難明白,這是在前面幾層意思的基礎上生發出來的感想。這里的“美人”指他的好友吳子似。這一句表面看來只是對吳子似的思念,實際上主要還是抒發“誰識稼軒心事”(《水龍吟。再題瓢泉》)的苦悶心情。
這首詞在藝術特征上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特色。理想主義是浪漫主義在思想內容上的重要特征,而以夢幻的形式表現其理想則是浪漫主義傳統的創作方法。辛棄疾成功地運用這一傳統手法,使其崇高理想在這首詞中得到完美的體現。它跌宕起伏,忽而天上,忽而人世,馳騁奔逸,狂放不羈,洋溢著豪邁的激情。它充滿瑰麗豐富的想象,大膽驚人的夸張,“摩挲素月”、“驂鸞并鳳”、“酌酒援北斗”、“天地睹方圓”等名句,都放射出五光十色的美麗光輝,顯現出光彩奪目的浪漫主義色彩。
水調歌頭 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后名?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鑒賞:
在我國古典詩詞中,送答之作可以說是多得不可勝數,然而真正能千古流傳的佳作,卻并不多。辛棄疾的這首《水調歌頭》,就是一首感時撫事的答別之作。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初,辛棄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這年底(1193年2月),他由三山(今福建福州)奉召赴臨安,當時正免官家居的陳峴(字端仁)為他設宴餞行,遂慨然而作此詞。
此詞上片分兩層,前兩韻是第一層,直接抒寫詩人的“長恨”和“有恨無人省”的感慨。作者直接以“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句開篇,乍看似覺突兀;其實稍加思索,就會明白其深刻的感情背景。由于北方金朝的入侵,戰亂不息,被占區人民處在金人統治之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卻非但不圖恢復,還對主張抗金北伐的人士加以壓制和迫害,作者就曾多次受到打擊。這對于一個志在恢復的愛國者來說,怎么能不為此而感到深切的痛恨呢?如此“長恨”,在“飲餞席上”豈能盡言?所以詞人只能用高度濃縮的語言,把它“裁作短歌行”。“短歌行”,原是古樂府《平調曲》名,多用作飲宴席上的歌辭。詞人信手拈來,融入句中,自然而巧妙地點明了題面。“長恨”而“短歌”,不僅造成形式上的對應美,更主要的是顯示出那種恨不得盡言而又不能不言的情致。“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一句,合用了兩個典故。據《史記。留侯世家》載,漢高祖劉邦“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由于留侯張良設謀維護太子,此事只好作罷,戚夫人因向劉邦哭泣,劉邦對她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中表達了劉邦事不從心、無可奈何的心情。又《論語。微子篇》載,楚國隱士接輿曾唱歌當面諷刺孔子迷于從政,疲于奔走,《論語》因稱接輿為“楚狂”。辛棄疾在這里運用這兩個典故,目的是為了抒發他雖有滿腔“長恨”而又無人理解的悲憤,一個“狂”字,更突出了他不愿趨炎附勢、屈從權貴的耿介之情。從遣詞造句看,這一韻還妙在用“何人”呼起,以反詰語氣出之,大大增強了詞句的感人力量;而“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反復詠言,又造成一種一唱三嘆,回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詞人在直抒胸臆以后,緊接著就以舒緩的語氣寫道:“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一韻三句,均用屈原《離騷》詩句。前兩句徑用屈原原句,只是“蘭”字后少一“之”字,“畹”字后少一“兮”字。“餐英”句則從原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概括而來。蘭、蕙都是香草,“滋蘭”、“樹蕙”,是以培植香草比喻培養自己美好的品德和志節。而“飲露”、“餐英”,則是以飲食的芳潔比喻品節的純潔和高尚。作者在這里引用屈原詩句,并用“滋蘭”、“樹蕙”之詞,顯然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志節和情操。屈原在忠而被謗、賢而見逐的情況下,仍然堅定地持其“內美”和“修能”,執著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詞人在遭朝中奸臣讒言排擠,被削職鄉居的情況下,依然不變報國之志,表明自己決不肯隨波逐流與投降派同流合污,沆瀣一氣。“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一句,仍承前韻詞意,從另一個角度表明自己的志節和操守。這里又用一典。《楚辭·漁父》中說,屈原被放逐,“游于江潭”,“形容枯槁”,漁父問他為什么到了這種地步,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勸他“與世推移”,不要“深思高舉”,自討其苦。屈原說:“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也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聽后,一邊搖船而去,一邊唱道:“滄浪之水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勸屈原要善于審時度勢,采取從時隨俗的處世態度。詞人化用此典,意在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志節情操。下片頭三句一杯酒,問何似,身后名?“遙應篇首,意在抒發自己理想無從實現的感慨,情緒又轉入激昂。據《世說新語·任誕》載,西晉張翰(字季鷹),為人”縱任不拘“,有人問他:”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耶?“他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詞人用張翰的典故,乃是牢騷之氣。他的抗金復國理想難以實現,志業難遂,還要那“身后”的虛名干什么!詞人為什么會發此牢騷呢?辛棄疾接著寫:“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輕。”這一韻是全詞的關鍵所在,道出“長恨復長恨”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南宋統治集團輕重倒置,是非不分,置危亡于不顧,而一味地茍且偷安。這是詞人對南宋小朝廷腐敗政局的嚴厲批判和憤怒呼喊。最后兩韻是下片第二層,通過寫惜別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心志,詞人的情緒這時又漸漸平靜下來。前三句寫惜別,用屈原《九歌》點明恨別樂交乃古往今來人之常情,表明詞人和餞行者陳端仁的情誼深厚,彼此都不忍離別之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一句,又引用兩個典故。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陶淵明生于東晉末葉,社會動亂,政治黑暗,而他本人又“質性自然”(《歸去來兮辭序》),“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因有是辭。這里詞人引用陶詩,表明自己此次奉召赴臨安并不是追求個人榮利,并且也不想在那里久留,以表明自己的心跡。“歸與白鷗盟”,是作者從正面表明自己的心跡。據《列子·黃帝篇》載,相傳海上有位喜好鷗鳥的人,每天早晨必在海上與鷗鳥相游處,后遂以與鷗鳥為友比喻浮家泛宅、出沒云水間的隱居生活。在這里,詞人說歸來與鷗鳥為友,一方面表明自己寧可退歸林下,也不屑與投降派為伍,另一方面也有慰勉陳端仁之意。與一般的離別之詞不同。
辛棄疾的這首《水調歌頭》,雖是答別之詞,卻無常人的哀怨之氣。通觀此篇,它答別而不怨別,溢滿全詞的是他感時撫事的悲恨和憂憤,而一無凄楚或哀怨。詞中的聲情,時而激越,時而平靜,時而急促,時而沉穩,形成一種豪放中見沉郁的藝術情致。此外,詞中還成功地運用比興手法,不僅豐富了詞的含蘊,而且對抒發詞人的志節等,也都起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千年調 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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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辛棄疾經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被罷官的痛苦生活,這一年,他被免職后居住在江西上饒,這首詞就是作者在這一時期寫作的。由于他的好友鄭汝諧(字舜舉)的居所有一個小閣樓名叫“卮言”,由此,作者產生了寫這首詞的想法。
在詞史上,這首詞無論從內容還是藝術上來看,都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在此之前,詞這種文學體裁大都不出抒情言志的范圍,很少有作者用幽默、諷刺的筆調,來揭露、抨擊丑惡的社會現象的。辛棄疾的這首詞,用三種盛酒的器具、一種藥材與鳥,形象、幽默而又辛辣地揭露、諷刺了當時朝廷中那些隨人俯仰、趨炎附勢、不以國事為重的官僚們的丑態。在南宋朝廷茍且偷安的氣氛下,辛棄疾從自己親身經歷中,深深感受到,在當時的官場與社會上,正直與阿諛、真誠與虛偽、有為與無能的斗爭中,往往是那些唯上命是從,唯潮流是順之徒,極盡阿諛逢迎、虛與委蛇之能事,反而攫取得一己之私利,欣然自得,了無愧色;正直、真誠,有為之士,卻往往因堅持理想、節操,而受到排擠、打擊。因此,他見友人第宅中有閣名“卮言”,便借題發揮,寫成這篇絕妙文字。“卮言”,出自《莊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是古時盛酒的器皿。陸德明釋文(引王叔之):“卮器滿則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隨人從變,已無常主者也。”詞即借卮這一形象,來比喻那些沒有固定信仰和主見,而俯仰隨人、應聲附和的人。接著以“然然可可,萬事稱好”補明前面的描寫,一個笑容可掬,隨著權勢者的話語,點頭哈腰,連稱:“是、是,對、對,好、好”的可笑可憎的形象躍然紙上。“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滑稽”和“鴟夷”是兩種酒器。“滑稽”,為流酒器,能轉注吐酒,終日不已。“鴟夷”,一種皮制的酒袋,容量大,可隨意伸縮、卷折。它們成天在酒席上忙乎不停,倒完酒又灌滿,灌滿又倒完,圓轉靈活。這使人自然地聯想起那些善于應酬,花言巧語之徒。“滑稽坐上”,即“坐(同座)上滑稽”,“更對鴟夷笑”,一個“笑”字,將物寫活了,把那些如“滑稽”一般圓通自如而得意洋洋的小人的丑態,勾畫了出來。“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仍然是以物喻人。“甘國老”,即中藥甘草,其味甘平,能夠調和眾藥,醫治寒、熱引起的多種疾病,故有“國老”之名。詞人正是以此諷刺那些不講是非原則,專和稀泥,欺世盜名的鄉愿。
換頭忽插入詞人自己,與上闋描述的丑類形成鮮明的對比。“少年使酒”,乃是一種憤激之語,無非是說自己年少氣盛,借酒罵駕,不會察言觀色,總是直來直去,不懂逢迎拍馬,所以不討人喜歡。“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這是詞人在說反話,意思說,如今我才懂這個做人要隨和合俗的道理,也想來學習這一套了,但畢竟又不是此中人,故而“未會十分巧”,始終學不到家。什么人才學得會呢?只有那些像學舌鳥一樣專在附和權要上下功夫的人,才能精通此道呢。“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秦吉了”,一種能學人言語的鳥,又名鷯哥、八哥。此正是詞人用以痛罵鸚鵡學舌小人的又一比喻。
這首詞最大的藝術特點,就是選取某些特征相似的事物,來盡情描繪,多方比喻,辛辣諷刺,鞭撻世俗,達到了暢快淋漓的境地。詞人于諷刺中又表現自己的節操和態度,故它不僅僅止于諷刺,自己的形象也顯露了出來,起到了對比作用。這首詞由于比喻生動、貼切,不僅增加了詞的含蓄性,給人更多的聯想,而且也增強了詞的形象性與幽默性,于幽默、嘲諷之中,透露出作者的憤激之情與鄙夷之色。
漢宮春·會稽蓬萊閣觀雨
秦望山頭,看亂云急雨,倒立江湖。 不知云者為雨,雨者云乎。 長空萬里,被西風、變滅須臾。 回首聽、月明天籟,人間萬竅號呼。
誰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蘇? 至今故國人望,一舸歸歟。 歲月暮矣,問何不鼓瑟吹竽。 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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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的題目,原作“會稽蓬萊閣懷古”。同調另有“亭上秋風”一首,題作“會稽秋風亭觀雨”。唐圭璋先生謂,“秋風亭觀雨”詞中無雨中景象,而“蓬萊閣懷古”一首上片正寫雨中景象,詞題“觀雨”與“懷古”前后顛倒,當系錯簡。說見《詞學論叢·讀詞續記》今據以訂正詞題。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辛棄疾被重新起用,任命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據《寶慶會稽續志》,為六月十一日到任,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奉召赴臨安,次年春改知鎮江府,故知登蓬萊閣之舉,必在嘉泰三年的下半年,另據詞中“西風”、“冷煙寒樹”等語,可斷定是作于晚秋。
清人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詞貴意藏于內,而迷離其言以出之。”為此,詞家多刻意求其含蓄,而以詞意太淺太露為大忌。這首詞以自然喻人世,以歷史比現實,托物言志,寄慨遙深。
詞的上片,看似純系寫景,實則借景抒情。它不是單純地為寫景而寫景,而是景中有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詞人所登的蓬萊閣在浙江紹興(即會稽),秦望山,一名會稽山,在會稽東南四十里處。他為何望此山?因為這里曾是秦始皇南巡時望大海、祭大禹之處。登此閣望此山,不禁會想起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和為民除害的大禹。這片詞先以“看”領起,盡寫秦望山頭云雨蒼茫的景象和乍雨還晴的自然變化。以“倒立江湖”喻暴風驟雨之貌,生動形象,大概是從蘇軾《有美堂暴雨》詩“天外黑風吹海立”演化而來。“不知云者為雨,雨者云乎”,語出于《莊子·天運》:“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為”字讀去聲。云層是為了降雨嗎?降雨是為了云層嗎?莊子設此一問,下文自作回答,說這是自然之理,云、雨兩者,誰也不為了誰,各自這樣運動著罷了,也沒有別的意志力量施加影響要這樣做。作者說“不知”,也的確是不知,不必多追究。“長空萬里,被西風、變滅須臾。”天色急轉,詞筆也急轉,這是說云。蘇軾《念奴嬌·中秋》詞:“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維摩經》:“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云散了,雨當然也就收了。“回首聽,月明天籟,人間萬竅號呼。”這里又用《莊子》語。《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這就是“天籟”,自然界的音響。從暴風驟雨到云散雨收,月明風起,詞人在大自然急劇的變化中似乎悟出一個哲理:事物都處在不斷變化中,陰晦可以轉為晴明,晴明又含著風起云涌的因素;失敗可以轉為勝利,勝利了又會起風波。上片對自然景象的描寫,為下片追懷以弱勝強、轉敗為勝、又功成身退的范蠡作了有力的烘托、鋪墊。語言運用上,眾采博興,為己所用,這是辛詞的長技。
下片懷古抒情,說古以道今,影射現實,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作者首先以詰問的語氣講述了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歷史故事:當年是誰到若耶溪上請西施西去吳國以此導致吳國滅亡呢?越地的人們至今還盼望著他能乘船歸來呢!這當然是說范蠡,可是作者并不直說,而是引而不發,說“誰倩”。這樣寫更含蓄而且具有啟發性。據史書記載,春秋末年越王勾踐曾被吳國打敗,蒙受奇恥大辱。謀臣范蠡苦身戮力,協助勾踐進行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并將西施進獻吳王,行美人計。吳王果貪于女色,荒廢朝政。吳國謀臣伍子胥曾勸諫說:“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后來越國終于滅了吳國,報了會稽之仇。
越國勝利后,范蠡認為“勾踐為人,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于是泛舟五湖而去。引人深思的是,詞人面對秦望山、大禹陵和會稽古城懷念古人,占據他心靈的不是秦皇、大禹,也不是越王勾踐,而竟是范蠡。這是因為范蠡忠一不二,精忠報國,具有文韜武略,曾提出許多報仇雪恥之策,同詞人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八記載:辛棄疾至臨安見宋寧宗,“言金國必亂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猝可以應變之計,(韓)侂胄大喜。”《慶元黨禁》亦言“嘉泰四年春正月,辛棄疾入見,陳用兵之利,乞付之元老大臣”,另據程珌《丙子輪對札記》記辛棄疾這幾年來屢次派遣諜報人員到金境偵察金兵虛實并欲在沿邊界地區招募軍士,可見作者這時正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力圖恢復中原以雪靖康之恥,范蠡正是他仰慕和效法的榜樣。表面看來,“故國人望”的是范蠡,其實,何嘗不可以說也指他辛棄疾。在他晚年,經常懷念“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戰斗生涯,北方抗金義軍也時時盼望他的歸來。謝枋得在《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中記載:“公沒,西北忠義始絕望。”這一部分用典,不是僅僅說出某事,而是鋪衍為數句,敘述出主要的情節,以表達思想感情,這是其用典的一個顯著特點。
“歲云暮矣,問何不鼓瑟吹竽?”在詞的收尾部分,作者首先以設問的語氣提出問題:一年將盡了,為什么不鼓瑟吹竽歡樂一番呢?《詩經》的《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又《唐風·山有樞》:“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作者引《詩》說出了歲晚當及時行樂的意思,接著又以反問的語氣作了回答:“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舊時王、謝的亭館已經荒蕪,已無可行樂之處了。東晉時的王、謝與會稽的關系也很密切,“王亭”,指王羲之修禊所在的會稽山陰之蘭亭;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有別墅。這些舊跡,現在是只有“冷煙寒樹啼烏”點綴其間了。
從懷念范蠡到懷念王、謝,感情上是一個很大的轉折。懷念范蠡抒發了報國雪恥的積極思想;懷念王、謝不僅流露出對現實的不滿,而且明顯地表現出消極悲觀的情緒。作者面對自然的晴雨變化和歷史的巨變,所激起的不僅是要效法古人、及時立功的慷慨壯懷,同時也有人世匆匆的暮年傷感。辛棄疾此時已經是六十四歲了。當作者想到那些曾經威震一方、顯赫一時的風流人物無不成為歷史陳跡的時候,內心充滿了人生短暫、功名如浮云流水的悲嘆。這末一韻就意境來說不是僅對王亭謝館而發,而是關涉全篇,點明全詞要旨。詞人在這些歷史人物事跡中寄托的不同感情,同他當時思想的矛盾是完全吻合的。
滿江紅 游清風峽,和趙晉臣敷文韻
兩峽嶄巖,問誰占、清風舊筑?更滿眼、云來鳥去,澗紅山綠。 世上無人供笑傲,門前有客休迎肅。怕凄涼、無物伴君時,多栽竹。
風采妙,凝冰玉。詩句好,馀膏馥。 嘆只今人物,一夔應足。 人似秋鴻無定住,事如飛彈須圓熟。 笑君侯,陪酒又陪歌,《陽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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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鉛山縣志。選舉志》記載:趙晉臣,名不迂,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官中奉大夫,直敷文閣學士。清風峽在鉛山(今屬江西),峽東清風洞,是歐陽修錄取的狀元劉煇早年讀書的地方。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以“游清風峽,和趙晉臣敷文韻”為題,主要寫趙晉臣,說清風峽的詞句,也是從屬于人物描寫的。這首詞用“古今人物,一夔應足”來稱頌趙晉臣,難免失之過份,但從全篇的藝術構想來看,這又很有他的道理。趙晉臣既然是個如此出眾的人物,為什么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卻被小人算計,賦閑在窮鄉僻壤呢?其實,了解辛棄疾的人不難發現,他于紹熙五年(1194)從福建安撫使崗位上下來,退居鉛山農村,長達10年之久。趙晉臣此時是從江西漕使崗位上被免職,也來到鉛山居住。這時,他們兩人都在鉛山,遭遇極為相似,所以,作者大有同病相憐之感。了解到這些寫作背景之后,我們再仔細欣賞這首詞,便不難感悟出作者的憂憤是何等痛切、真實。
起句寫清風峽形勢,接著便將筆鋒轉向趙晉臣。“清風舊筑”,指劉煇曾經讀書其中的清風洞;如今歸誰占領呢?不用說是和他同游的趙晉臣占領的。住在清風洞,既可眺望“兩峽嶄巖”,又可欣賞“云來鳥去,澗紅山綠”。但這里人跡罕至,豈不孤寂?以下數句,即回答這個問題。“世上無人供笑傲”,還不如住在這里領略自然風光,這是第一層。即使“門前有客”來訪,也大抵是些俗物,還是“休迎肅”為好,這是第二層。如果因無人作伴而感到凄涼,也不必“怕”,多栽些竹子就是了。這是第三層。層層逼進,把趙晉臣超塵拔俗、不肯同流合污的高潔品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下片的“風采妙,凝冰玉。”歌頌趙晉臣冰清玉潔,乃是對上片的概括。“詩句好,馀膏馥。”則由頌揚人格進而贊美文采。《新唐書。杜甫傳贊》云:“他人不足,甫乃厭馀,殘膏剩馥,沾丐后人。”趙晉臣的詩“馀膏馥”,那也是可以“沾丐后人”的。進而用《韓非子。外儲說》“如夔者一而足矣”的典故,把趙晉臣推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不須再說什么了。
于是換筆換意,由感慨人、事歸到留連詩、酒。人,像秋天的鴻雁,今天落到這里,明天飛向那里,住無定所。我和你都是一樣。事,像飛出的彈丸,應該圓熟些,處事何必那么固執。這次同游,你既陪酒、又陪歌,真是千載難逢的見面啊!以“陽春曲”收尾,緊承“陪歌”,指趙晉臣的原唱,自然也帶出自己的和章。宋玉《對楚王問》云:“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岑參《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結尾云:“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是和趙晉臣的原唱的,贊原唱為《陽春曲》,則對自己的和詞已含自謙之意,可謂一箭雙雕。恰如其分地運用典故,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
滿江紅
點火櫻桃,照一架、荼如雪。 春正好,見龍孫穿破,紫苔蒼壁。 乳燕引雛飛力弱,流鶯喚友嬌聲怯。 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
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 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 蝴蝶不傳千里夢,子規叫斷三更月。 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鑒賞:
這首詞的寫作年代已無法考證,也沒有其他材料可供參閱,但從這首詞的意境推測,可能是他中年政治失意后的思歸之作。全詞的中心是寫詞人因春歸而想家的悲涼情緒,它以春景為媒介,充分體現了自家身世和國家命運都很悲慘的感嘆,是一首飽含政治色彩的上乘之作。它之所以流傳下來,為人所喜歡,不僅在于它飽含深情厚意,更在于作者在寫詞時不是枯燥地、直通通地訴說,而在生動鮮活的意境描寫中創造了幽遠深邃的抒情境界。
上片即景傷春。詞人的藝術觸覺是十分敏銳的:他既欣賞江南之春的美好,又痛惜江南之春的不久長。
在他的筆下,暮春的景致是何等地使人眼花瞭亂!“點火櫻桃,照一架、荼如雪”二句,猶如彩色影片的特寫鏡頭,園林之中燦爛的春色被推到讀者的眼前。一株株櫻桃,碩果累累,紅得像著了火;一架荼正盛開著白雪般的花朵,與火焰般的櫻桃交相輝映,整個園林紅妝素裹,分外嬌艷。“春正好”是一句簡潔深情的贊語。春天好,好就好在生機勃勃。春筍穿破了長滿青苔的土階,蓬勃地向上生長;春燕牽引著初產的幼雛,在緩緩地飛翔;流鶯呼朋引伴,嬌音恰恰,就像奏響了一首首春之抒情曲。……可是好景不長,恰如前人的名句“開到荼花事了”所標示的,高潮一過,春姑娘就要回去了,想挽留也挽留不住。也許正是因為預感到春之短暫,乳燕才飛得沒有興致,其翱翔之力“弱”了下來;那些自在的流鶯,也因此而歌聲不暢,它們的啼音竟然使人有“怯”的感覺。燕之“弱”,鶯之“怯”,其實都是詞人感傷春天心理的外化。讀者切莫責怪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怎么會沾染上小兒女的傷春感懷,辛棄疾這里別有滿腹心事。對于一個政治理想落空、在現實生活中屢受挫折的人來說,春歸豈不是象征著希望破滅!自然景觀的變化和季節的無情推移,牽動了詞人滿懷的愁恨,于是他向春天發出了怨憤之語:“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這三句與作者的名篇《祝英臺近。晚春》的結拍“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用語和含義都很相似,只是這里語調更為急促,意思更為直截了當一些。作者似在對空呼喊道:千愁萬恨,都是你春天給引出來的;如今你自個兒走得利索,卻把愁留給人不管了,你可知我已經愁腸千結,無法解開!這一串怨春之語,無理之極,然而有情之極,“腸千結”三字,尤能夸張地表達出詞人抑郁不堪的煩亂心緒。
詞的下片,具體而細致地抒寫這被春天觸動的愁和恨。換頭的四個三字句:“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承“腸千結”一句而來,點明詞人內心所郁積的,并不是春花秋月的哀愁,而是懷念家山的深沉悲痛。詞人登高樓而遠望家鄉,無奈千重萬疊的春山遮斷了雙眼,茫茫無邊的煙波阻隔了歸路。這春山、這煙波,象征祖國的分裂,象征政局的險惡,象征詞人執著追求的抗金恢復大業所遇到的無數艱難險阻!接下來“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二句,愁懷浩渺,語意悲愴,英雄的孤獨感拂拂生于紙面。所謂“古今遺恨”,按字面之義自然是指從古至今的恨事,但懷古是為了傷今,因而這里的“古今”,偏重于指“今”。今之恨,莫過于中原淪陷、祖國分裂之恨。
由此可見,這兩句是向人們說明:詞人之“恨”的內容,決非一般文人士大夫風花雪月的小恨,而是深沉悲痛的家國大恨;而詞人為雪此大恨而奮斗,響應都寥寥無幾,此恨幾乎無處可以傾訴,這又是自己滿腔愁恨之更深一層者!緊接“蝴蝶”二句,化用唐人崔涂的“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一聯而變其意。《莊子》上說,莊周夢見自己化為蝴蝶。后來文人就將做夢稱為“蝴蝶夢”。千里夢,指自己的想家夢。子規的叫聲像是在說“不如歸去”。這兩句,是就情造境的哀婉之筆,以深夜不寐的痛苦情景,來將上文所抒寫的內容進一步向廣闊的時空延伸。一個“不傳”,一個“叫斷”,是點鐵成金之語,使得這兩句比崔涂原詩更為凄切地表達出思家念遠之悲。還須指出的是,從作者的生平、思想及上文的“古今遺恨”等來綜合判斷,這里的所謂思家,不是思念其江南地區的寓所,而是思念遠在北方金人統治之下的山東濟南老家。全闋的結拍云:“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聲聲”,承“子規叫斷”而來,可謂善于呼應,構鎖嚴密。“勸人歸,歸難得”二語,修辭學上稱為“頂真格”,其作用在于文氣貫通地傾瀉自己的苦痛之懷。這里以情語結束,但由于與前面的形象描寫相聯系,并且語意真摯感人,所以這個結尾仍然富有韻味,令人對這位愛國志士有家難歸的痛楚油然而生共鳴之感。
辛棄疾的政治抒情詞,就表達方式而言,可分為直抒與曲達兩種。所謂直抒,是指張口暢談,議論之聲滔滔不絕,悲壯之情,慷慨豪邁之志,全盤托出,沒有半點含蓄,從不憑借外物,不依靠比興等手法。所謂曲達,是指心里有急切想說的話,但考慮到自己處境險惡,不敢將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暢快淋漓地說出來,而是憑借花鳥山水來抒發自己的憂憤。本詞就是屬于后類。
卜算子·漫興
千古李將軍,奪得胡兒馬。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
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
鑒賞:
這首詞被鄧廣銘收集在《稼軒詞編年箋注》(編于光宗紹熙五年至寧宗嘉泰二年之間),這時辛棄疾正處于人生的低潮時期:因遭小人算計誣陷而被罷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官職,賦閑在江西鉛山縣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別墅。這首《卜算子》就是他這時寫成的。
題曰“漫興”,是罷官歸田園居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實則胸中有郁積,腹中有學養,一觸即發,一發便妙,不可以尋常率筆目之。此詞通篇都是在發政治牢騷抒發自己在政治舞臺上的失意,但上下兩闋的表現形式互不相同。
上闋用典,全從《史記。李將軍列傳》化出,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千古李將軍,奪得胡兒馬。”西漢名將李廣四十余年中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英名遠播,被匈奴人稱為“飛將軍”。小令篇制有限,不可能悉數羅列這位英雄的傳奇故事,因此詞人只剪取了史傳中最精彩的一個片斷: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廣軍敗被擒。匈奴人見廣傷病,遂于兩馬間設繩網,使廣臥網中。行十余里,廣佯死,窺見其傍有一胡兒(匈奴少年)騎的是快馬,乃騰躍而上,推墮胡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歸漢。匈奴數百騎追之,廣引弓射殺追騎若干,終于脫險。斯人于敗軍之際尚且神勇如此,當其大捷之時,英武又該如何?司馬遷將此事寫入史傳,可謂善傳英雄之神。作者從浩潮以史料中選取這一片斷,是見其匠心獨運。
“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史記》敘李廣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為反襯。詞人即不假外求,一并拈來。蔡起初與廣俱事漢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官至二千石(郡守)。武帝時,官至代國相。元朔五年(前124)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衛青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封樂安侯。元狩二年為丞相。他人材平庸,屬于下等里的中等,名聲遠在廣之下,但卻封列侯,位至三公。詞人這里特別強調李蔡的“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一“卻”字尤值得品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內容——李廣為人在上上,卻終生不得封侯,全由此反跌出來,筆墨十分節省。四句只推出李廣、李蔡兩個人物形象,無須辭費,“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楚辭。卜居》)的慨嘆已然溢出言表了。按詞人年輕時投身于耿京所領導的北方抗金義軍,在耿京遇害、義軍瓦解的危難之際,他親率數十騎突入駐扎著五萬金兵的大營,生擒叛徒張安國,渡淮南歸,獻俘行在,其勇武本不在李廣之下;南歸后又獻《十論》、《九議》,屢陳北伐中原的方針大計,表現出管仲、樂毅、諸葛武侯之才,其韜略又非李廣元所能及。然而,“古來材大難為用”(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雙全的將相之具,竟備受猜忌,屢遭貶謫,時被投閑置散。這怎不令人傷心落淚!因此,詞中的李廣,實際上是詞人的自我寫照;為李廣鳴不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頭是沖著那人妖不分的南宋統治集團來的。
下闋寫實,就目前的田園生活抒發感慨,滿肚子苦水都托之于詼諧,寓莊于諧。“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二句對仗,工整清新。上下文皆散句,于此安排一雙儷句,其精彩如寶帶在腰。“蕓”,通“耘”。“筧”,本為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管,此處用作動詞,謂截斷竹管,剖作屋瓦。
既根除園中雜草,又修葺鄉間住宅,詞人似乎準備長期在此經營農莊,做“糧食生產專業戶”了。于是乃逗出結尾二句:“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朝家”,一作“朝廷”。“力田”,鄉官名,掌管農事。兩漢時行推薦制,凡努力耕作、成績顯著者,可由地方官推舉擔任“力田”之職。二句言:有朝一日恢復漢代官制,選舉“力田”,看來是非我莫屬了!
話說得極風趣,不愧幽默大師,然而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含著淚的微笑,其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舍我”句本出《孟子。公孫丑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雖大言不慚,卻充滿著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歷史責任感,說得何等壯觀!到得詞人手中,一經抽換前提,自負也就變成了自嘲。盡管詞人曾說過“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見《宋史·辛棄疾傳》)的話,并不以稼穡為恥,但他平生之志,畢竟還在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旌旗萬夫,揮師北伐,平定中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呵!豈僅僅滿足于做一“農業勞動模范”呢?讀到這最后兩句,我們真不禁要替詞人發出“驥垂兩耳兮服鹽車”(漢賈誼《吊屈原賦》)的嘆息了。
南宋腐朽不堪,始困于金,終亡于元,非時無英雄能挽狂瀾于既倒,實皆埋沒蒿萊之中,不能盡騁其長才。千載下每思及此,輒令人扼腕。惟一切封建王朝,概莫能外,盛衰異時,程度不同而已。觀辛棄疾此詞,其認識價值就在這一方面。
本篇的寫作特色是,上闋使事,就技法而言為曲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則是正面文章;下闋直尋,就技法而言為正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卻是在正話反說。一為“曲中直”,一為“直中曲”,對映成趣,相得益彰。
又上闋“李蔡為人在下中”、下闋“舍我其誰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史記》原文為“蔡為人在下中”,詞人僅增一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于史,一出于經,都恰到好處,后句與“萬一朝家舉力田”這樣的荒誕語相搭配,尤其顯得戲謔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詞人視“經、史中生硬字面”為詞中大忌(見沈義父《樂府指迷·清真詞所以冠絕》),殊不知藝術中自有辯證法在,化腐朽為神奇,只要用得其所,經、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詞,甚至可以作到全詞即因此生輝。本篇就是一個雄辯的例證。
此前詞人隱居江西上饒帶湖之時,也曾作過一篇與此內容大致相同的《八聲甘州·夜讀〈李廣傳〉》。該詞為長調,末云:“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風格頗見蒼勁悲涼。本篇則為小令,心境之悲慨不殊,卻呈現出曠達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觀。這充分說明,藝術大匠在構思和創作同題材作品時,不僅非常忌諱炒古人的冷飯,并且不屑重復自己,無怪乎在他們的筆下總是充滿著五光十色,新鮮活潑。
玉樓春·戲賦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西風瞥起云橫度,忽見東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舊住。
鑒賞:
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辛棄疾由于上饒(今屬江西)帶湖寓所毀于火,遂徙居位于鉛山(今屬江西)東北境的期思渡別墅。那里有一汩清泉,其形如瓢,詞人因名之為“瓢泉”。這首詞就是作者居住在瓢泉寓所期間寫成的。內容如題,乃吟詠云山之作。
這首詞雖然題為“戲賦云山”,但所著力描述的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的瞬息萬端的變化,但字里行間似乎寄寓著詞人這樣一個信念:雖然堅持抗金北伐的力量,多次受到投降派的排斥和打擊,但是,就象大雪壓不垮青松一樣,這股抗金力量不僅不會消亡,反而會逐漸強大,成為國家的中流砥柱。
開首兩句點題。上句設問,下句作答,這比直說青山被浮云所遮蓋,更耐人尋味。而且,由于用了擬人手法,還大大密切了物我關系,使我們仿佛看到了詞人那種翹首凝望、喃喃自語的情態。起句用典,《莊子。大宗師》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莊子這段話是為抒發他有藏必亡的虛無觀點立論的。后來黃庭堅《次韻東坡壺中九華》詩曾用其字面,句云:“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以作者的詞句同黃氏的詩句相比較,黃氏的“持”字徑從《莊子》語中“負之而走”的“負”字而來,稍顯得拘泥樸實;而詞人的“推”字,則顯得空靈巧妙,更切合青山被浮云所籠罩的景象。可見,用典的巧拙,不在于能否師其字面,而在于能否即景會心,緣事而變化。而“四面浮云猜是汝”句,何以用“猜”而不用“知”?蓋“知”字判斷的意味太濃,和起句的詰問語氣不相搭配,且使本句也顯得呆滯;而著一“猜”字,不僅和起句的詰問語氣相吻合,而且還使全韻靈動活潑,聲情若掬。歇拍一韻緊承前韻,通過描述自己尋覓“常時相對兩三峰”的行動和“走遍溪頭無覓處”的結果,進一步證實青山被浮云所籠罩,并隱然透露出詞人的遺憾心情。詞人為什么如此執著地尋覓“常時相對”的青山?因為青山是他閑居瓢泉期間的知音,也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的真實寫照。“新葺茆檐次第成,青山恰對小窗橫。”(《浣溪沙·瓢泉偶作》)“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虞美人·邑中園亭……》)你看,詞人對青山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啊!怪不得他要殷勤尋覓呢。
詞的上片寫青山被浮云遮覆的憂慮,下片則寫重睹青山的喜悅。下片兩句筆鋒一轉,景象突然一變:西風乍起,浮云飄散,忽然看見平時與之相親相愛的青山象擎天巨柱一樣,巋然聳立在東南天際。說寫詞人重睹青山的喜悅,可又沒有直接描寫,而是通過上句的“瞥起”和下句的“忽見”,來表現作者在剎那間的感情變化。如果說下片一韻著重寫浮云散而青山見的自然景觀須臾間的變化的話,那么結拍一韻還不該直接抒寫重睹青山的喜悅心情嗎?作者偏不這樣,而是宕開筆墨,描寫了一個老僧看到青山依然挺立東南天際時的歡快舉止和情態,通過老僧之喜來映襯詞人之喜。這樣寫不僅多一層曲折,而且還豐富了詞境,說明熱愛青山、關心青山是否依舊的,正大有人在,那老僧即其一例也。
這首詞雖然題為“戲賦云山”,但詞人對他吟詠的對象并未作十分精細的描繪和刻劃,而是抓住自然界客觀景物的傾刻變化,以輕快明朗的筆調抒發自己的內心感受,寓意深刻,并非平淡之嘆。這首小詞的格調明快疏朗,清新活潑,反映了詞人落職閑居期間積極樂觀的一面。
水龍吟
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發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
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吾儕心事,古今長在,高山流水。 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 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
鑒賞:
辛棄疾自青少年時代起,就飽經戰亂之苦,立志抗金,恢復中原,他的詞也以激越豪放而著稱。但是在這首《水龍吟》中所反映出來的思想,卻引歸耕隱居的陶淵明為“知己”,未免有點消極。之所以如此,與他的遭際有著密切的關系。據學者考證,此詞約作于光宗紹熙五年(1194),那年辛棄疾已經五十五歲,秋天又被罷官,于是感傷世事人生,免慨嘆。
此詞上片開頭就說:“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句法就有點特別。陶淵明與作者,本來志趣不同,性格各異,而作者卻說他們已有了神交,并在夢中見過面了。這對一般讀者來說,不能不感到突兀、驚詫,從而也就有可能構成一個強烈的印象,令人玩味。“老來”二字是特指,說明作者驅馳戰馬、奔波疆場或是籌劃抗金、收復故土的年輕時代,與脫離塵囂、回歸自然的陶淵明是無緣的,而只有在他受到壓抑與排斥,壯志難酬的老年時代,才有機會“相識淵明”。這個開頭,對讀者來說既有些突然,又讓人感到十分自然。而作者也以平靜的語氣敘述,益發顯得深沉。接下去的“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三句,直接抒寫作者心中的沉痛心情。心頭之恨是如此沉重,竟使得作者酒也不飲,歌也不唱。這是為什么?作者作了回答:一個白發老翁怎能在西風蕭瑟中為五斗米折腰!但是,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詞的下片緊隨前文,并作了更深入的回答:悔恨東山再起!先講陶淵明的精神、人格和事業都是永在的,而且仍凜然有生氣,和現實是相通的。“懔然生氣”一句,這里暗用《世說新語。品藻》“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的語言以贊淵明。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作者緊跟著又用了“高山流水”的典故,來說明他同淵明之間是千古知音。這知音就在于對“富貴他年”所持的態度。接下去“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三句,引用了東晉謝安的故事。據《世說新語。排調篇》記載:“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家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說明即使他年不免于富貴顯達,也是沒有意思的。結語“甚東山何事”三句用的仍然是謝安的事,同書又記載:“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很顯然,從作者到陶淵明,又從陶淵明到謝安,或富貴顯達,或歸田隱居,或空懷壯志,雖處境各不相同,但其實一樣,都沒有什么意義。這是英雄的悲嘆!
與辛棄疾其他一些詩詞中所反映出來的豪情壯志不同,在這首詞中,作者已沒有“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歌頭》),“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虞美人》)那種壯志凌云、激越慷慨的感情,而是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閑淡無謂,如此的不屑一顧,這難道是作者的本意嗎?不,這是作者對現實政治的失望與哀嘆,是時代的悲劇!
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鑒賞:
辛棄疾的這首詞大約作于他閑居鉛山期間。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跡未詳。這首詞的內容和作法與一般的詞不同,其內容方面幾乎完全與對茂嘉的送行無關,而專門羅列古代的“別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層的常規,事例連貫上下片,不在分片處分層。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時胸中郁積事多,有觸而發,非特定題目所能限制,故同類事件紛至涌集,而不為普通的詩文格式所束縛。
詞的開頭幾句:“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興與賦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說它是“賦”,因為它寫送別茂嘉,是在春去夏來的時候,可以同時聽到三種鳥聲,是寫實。鵜鴂,一說是杜鵑,一說是伯勞,辛棄疾取伯勞之說;說它是“興”,因為它借聞鳥聲以興起良時喪失、美人遲暮之感。伯勞在夏至前后出鳴,故暗用《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意,以興下文“苦恨”句。鷓鴣鳴聲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鵑傳說為蜀王望帝失國后魂魄所化,常悲鳴出血,聲像“不如歸去”。詞同時用這三種悲鳴的鳥聲起興,形成強烈的悲感氣氛,并寄托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著“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是上下文轉接的關鍵。
它把“離別”和啼鳥的悲鳴作一比較,以抑揚的手法承上啟下,為下文出的“別恨”作了鋪墊。“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兩句,有人認為寫的是兩事:其一指漢元帝宮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韓邪單于離開漢宮的事;其二指漢武帝的陳皇后失寵時辭別“漢闕”,幽閉長門宮。也有認為只寫一事的,謂王昭君自冷宮出而辭別漢闕。今從多數注釋本作兩件事看。“看燕燕,送歸妾”,寫的是春秋時衛莊公之妻莊姜,“美而無子”,莊公妾戴媯生子完,莊公死后,完繼立為君。州吁作亂,完被殺,戴媯離開衛國。《詩經。邶風》的《燕燕》詩,相傳即為莊姜送別戴媯而作。“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引用了漢代另一個典故。漢李陵抗擊匈奴,力戰援絕,勢窮投降,敗其家聲;他的友人蘇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節不屈。后來蘇武得到歸漢機會,李陵送他有“異域之人,一別長絕”之語;又世傳李陵《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等句。“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寫戰國時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荊軻入秦行刺秦王政故事。相傳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荊軻臨行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以上這些事都和遠適異國、不得生還,以及身受幽禁或國破家亡之事有關,都是極悲痛的“別恨”。這些故事,寫在與堂弟的一首送別詞中,強烈地表達了作者當時沉重、悲壯之情。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這又是承上啟下的兩句。句中說啼鳥只解春歸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間的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隨啼聲眼中滴出的不是淚而是血了。為下句轉入送別正題作了省力的鋪墊。“誰共我,醉明月?”承上面兩句轉接機勢,迅速地歸結到送別茂嘉的事,點破題目,結束全詞,把上面大片凌空馳騁的想象和描寫,一下子收攏到題中來,有此兩句,詞便沒有脫離本題,只是顯得善于大處落墨、別開生面而已。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不愧為宋代一代文豪!
辛棄疾的這首詞,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氣氛強烈外,還得力于它的音節。它押入聲的曷、黠、屑、葉等韻,在“切響”與“促節”中有很強的摩擦力量,聲如裂帛,聲情并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評此詞“沉郁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反映了古人對此詞的推崇。
虞美人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鑒賞:
正如本詞自注所述,辛棄疾的這首《虞美人》詞,乃是仿陶淵明《停云》“思親友”之意而作,抒寫了作者罷職閑居時的寂寞與苦悶的心情。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考證,此詞約作于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左右。此時辛棄疾被投閑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鉛山(今屬江西)東期思渡瓢泉旁筑了新居,其中有“停云堂”,即取陶淵明《停云》詩意。
辛棄疾的詞,愛用典故,在宋詞中別具一格。這首詞的上片一開頭“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幾!”即引用了《論語》中的典故。《論語。述而篇》記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如果說,孔子慨嘆的是其道不行;那么辛棄疾引用它,就有慨嘆政治理想無法實現之意。辛棄疾寫此詞時已五十九歲,又謫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發出這樣的慨嘆也是很自然的。這里“只今馀幾”與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銜接,用以強調“零落”二字。接著“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數語,又連用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和《世說新語。寵禮篇》記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晉大司馬桓溫)喜”等典故,敘自己徒傷老大而一事無成,又找不到稱心朋友,寫出了世態關系與自己此時的落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兩句,是全篇警策。詞人因無物(實指無人)可喜,只好將深情傾注于自然,不僅覺得青山“嫵媚”,而且覺得似乎青山也以詞人為“嫵媚”了。這與李白《敬亭獨坐》“相看兩不厭”是同一藝術手法。這種手法,先把審美主體的感情楔入客體,然后借染有主體感情色彩的客體形象來揭示審美主體的內在感情。這樣,便大大加強了作品里的主體意識,易于感染讀者。以下“情與貌,略相似。”兩句,情,指詞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崇高、安寧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這里將自己的情與青山相比,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寧愿落寞,決不與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潔之志。
詞的下片作者又連用典故。“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陶淵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和“有酒有酒,閑飲東窗”等詩句,辛棄疾把它濃縮在一個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淵明當年詩成時的風味。這里作者又提陶淵明,意在以陶自況。“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兩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實際是諷刺南宋已無陶淵明式的飲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夢死的統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句法與上片“我見青山”一聯相似,表現出了作者傲視古今的英雄氣概。這里所說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淵明一類的人。據岳珂《桯史·卷三》記:辛棄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虞美人》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足見辛棄疾對自己這二聯是很自負的。
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這“二三子”為誰沒有人進行專門的考證,有人認為是當時人陳亮。但依我個人看法,不妨視野擴大些,將古人陶淵明、屈原乃至于孔子等,都算在內。辛棄疾慨嘆當時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實與屈原慨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情類似,同出于為國家和民族的危亡憂慮。而他的閑居鉛山,與陶淵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點類似。
八聲甘州
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鑒賞:
漢“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廣為人知,在古代詩文中也多所詠及。辛棄疾的這首《八聲甘州》,便是其中的名篇。我們知道,辛棄疾二十三歲即起兵抗金,南歸以后亦所至多有建樹。但因為人剛正不阿,敢于抨擊邪惡勢力,遭到朝中奸臣的忌恨,不僅未能實現恢復中原的理想,且被誣以種種罪名,在壯盛之年削除了官職。他的這種遭遇,極似漢時名將李廣。這首詞即借李廣功高反黜的不平遭遇,抒發作者遭讒被廢的悲憤心情。辛棄疾在題語說“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可見他當時的情緒是非常激動的。后邊說“戲用李廣事”,則不過是寓莊于諧的說法罷了。
本詞上闋聊聊數語,約略敘述了李廣的事跡。據《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罷官閑居時,“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開篇至“無言”數句即寫此事。這里特別突出“故將軍”一語,以之居篇首,表現了作者對霸陵尉勢利人的憤慨。同時,詞中直接把司馬遷對李廣的贊辭“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當作李廣的代稱,表示對李廣樸實性格的贊賞。一褒一貶,愛憎分明。傳文又載:“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射虎”二句即寫此事。單人獨騎橫山射虎,可見膽氣之豪;弓弦驚響而矢發裂石,可見筋力之健。李廣如此健者而被廢棄,又可見當時朝政之昏暗。傳文又載李廣語云:“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辛詞中“落魄”二句即指此事。勞苦而不得功勛,英勇而反遭罷黜,進一步說明朝政之黑暗。一篇《史記·李將軍列傳》長達數千字,但作者只用數十字便勾畫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生平主要事跡,且寫得有聲有色,生動傳神,可見作者不愧為一代文豪。
與上闋不同,詞的下片專寫作者自己的感慨。唐代詩人杜甫《曲江三章》第三首“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詩句。作者在題語云“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此處即以杜甫思慕李廣之心,隱喻晁、楊親愛自己之意,盛贊晁、楊不以窮達異交的高風,與開頭所寫霸陵呵夜事形成鮮明的對照。其中“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一語,上應“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句,表現了作者寵辱不驚、無所悔恨的堅強自信。“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一句,借漢言宋,感慨極深沉,諷刺極強烈。
具體說來,它大致有以下幾層含義:一是漢時開邊拓境,號召立功絕域,健如李廣者本不當投閑,然竟亦投閑,可見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乃古今之通病,正不必為之悵恨;二是漢時征戰不休,健如李廣者尚且棄而不用,今日求和諱戰,固當斥退一切勇夫,更不必為之嗟嘆。以上皆反面意,實則是痛恨朝政腐敗,進奸佞而逐賢良,深恐國勢更趨衰弱。作者遭到罷黜,乃因群小讒毀所致,故用“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之景作結,隱喻此輩之陰險和卑劣,并以點明題語所云“夜讀”情事。此語蓋用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詩意,但換“驚風”為“斜風”,以示其讒毀之邪惡;改“密雨”為“細雨”,以示其讒毀之瑣屑;又益以“輕寒”一事,以示其讒毀之虛弱。這樣一來,使其更具有表達力。
辛棄疾的這首詞,其句子隱括了不少前人的詩文。但是,他決不是簡單地照搬古人語句,而是在隱括前人辭句時加進了生動的想象,融入了深厚的情感。如上闋寫霸陵呵夜事,加進“長亭解雕鞍”的想象,便覺情景逼真;寫出獵射虎事,加進“裂石響驚弦”的想象,更覺形神飛動。下闋“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一問,氣勁辭婉,幾經頓挫才把意思說完,情真意切,充滿了無限悲憤。總之,這首詞不僅抒情真切感人,而且語言上也多所創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憶王孫
秋江送別,集古句
登山臨水送將歸。悲莫悲兮生別離。不用登臨怨落暉。昔人非。惟有年年秋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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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古代文學的百花園中,有不少集古人句子而成的詩詞。它們雖是集古人句子而成,但作者給予了新的意境,使人讀來熟悉而又陌生,自有一番情趣。
從現有文學史料看,我國最早的集句詩,始于晉代傅咸的《毛詩詩》,它是集《詩經》句子而成。后繼者不乏其人。著名的如宋代王安石,晚年做了許多集句詩,有達百韻者。文天祥以集杜詩著稱,達二百首。
集句詞始于王安石。而后蘇軾有《南鄉子。集句》三首,且標出所集詩句的原作者。由于詞是長短句,詩多五言七言的整齊句式,因此,集句詞的數量就遠不如集句詩多。辛棄疾的這首《憶王孫》在辛詞中也是僅有的。從其內容看,大致也創作于他閑居江西上饒之時。
本詞首句“登山臨水送將歸”,出于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辛棄疾用它點出送別之意。自從宋玉寫了《九辯》之后,悲傷的感情與蕭瑟的秋景似乎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抒寫悲秋的感情,也成為歷代文人的一大傳統。如歐陽修的《秋聲賦》。
辛詞既用《九辯》成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悲傷,也就不言而喻了。”登山臨水“,也有跋山涉水依依惜別之情。”悲莫悲兮生別離“,見于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句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從本句可以推知,辛棄疾所送別的是剛剛結識的知心朋友,因此”悲莫悲兮“,格外悲傷。中國文學史上屈宋并稱,辛棄疾將宋玉和屈原的詞句組合一起,不僅意思連貫,而且使人讀起來分外有味,可以說集得巧。
“不用登臨怨落暉”,這是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中的句子,這一聯為“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這里“登臨”二字與“登山臨水”相呼應。落日斜暉,暮色降臨,朋友相聚,興猶未盡,不覺又到了分手時刻;登臨送別,能不使人分外傷感嗎?為此,人們常常怨恨落暉無情。另一方面,日出日落,青山綠水,本是大自然的本來面目,又有什么值得讓人怨恨呢?這句意似排遣,實為深沉的離別之恨。
“昔人非”一句,來自蘇軾《陌上花》“江山猶是昔人非”的詩句。限于格律,用“昔人非”三字概括全句意思。“江山猶是”與不用怨落暉緊緊相承。“昔人非”一句寓意深刻,其中有多少世事更替、人情變幻!結句“惟有年年秋雁飛”,出自李嶠《汾陰行》。《汾陰行》以漢武帝汾陰祭后土祠的盛況反襯眼前所見的凄涼。“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可見,辛棄疾由送別寫起,逐步擴大到人生感慨和當時朝政的失望之情。南宋偏安一隅,不思恢復北方淪陷的領土,故主張堅決抗金的辛棄疾,借此表示痛心之情。
這首詞雖是集古句而成的,但寫得如此深沉,并且轉接自如,表現出辛棄疾不愧為南宋一代杰出詞人。
生查子·獨游西巖
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 歲晚太寒生,勸我溪邊住。 山頭明月來,本在天高處。 夜夜入青溪,聽讀《離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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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游紀體詩詞中,以“獨游”為內容的十分鮮見。“獨游”,顧名思義,就是孤孤單單沒有人為伴的游歷,同時心情又很郁悶,很顯然,作者辛棄疾此時就屬這一類。淳熙八年(1181)冬,他被誣陷罷官,長期閑居于上饒城北的帶湖之畔。西巖就在上饒城南,風景優美。這首詞是他閑居期間的紀游之作。
開頭“青山”兩句,寫出了詞人對青山的一片癡情。他似乎想把巍然獨立的青山招到近旁,可青山卻無動于衷,于是便發出善意的埋怨:青山啊,你那么高傲,有誰會喜歡你呢?“偃蹇”,有高聳、傲慢之意。青山屹立不移,不隨人俯仰,這或許就是詞人想象中的高人逸士的性格吧!蘇軾詩云:“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越州張中舍壽樂堂》)。看來,巍巍青山絕不同于熱衷功名利祿的市儈之輩。在辛棄疾的筆下,青山也總是被寫得氣象不凡、通達人情的。比如他寫:“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作者同青山之間,“情與貌,略相似”,真可謂彼此仰慕,心心相印了。
“歲晚”兩句寫貌似傲岸的青山對詞人充滿了情意。歲暮寒冬,青山勸詞人到山中溪邊來住,相互為伴,以御寒風。可見,作者“獨游西巖”是在冬天。但更深一層揣摩,似乎應該把自然界的寒,理解為政治上的失意。作者正是在惡劣的政治氣候逼迫下,閑居山野,得到青山深切關懷的。
下片著重寫山中明月,既承接上片“勸我溪邊住”,又另辟新的境界,展示明月與詞人的情誼。“山頭明月來,本在天高處”,人在山中,見不到地平線上升起的皓月;當月露山頭,已是高懸中天了。這兩句寫出了山中望月的特點。那一輪素月,是悄悄爬上山頭,關切地探望可敬的詞人呢,還是高高地亮起一盞天燈,遍灑銀輝,和青山、溪水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沉醉的意境,給詞人帶來不盡的遐想?
結尾兩句,由抬頭望空中明月到低頭見溪中月影,好似明月由“天高處”進入溪水中來了。詞人形影相吊,住在山中溪畔,唯有流水中浮動著的月影相陪,這是多么難得的伴侶,多么難得的友情!“夜夜”句還表明,這次游山逗留了不止一日。明月不僅有形有影,而且有意有情,你看它默默地聽著詞人讀《離騷》呢。從明月由“來”到“去”,說明詞人深夜未眠,足見其憂憤之至。
這首詞語言簡潔,內容深刻含蓄。初讀全詞,似乎作者寄情山水,與青山明月相交游,心情輕松愉快。細加品味則不然。詞中描寫的是:歲暮天寒,素月清輝與澄澈的溪水相映,詞人孑然一身居于山中溪畔,長夜無眠,獨詠《離騷》。這是一幅多么凄清、幽獨而又含有晶瑩色澤的圖畫!這圖畫中的主人公,不正是有志難申、懷才不遇、憂國憂民的作者形象嗎?
詞中的青山和明月,是作者想象中的理想人格的化身,沒有世俗的偏見,高尚、正直而又純潔。當作者罷官之際,被“嚴寒”所逼之時,得到敬重的,只有它們——青山和明月,情深意切,成為自己的知音。
在章法上,上片不說自己游山,而說青山“勸我溪邊住”;下片不說自己月夜讀《離騷》,而說明月聽《離騷》。以客寫主,不僅含蓄蘊藉,情趣橫生,而且有力地襯托出作者的高潔品格。盡管他為世所棄,無從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卻仍然保持著“一片丹心在玉壺”的美好情操。
聽讀《離騷》,從“讀”這個行動來說,是寫實,但其中另有寓意。《離騷》抒發了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郁憤不平之情。辛棄疾一生渴望收復中原,卻屢遭投降派排斥和打擊,不為朝廷所用,不得已閑居鄉里,“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這滿腔憂憤之氣,很難用一二句話表達出來,借用屈原的《離騷》,恰好充分地表現了作者的心情。看似信手拈來,不留痕跡,卻顯出作者的非凡功力。輕輕一筆,就使全詞的主題思想迅速得到升華。
浣溪沙 偕叔高、子似宿山寺戲作
花向今朝粉面勻,柳因何事翠眉顰?東風吹雨細于塵。
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懷樹更懷人。閑愁閑恨一番新。
菩薩蠻 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清平樂 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清平樂
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清平樂 檢校山園書所見
連云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阮郎歸 耒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云。鷓鴣聲里數家村,瀟湘逢故人。
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太常引 建康中秋為呂叔潛賦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西江月 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鷓鴣天 戲題村舍
雞鴨成群晚不收,桑麻長過屋山頭。有何不可吾方羨,要底都無飽便休。
新柳樹,舊沙洲,去年溪打那邊流。自言此地生兒女,不嫁金家即聘周。
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云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鷓鴣天 送人
唱徹陽關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鷓鴣天 代人賦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玉樓春戲賦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
西風瞥起云橫渡,忽見東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舊住。
鵲橋仙山行書所見
松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醉扶孤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
東家娶婦,西家歸女。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
踏莎行 和趙國興知錄韻
吾道悠悠,憂心悄悄,最無聊處秋光到。西風林外有啼鴉,斜陽山下多衰草。
長憶商山,當年四老,塵埃也走咸陽道。為誰書到便幡然?至今此意無人曉。
定風波 暮春漫興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鐘。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花開元自要春風。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
定風波送盧提刑,約上元重來
少日猶堪話別離,老來怕作送行詩。極目南云無過雁。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
無限江山行未了。父老,不須和淚看旌旗。后會丁寧何日是?須記,春風十日放燈時。
采桑子 書博山道中壁
煙迷露麥荒池柳,洗雨烘晴。洗雨烘晴,一樣春風幾樣青。
提壺脫褲催歸去,萬恨千情。萬恨千情,各自無聊各自鳴。
采桑子
此生自斷天休問,獨倚危樓。獨倚危樓,不信人間別有愁。
君來正是眠時節,君且歸休。君且歸休,說與西風一任秋。
西江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
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
東坡引
花梢紅未足,條破驚新綠。重簾下遍闌干曲。有人春睡熟,有人春睡熟。
鳴禽破夢,云偏目蹙,起來香鰓褪紅玉。花時愛與愁相續。羅裙過半幅,羅裙過半幅。
露天曉角
旅興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說舊愁新恨,長亭樹、今如此!
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萬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
卜算子
修竹翠羅寒,遲日江山暮。幽徑無人獨自芳,此恨知無數。
只共梅花語,懶逐游絲去。著意尋春不肯香,香在無尋處。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鹯[衤詹]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女足]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
春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多情白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
閑意態,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
鷓鴣天
著意尋春懶便回,何如信步兩三杯?山才好處行還倦,詩未成時雨早催。
攜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開。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
鷓鴣天和子似山行韻
誰共春光管日華,朱朱粉粉野蒿花。閑愁投老無多子,酒病而今較減些。
山遠近,路橫斜,正無聊處管弦嘩。去年醉處猶能記,細數溪邊第幾家。
鷓鴣天
一片歸心擬亂云,春來諳盡惡黃昏。不堪向晚檐前雨,又待今宵滴夢魂。
爐燼冷,鼎香氛,酒寒誰遣為重溫?何人柳外橫斜笛?客耳那堪不忍聞!
鷓鴣天
困不成眠奈夜何!情知歸未轉愁多。暗將往事思量遍,誰把多情惱亂他?
些底事,誤人哪,不成真個不思家。嬌癡卻妒香香睡,喚起醒松說夢些。
生查子
游雨巖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生查子
漫天春雪來,才抵梅花半。最愛雪邊人,楚些裁成亂。
雪兒偏解飲,只要金杯滿。誰道雪天寒?翠袖闌干暖。
生查子
去年燕子來,簾幕深深處。香徑得泥歸,都把琴書污。
今年燕子來,誰聽呢喃語?不見卷簾人,一陣黃昏雨。
浣溪紗
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殷勤謝卻甑中塵。
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梨花也作白頭新。
賀新郎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
要破帽、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
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南鄉子
舟中記夢欹枕艫聲邊,貪聽咿啞聒醉眠。變作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
別后兩眉尖,欲說還休夢已闌。只記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獨自圓。
南鄉子
好個主人家,不問因由遍去[口茶]。病得那人妝晃了,巴巴,系上裙兒穩也哪。
別淚沒些些,海誓山盟總是賒。今日新歡須記取,孩兒,更過十年也似他。
定風波再用韻和趙晉臣敷文
野草閑花不當春,杜鵑卻是舊知聞。謾道不如歸去住,梅雨,石榴花又是離魂。
前殿群臣深殿女,赭袍一點萬紅巾。莫問興亡今幾主。聽取,花前毛羽已羞人。
最高樓
醉中有索四時歌者,為賦長安道,投老倦游歸。
七十古來稀。藕花雨濕前胡夜,桂枝風澹小山時。
怎消除,須[歹帶]酒,更吟詩。也莫向、竹邊孤負雪。
也莫向、柳邊孤負月。閑過了,總成癡。
種花事業無人問,對花情味只天知。笑山中,云出早,鳥歸遲。
最高樓 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
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
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待葺個、園兒名佚老。
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
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休休休,更說甚,是和非!
新荷葉 和趙德莊韻
人已歸來,杜鵑欲勸誰歸?綠樹如云,等閑借與鶯飛。
兔葵燕麥,問劉郎、幾度沾衣?翠屏幽夢,覺來水繞山圍。
有酒重攜,小園隨意芳菲。往日繁華,而今物是人非。
春風半面,記當年、初識崔徽。南云雁少,錦書無個因依。
丑奴兒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
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
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沁園春 靈山齊菴賦,時筑偃湖未成
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
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
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雨蒙蒙。
沁園春 帶湖新居將成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云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
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
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沁園春
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
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渾如此,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
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
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漢宮春 立春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
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
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滿江紅 江行和楊濟翁韻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
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埃、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拆。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
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滿江紅 游南巖和范廓之韻
笑拍洪崖,問千丈、翠巖誰削?依舊是、西風白馬,北村南郭。
似整復斜僧屋亂,欲吞還吐林煙薄。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
呼斗酒,同君酌。更小隱,尋幽約。且丁寧休負,北山猿鶴。
有鹿從渠求鹿夢,非魚定未知魚樂。正仰看、飛鳥卻應人,回頭錯。
滿江紅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后、吹簫聲斷,倚樓人獨。
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
滿江紅 暮春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
流水暗隨紅粉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
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慢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滿江紅 送李正之提刑入蜀
蜀道登天,一杯送、繡衣行客。還自嘆、中年多病,不堪離別。
東北看驚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攻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筆。
兒女淚,君休滴。荊楚路,吾能說。要新詩準備,廬山山色。
赤壁磯頭千古浪,銅[革是]陌上三更月。正梅花、萬里雪深時,須相憶。
水調歌頭 舟次揚洲和人韻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摟。
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骨高]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
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水調歌頭
盟鷗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
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 和馬叔度游月波樓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野光浮,天宇回,物華幽。中州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
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
八聲甘州
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年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念奴嬌 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劃”左邊多一橫)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
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未斷,新恨云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念奴嬌 賦雨巖
近來何處有吾愁?何處還知吾樂?一點凄涼千古意,獨倚西風寥廓。
并竹尋泉,和云種樹,喚作真閑客。此心閑處,不應長藉邱壑。
休說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誰是我,非月非云非鶴。
露冷風高,松梢桂子,醉了還醒卻。北窗高臥,莫教啼鳥驚著。
念奴嬌 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
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木蘭花慢 席上呈張仲固帥
興元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
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位斷,西風塞馬空肥。
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匆匆去路,愁滿旌旗。
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木蘭花慢 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
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嫦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
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水龍吟為韓南澗尚書壽甲辰
歲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
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
綠野風塵,平章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水龍吟 過南劍雙溪樓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賀新郎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賀新郎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
想淵明、停云詩臼,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賀新郎 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
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賀新郎 用前韻送杜叔高
細把君詩說:悵余音、釣天浩蕩,洞庭膠葛。千尺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
乍一見、寒生毛發。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金屋冷,夜調瑟。
去天尺五君家別。看乘空、魚龍慘淡,風云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骨。
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賀新郎賦水仙
云臥衣裳冷。看蕭然、風前月下,水邊幽影。羅襪塵生凌波去,湯沐煙江萬頃。
愛一點、嬌黃成暈。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待和淚,收殘粉。
靈均千古懷沙恨。恨當時、匆匆忘把,此仙題品。煙雨凄迷僝僽損,翠袂搖搖誰整?
謾寫入、瑤琴幽憤。弦斷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礫銀臺潤。愁[歹帶]酒,又獨醒。
賀新郎 賦琵琶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
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櫳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
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鷓鴣天 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
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鷓鴣天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玉樓春
三三兩兩誰家女?聽取鳴禽枝上語。提壺沽酒已多時,婆餅焦時須早去。
醉中忘卻來時路,借問行人家住處。只尋古廟那邊行,更過溪南烏桕樹。
玉樓春
風前欲勸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隨流落水邊花,且作飄零泥上絮。
鏡中已覺星星誤,人不負春春自負。夢回人遠許多愁,只在梨花風雨處。
蝶戀花送祐之弟
衰草殘陽三萬頃。不算飄零,天外孤鴻影。幾許凄涼須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
會少離多看兩鬢。萬縷千絲,何況新來病。不是離愁難整頓,被他引惹其他恨!
臨江仙
金谷無煙宮樹綠,嫩寒生怕春風。博山微透暖薰籠。小樓春色里,幽夢雨聲中。
別浦鯉魚何日到,錦書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應隨分瘦,忍淚覓殘紅。
臨江仙
手拈黃花無意緒,等閑行盡回廊。卷簾芳桂散余香。枯荷難睡鴨,疏雨暗池塘。
憶得舊時攜手處,如今水遠山長。羅巾浥淚別殘妝。舊歡新夢里,閑處卻思量。
一剪梅
記得同燒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獨自睚昏黃,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錦字都來三兩行,千斷人腸,萬斷人腸。雁兒何處是仙鄉?來也恓惶,去也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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