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講 王陽明:大解放
這一講我們講王陽明。
王陽明或許是當代中國熱度僅次于孔孟老莊的中國古代思想家了,這是個極有意思的現象。程朱思想統治中國幾百年,為什么如今很少有人讀朱熹、談朱熹?為什么會出現持續的王陽明熱?更基本的一個問題是,如今那些形形色色的“國學家”講王陽明真的講得對嗎?要回答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必須了解王陽明這個人,他的思想的內在理路,他在中國思想史的地位和意義。如果我們滿足于背誦幾句陽明語錄,我敢肯定地說,這樣做無益于真正認識王陽明,也無益于真正認識任何思想家。
一般來說,思想家的理論被稱為“大傳統”,老百姓的思想意識被稱為“小傳統”。打個比方,王陽明的“致良知”說屬于“大傳統”,老百姓常說的“摸著你的良心說話”就屬于“小傳統”。大思想家的理論一般會進入小傳統,而這一過程,是一個不斷簡化、世俗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對思想家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因為思想家高深的思想由此可以轉化為大多數人的意識,進而指導人們的行為,所以它是好事。因為這種轉化必然是一個簡化、世俗化甚至臉譜化的過程,所以它也是壞事。遺憾的是,如今那些談王陽明的人,大多已經流入口頭禪了。
王陽明(公元1472年-1529年)生在陸九淵死后280年。與朱熹、陸九淵一樣,陽明也是個少年天才。11歲的時候,他祖父在鎮江金山寺宴請賓客,舉座皆是一代才俊。主客在宴席間吟詩遣興,少年陽明也作詩一首: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首詩的氣魄讓他祖父和賓客們都非常驚異,于是大家都鼓勵他再寫一首,他當即又寫了一首:
山近月遠覺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還見山小月更闊。
這一下,舉座無不驚服。事實上,在整個中國思想史中,王陽明的確是一個“眼大如天”的人。此次聚宴之后第二年,王陽明問他的私塾先生,什么是人間第一等事?先生說,當然是讀書登第啊。陽明疑問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王陽明不是宋明儒中第一個從小就想當圣賢的人,但卻是在學問、事功兩方面都取得了高度成就的唯一一人。
陽明少有縱橫天下之志,15歲時就出游居庸關長城一月左右,目的是考察長城的軍事價值。進士及第后,他又上了很多折子討論邊疆軍事問題,而這并不是他的本職工作。仿佛命中注定,他一生的事功主要也集中在軍事上。他總是受到政治上的排擠、算計甚至迫害,但這都無法壓制住他屢建軍功。他成功平定了江西、廣東、福建、廣西的匪亂,還輕松平定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一系列巨大的軍功使他受封為伯爵,這是很多儒家人物做夢都想不到的榮耀。但他在平定完廣西盜匪兩年后就因病去世了。他死后,穆宗繼位,新君聽從群臣建議,又下詔追贈他新建侯的爵位,謚“文成”。萬歷十二年,神宗又下詔,允王陽明與陳獻章、薛瑄、胡居仁從祀文廟,以表彰他對儒學做出的巨大貢獻。
陽明的過人之處不僅在軍功卓著,而且在他終生未曾因事廢學。即便在戎馬倥傯的歲月,他也隨時在與跟隨他的弟子討論學問。他青年時即懷疑朱熹的格物致知說有問題,但直到他被貶貴州龍場驛期間,才實現思想上的重大突破。37歲,他大悟格物致知之理;38歲,他提出“知行合一”學說;39歲,他教人“靜坐”功夫;43歲,他的“致良知”說風行天下;50歲后,他的思想已經形成完備的體系;56歲,他又提出了簡明扼要的“四句教”。無論從事功還是思想體系的建構方面看,并不算長壽(享年57歲)的王陽明可謂無憾。但他在臨死前一年的一首詩作中表示,他是有遺憾的,因為他說“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或許,他已經感覺到了明朝江山搖搖欲墜。
認識陽明的思想體系,可以從如下幾個關鍵詞入手:“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四句教”。這些關鍵詞相互貫通,互為闡發。
先來看“心即理”。陽明的學生徐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陽明答:“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這樣的回答并未說服徐愛,于是他繼續問:“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陽明嘆息道:“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這段對話非常關鍵,讓我們來試作分析。很顯然,徐愛所關注的是事理,也即程朱所謂作為殊相的“百理”,而且認為心不能包含所有事理。陽明的回答是心就是理,沒有心外之事理,只要盡心,心與天同,發出來就是事理,做出來的行為即合事理。這里我們必須指出的是,陽明的“心即理”的確指究竟是什么。理,既可指價值規范,又可指事物運行的客觀規律。陽明既說“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又號召弟子在“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可知陽明所謂的“心即理”,確切含義是:心是超驗的價值規范和道德根源,而不是指可以經驗到的客觀規律。考諸陽明所有關于心的論述,這一點確定無誤。如果我們還記得陸九淵對“心即理”的論述,即可見陽明的進步。因為,陸九淵所謂的理是頗為含混的,這就使他無法回答心不能包括所有客觀規律的質問。陽明嚴格界定了理的所指,就排除了理論上的含糊與混亂。
陽明強調的是此心即是價值規范、道德根源,但這并沒有說服徐愛,徐愛又接著問:“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換言之,徐愛雖然認可心是價值規范、道德根源,心之所發是道德方向,但道德方向與具體的道德行為,畢竟不是一回事,而他在意的恰恰是這具體事理及具體道德行為也應該講明。陽明的回答是:“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然要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然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
老實說,陽明這是在答非所問,他只承認應該講求事理,以及以什么為出發點去講求事理,并未講具體如何講求事理。“根”雖然比“枝葉”重要,但有根是否必然有枝葉?即便精心培植根,土壤、水分、氣候合宜,那么確實會長出枝葉,但徐愛所問的是這枝葉長的形狀,而不是否認根的重要性。換言之,即便人去盡了人欲,只存天理,就一定能正確認識事理嗎?
那么陽明對事理的真實看法如何?他雖然沒有明確回答徐愛,但回答了鄭朝朔與徐愛相同的提問。鄭朝朔問:“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這里的關鍵是“是當”二字,即合宜之義。陽明的回答是:“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清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
由以上問答解析可知,陽明從心即天理出發,強調心作為價值規范、道德根源的意義,而且認為只要此心明朗、天理在握,是否講求具體事理并不重要。圣人并非無所不能,但圣人知道天理,這就夠了。他說:“圣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前半句的字面意思,而在于對后半句的強調。所以他接著又說:“圣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后,卻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圣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圣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每事問’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圣人于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簡而言之,在陽明這里,對事物的具體知識并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
不僅如此,陽明思想還存在比陸九淵更明顯的反智傾向。他如此反對程朱:“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不務去天理上著功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鉆研,名物上考索,行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這與“知識越多越反動”何其相似!
這就自然要講到陽明學說的第二個關鍵詞——“致良知”了。應該說,“致良知”在我如上所列的幾個關鍵詞中最重要,它能夠統貫其他幾個關鍵詞,它是陽明學說的核心。陽明自己就說:“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不過,我必須指出的是,就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很多人完全講錯了。這三個字由兩個詞構成:一個是動詞“致”,一個是名詞“良知”。這兩個詞其實都有講究,讓我們先來看看到底什么叫“良知”。
陽明說:“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
這里說得相當清楚,人人都有“良知”,它就是超驗的本體,就是價值規范(“是非”)和道德根源(“善惡”)。換句話說,“良知”=“心”=“天理”,它與我們現在通常所說的“知識”毫無關系,倒可以等同于我們現在所說的“良心”,而一般人認為“良知”的“知”就是知識。如上所說,陽明根本沒興趣討論知識問題,從他這里根本不可能發展出西方意義上的認識論。
那么什么叫“致良知”?“致者,至也”,就是“去”、“到”的意思。“致良知”可以分疏為兩層意思:對內,讓自己的心常處于良知大明的無私狀態,這是一個“狠斗私字一閃念”的過程;對外,讓良知實現于萬事萬物。陽明答復顧東橋的書信里說:“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良知”既是一個過程,也是一個結果,這個結果也可以被稱為“成德”。所以陽明說:“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于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
這個過程可不那么簡單,因為雖然人人都有良知,但由于人人都有人欲,真要讓良知主宰此心,卻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儒家立說的目的,莫不是成就人間道德倫理秩序,在陽明,也堅信通過“致良知”,即可實現人間道德倫理秩序。那么,具體如何才能“致良知”?這就得回到《大學》所謂“八條目”了。必須指出的是,陽明對“八條目”,尤其是對前面“五條目”的解釋卻與程朱大為不同。他認為“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修身”之間的關系不是程朱所說的時間上的先后關系,而是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言說而已。“蓋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條理,雖亦各有其所,而其實只是一物。格、致、誠、正、修者,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雖亦皆有其名,而其實只是一事。”這“一事”、“一物”,說白了就是“致良知”,五條目不過是從不同角度論證這一點而已。既然如此,他對這幾個條目詞義的定義當然也就與程朱不同了。
何謂“正心”?“然心之本體則性也。性無不善,則心之本體本無不正也。何從而用其正之之功乎?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凡其發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發一念而惡也,惡之真如惡惡臭,則意無不誠而心可正矣。”“正心”就是讓心回到良知主宰的狀態,所以“正心”其實就是“致良知”。
何謂“誠意”?“然意之所發,有善有惡,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亦將真妄錯雜;雖欲誠之,不可得而誠矣。故欲誠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誠意”就是讓意念純凈,就是去除惡的過程,所以陽明說“欲誠其意者,必在于致知”,而下面我將講到,陽明所謂“致知”其實就是“致良知”。所以,誠意其實就是“致良知”。
何謂“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程朱把“格”解釋為“至”,把物的范疇規定得很寬,陽明卻把“格”解釋為“正”, 把“物”解釋為“事”,一個是向外求,一個是向內求。正于事不就是“致良知”嗎?
何謂“致知”?陽明更是明說:“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
何謂“修身”?“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何謂修身?為善而去惡之謂也。吾身自能為善而去惡乎?必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然后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正其心以至于修其身不就是“致良知”嗎?
陽明還曾以“致良知”學說重新解釋《大學》首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在他看來,“明德”、“至善”不過是良知的別稱,作為動賓詞組的“明明德”,不過就是“致良知”。“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是故明明德,體也;親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由此可知,陽明之“良知”的內容,核心還是一個“仁”字,而“致良知”也不僅限于“五條目”,而是貫通“八條目”的綱領。
陽明在政治思想上較少創發,大抵還是高舉孟子的仁政旗幟,其具體說法與張載之《西銘》也大抵相同:“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也。豈唯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
下面我們再講“知行合一”。遺憾的是,陽明所謂“知行合一”與如今一般人所理解的知行合一——知道了就應該行——又完全不同。陽明所謂“知行合一”,“知”仍然是良知,在這里表示為一種價值判斷;“行”也不是我們今天所謂的“行動”,而表示從意念的發動至行動的全過程;“合一”則指二者在根源處是一不是二,而不表示在過程之中或過程結束后事實上的不分離。
對于陽明的這個論點,上面講過的那個學生徐愛還是不理解。他問陽明:“如今人盡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陽明的回答是:“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為什么“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因為這種情況下的知,不是良知在主宰,人沒有把物欲去除,而如果良知充盈,做出價值判斷的同時,就會開始行動,所以意念一動,即是行動的開始。為說明這層意思,陽明在不同場合可謂不厭其煩。“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他舉《大學》“好好色”(喜好美麗的姿色)而言知行關系,“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喜)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喜)好。”
無獨有偶,還是上面講過的顧東橋,又提出了與徐愛相似的問題。顧東橋問:“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圣門知行并進之成法哉?”陽明答:“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理豈外于吾心邪?晦庵(朱熹)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必須指出的是,陽明所謂“物理不外于吾心”,這里的“物理”不是我們現在所謂的物理,也即不是客觀規律,仍然只是價值規范,或今日所謂“道理”而已,所以陽明所舉的例子是忠孝兩端。
所以,“知行合一”的過程其實也只是“致良知”的過程。程朱教人“復性”,陽明就教人復“心”(良知)。他說:“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看你只恁地便罷。”“只恁地便罷”,雖知,但并不是真知。
接下來我們講“四句教”。陽明所謂“四句教”,簡化來說就是: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話,看起來簡單,解釋起來卻不容易,以至于如今很多人的解釋都是錯的。不僅如此,就連陽明的親傳弟子在陽明生前對這四句話的理解都很不同,甚至鬧到陽明那里,要陽明給他們斷個是非,這就演出了思想史上有名的“天泉證道”。更有意思的是,即便陽明給他們斷了是非,他們仍然各持一端,以至成為王學在陽明死后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大派的重要原因。
起爭執的兩個弟子是錢德洪與王畿,前者認為老師“四句教”是不刊之論,后者認為“四句教”尚未說到究竟處。關鍵問題出在第一句。是啊,陽明既然高舉“致良知”的大旗,怎么能說心體無善無惡呢?心是超驗的最高主宰,如果心體無善無惡,良知從何而來呢?王畿就認為,如果心體無善無惡,那么推論起來,意、知、物皆無善無惡;如果意有善惡,那么心體也有善惡。
起爭執的當天晚上,二人與陽明同坐在天泉橋上,聽憑陽明評判。陽明的評判如下:“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里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后,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王畿)之見,是我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后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陽明這種調解法,不禁讓人想起禪宗惠能與神秀的頓漸之辯,但陽明卻沒有真正從理論上回答二人的爭執。換言之,心體到底是否有善惡?要搞清這個問題,僅僅從對天泉證道的記載文本分析,是很難有結果的,正確的做法是,聯系陽明在別處對善惡、動靜問題的論述來分析。
陽明曾與另一個弟子談及類似話題,他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勞思光先生對此的解釋是,不能把此處“至善”之“至”解釋為“完滿”,而應解釋為“根源”,這就能解決“四句教”的理論難題。勞先生說:“今就‘心之體’講,‘心之體’為‘善之根源’,故是‘至善’;然正因其為‘善之根源’,故不能再以‘善’或‘惡’描述之,故說‘無善無惡’。……陽明總強調‘動’方有善惡,故說‘氣之動’,又說‘意之動’,……如人根本未作推理思考,則推理能力未運行,亦無‘正誤’可說。‘心之體’如未運行,則亦無‘善惡’可說也。只在具體運行中,方有或正或負之問題。”勞先生此解,可謂精妙入微,可惜沒有理論素養的讀者,可能很難讀懂其中的道理。
陽明思想,本質上乃是一種思想解放學說,這也是如今人們熱衷于陽明語錄的根本原因。陽明本人,雖然強調“仁”的價值,雖然認可三綱五常,但因為他高揚人的道德主體性,最后必然導向人性的解放。陽明的親傳、再傳、三傳弟子甚多。陽明活著的時候,事實上就已經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解放運動。陽明身后,其弟子各持己見,而其主流仍然指向的是人性解放。陽明的一些弟子的思想,已經完全脫離了陽明的主張,但我們不能因此認為他們是對陽明的背叛,因為他們的思想是陽明思想的邏輯延伸。
如果說以上對陽明“致良知”思想的評述還不能凸顯陽明的指向是思想解放,那么我下面的分析或許就能更明確地揭示了這一點。而且我要說,這種思想解放的核心詞就是“平等”和“自由”。
歷代儒家無不尊崇孔子,孔子的思想在儒家這里具有不可置疑的地位,因為孔子是至圣先師。陽明雖然也尊敬孔子,但他從人人皆有良知、不待外求這個角度出發,得出的結論是:就心之本體而言,“眾人亦是生知”;就致知工夫而言,“圣人亦是學知”。他雖然認為不是每個人都能真正做到“致良知”,因此圣人與常人是不同的,但他又認為人人都可能“致良知”。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見滿街都是圣人”。基督教認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陽明則認為,“致良知”面前人人平等。所以,不能不說,陽明的思想中蘊含有平等思想。
陽明還不以圣人之是非為是非。他說:“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耶?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耶?武(周武王)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耶?抑亦求諸其心,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耶?”弟子問他:“良知一而已。文王作篆、周公系爻、孔子贊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陽明的回答是:“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自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防有異處。”“圣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因此人不應以圣人的言論為教條。“夫學貴得之心。求之與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由此可見,陽明倡導的是打破外在的一切權威,個人的言行由個人根據良知自決。所以,陽明的思想中也蘊含有極強的自由思想。
陽明何以能發此石破天驚之論?原因大概有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明代把中國的專制政治推向了新的“高度”。太祖時,朝廷就對貪官污吏剝皮囊草,貪污八十貫錢就要處以絞刑,至于殘殺功臣、取締宰相、大興文字獄更是眾所周知。成祖篡位,又倚宦官為心腹,廷杖大臣,設置或復用錦衣衛和東廠,又啟明代苛政之源。整個明代,昏暴之君不絕如縷,苛暴之政罄竹難書。陽明一生,多次遭遇專制之苦。
其次,程朱思想成為朝廷的意識形態,不復成為一種抗議思潮,而成為鉗制人自由思想的工具。尤其是當程朱思想自元代開始與科舉考試綁定以后,它就不僅必然走向僵化,而且必然走向腐化。從宋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至嘉定十三年,朱熹、張栻、呂祖謙、周敦頤、二程分別被朝廷賜予謚號。淳祐元年(公元1214年),宋理宗下令讓周敦頤、張載、二程、朱熹從祀孔廟。元仁宗皇慶二年(公元1313年),朝廷就下詔規定用朱熹注釋的四書作為明經科考試的教材。進入明代,太祖開始就“一宗朱氏之學,令學者非五經四書不讀,非濂(周敦頤)洛(二程)關(張載)閩(朱熹)之學不講”;成祖更是“命儒臣輯五經四書大全,而傳注一以濂洛關閩為主”。到嘉靖元年(公元1521年),皇帝還下詔“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許妄為叛道不經之書,私自傳刻以誤正學”。皇權不僅壟斷政治,而且壟斷思想,結果就是,上則寡廉鮮恥,下則死氣沉沉。在陽明這里,程朱思想非但不能解釋現實政治,而且不能解決他內心的成圣困惑。在當時的環境下,陽明不能直接攻擊專制政治,惟一能做的是瓦解為這套專制政治提供合法性論證的思想學說。
再次,明中期以后,商品經濟高度發展,書院講學之風日漸高漲,這都必然產生對思想自由的需求。陽明本身就是書院講學的實踐者和推動者,而且倡導“知行合一”的他也不可能不關注社會現實的發展。可以說,他充分認識到了時代困境,并主動承擔了為時代病灶開藥方的使命。
最后,孔孟心性論思想幫了陽明的大忙。孔孟心性論成為了陽明的思想資源,而心性論思想的邏輯發展必然走向對人的道德主體性的高度強調,而高揚人的道德主體性的結果則是推翻孔孟自身具體的思想主張。宋明儒學以回到孔孟為目標,王陽明算是實現了這個目標,但回到孔孟的邏輯發展卻是取消孔孟。這正是儒學的必然悖論。
就宋明理學的內部發展而言,王陽明的思想是對陸九淵的發展。就理論的內部自洽性和系統性而言,王陽明顯然高于陸九淵。但除此之外,我在前面講到的陸九淵思想的問題,在陽明身上依然存在。就陽明的“致良知”說而言,根本的問題在于,人能否完全為人間立法?
陽明假定人人都能知是非善惡,這是良知說的立論前提,但這個假定的前提其實并不能成立。我可以從兩個方面提出駁論:一方面,人類崇奉一些美好的價值(所謂“是”“善”),但這些美好的價值彼此之間往往又會產生沖突。比如自由與平等,強調自由的人往往厭惡平等,認為平等會摧折個人自由;強調平等的人又往往厭惡自由,因為個人自由地發展結果就不可能平等。請問,二者都是由良知發出來的“是”和“善”,人的良知如何來判斷誰是誰非?陽明的假設的問題在于,他認為人們通過良知可以選擇出共同的“是”和“善”,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否則美國就不可能既有共和黨又有民主黨了。另一方面,大多數人做決定難免短視,根本看不到長遠利益。人們往往把魔鬼當成真神。歐洲高福利國家之所以爆發債務危機,這是最重要的原因。那么,通過“致良知”,讓每個人參與公共決策的時候都能夠一片公心,就能解決問題嗎?不能。因為這根本不是個公私問題,而是個科學推理的問題,是個專業的政治問題,甚至是個經濟學和財政學問題。而且,我所舉的歐洲債務危機的例子不是孤例,公共生活中這樣的例子隨處可見。
誠然,人人都有良知,但正如陽明自己承認的那樣,人人從良知出發得出的結論并不盡同。但任何政治共同體都需要找到共識,如果絕對價值都被摧毀,以什么來凝聚共同體成員的共識呢?固然,陽明思想給人們帶來了自由,這是其巨大功績,但還存在更深一層的問題,即自由如何才能落地的問題。考諸人類歷史,單靠自由并不能維持共同體的生存,自由與秩序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沒有秩序做保證,自由就不會落地。當然,另一方面,好的制度應該是保障個人自由的制度。事實上,王學在陽明身后的流變過程中,即越來越自由,但事實上,它只是一種觀念上的自由,而并沒有落實在現實社會和政治之中。這里面的原因深究起來當然很多,但從理論上講,摧毀一切絕對價值則根本不可能實現真正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講,陽明的“致良知”學說體現了一種理性的自負。當然,陽明的“良知”很難說是絕對理性,也不易將其等同于理性,但確實可以說,陽明的“致良知”學說體現了人的僭妄。
儒家思想本質上是一種人文思想,儒家強調“經”的時候也不忘強調“權”的重要性,這就使得儒家缺少超驗的絕對價值的觀念,所以儒家思想一落到現實生活中就很容易變異。陽明為中國人開啟自由之思并沒有錯,但他錯在對絕對價值的堅守不夠。當然,在陽明這里,并沒有摧毀一切絕對價值,正如我在前面講的那樣,他認可“仁”和三綱五常等等絕對價值。但是,他的理論邏輯的發展則是摧毀一切絕對價值。這一點,在我接下來會講的王學流變中會更清晰地顯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