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一切偉大的壯舉,
總是默默完成的。”
——作家·茨維格
「逝于1942年2月22日」
出自傳記:《人類群星閃耀時》
……
01.
1985年,陳凱歌拍《大閱兵》。攝影組先到了湖北武漢,張藝謀把器材運到劇組駐地時,突然有人大叫“飛碟!”。據說那天夜里,開闊的機場上方有個大如洗衣盆的旋轉物體,一層光圈在它周圍環繞。
更絕的是,張藝謀自稱目睹該物體后,立馬神智不清,幾分鐘后才恢復意識。再次抬頭,飛碟已消失,夜空中只剩下一團粉色的蘑菇云。張藝謀看見飛碟是不是真的,這沒人知道。他當時想當導演、拍電影,這肯定是真的。
在給《黃土地》做攝影時,陳凱歌就說他:
“咱們這幫同學里,數你心比天高。”
不得不說張藝謀運氣好。1985年,第五次影代會,張遇到對他頗為賞識的吳天明。那二年正是改革浪潮最猛的時候。鄧公說,老干部能退的就退,把位置留給專業強的年輕人吧。43歲的吳天明借著風就當上了西影廠長。
這位年輕廠長干勁很足,魄力也很強。開第一次全廠大會,當場免除了大部分負責人的職務。會一散,馬上有人去省里告狀。還有人半夜打電話給吳,一上來就操你媽。吳天明也很客氣,說我操你媽的媽。
第二天開大會,吳天明當著全廠人說:“我吳天明干的每件事,都是堂堂正正的。有人打電話罵我,要是你今天站出來你就是條漢子,否則我就操你奶奶。”
話風雖然粗魯,但不要以為吳廠長是粗人。上任前,人家拍了《人生》轟動全國,是第四代導演的代表人物。當上廠長后,吳有個心愿,大力支持有才華的年輕人拍探索片,把中國電影搞上去。看了《黃土地》的攝影,他把身在廣西的張藝謀借調到西影一年,讓他拍《老井》。為了留住張的心,把張當時的妻子肖華調到廠內圖書館,還分了套房子。
張藝謀答應合作后。吳天明拿著《老井》的劇本,到處找男主角。攝制組兵分四路,跑了20多個省市,帶回來的照片,沒有一個符合吳天明心中的形象。
《老井》講的,是貧困村莊爺孫幾代挖井的事,主角一定要線條硬朗、氣質樸素。要開機了,吳天明扭頭一看,踏破鐵鞋無覓處,張藝謀這小子不正合適嘛!就問張:“要不你來演孫旺泉,你看行嗎?”張藝謀說你要不怕砸了我可以試試。西影廠的人聽了都說:
“這他媽不是倆瘋子嗎?”
一幫人都恨不得吳天明搞砸,好看他笑話。
結果,張藝謀沒讓吳失望。為了《老井》,他剃了光頭,扎進太行山偏僻的農村,吃住都在農民家。一天挑水十幾擔,連打了兩個月豬食,光著膀子暴曬,還背了兩個多月150斤的石板。手、背都被磨糙了皮。拍戲時,喝酒他就狂喝,打架他就真干。為了表現被困井下奄奄一息的狀態,三天沒沾米、水。
那是1986年,張藝謀為了演孫旺泉,累吐了半條命。就在《老井》快要開拍前,他從朋友那里拿到《人民文學》第三期,讀到了莫言的小說《紅高粱》。
讀完就傻了,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
這不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嗎?
02.
小說《紅高粱》能有那么狂的氣質,多半是由于莫言處在一個狂的年紀。
1984年一次文藝討論會,有人說:“我們民族經歷過那么多戰爭,老一輩參與過戰爭的作家因為動亂失去了創作能力,這個空白無人彌補,太可惜了。”
莫言“蹭”地一下起來,說:“我們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彌補。沒聽過放槍,我聽過放鞭炮;沒有見過殺人,我見過殺豬;沒有親手跟鬼子拼過刺刀,我在電影上見過。我們寫小說又不是搞歷史研究,沒經歷過也能寫。”
聽了莫言的話,當場有人嗤之以鼻,說他狂妄無知。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莫言必須寫一部戰爭小說出來,打打這幫人的臉。
這不是他第一次“狂妄”了。剛到軍藝時,他還沒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一次,軍藝給《高山下的花環》作者李存葆開新作討論會。人家好歹是個腕兒了,別人都捧,莫言卻說:“這新作不行,也就是個連隊小報的水平。”
素來寬厚的李存葆臉上都掛不住了。事后,有人直接質問莫言:“你小子算個什么東西?不行?你寫一個試試?”
當時,莫言只發表過一些習作,水平,比學生作文高一點。被刺激后,莫言下定決心,一定要出寫嚇死這幫人的作品。那年年底,莫言回鄉探親,遇到發小張世家。
酒至半酣,張世家對莫言說:“你那些作品我都看過。什么《島上的風》《雨中的河》,什么呀?根本就不行!海島、湖泊,你到過嗎?咱們高密有這么多素材,你為什么不寫?偏要寫你不熟悉的事?”
一邊喝,張世家一邊給莫言講了公婆廟大屠殺的事。莫言聽罷,頓時如夢初醒。媽的!我寫了這么久,咋沒想到寫寫這片生我養我的高密鄉?寫寫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這里面事,永遠也寫不完啊!
回城后,莫言想起自己小時候忍饑挨餓、孤獨受凍因為偷蘿卜被打個半死的事,迅速寫出代表作《透明的紅蘿卜》。隨后,又去翻找當年日本人在山東高密屠殺作惡的歷史資料,一口氣寫出了《紅高粱》。
莫言聽老人們說,高密鄉曾經種植過上百畝的紅高粱,整日在烈日和大風中舞蕩。聽罷祖先在高粱地中抗日殺敵的傳說,莫言胸中激蕩,腦子里不斷出現一個個狂野、暴烈的祖先形象。當時文壇正在“尋根”,莫言覺得,這就是根。男人混蛋女人放蕩,生命旺盛,敢愛敢恨,就像野蠻生長的高粱。
1984年冬,《紅高粱》完成。次年,《透明的紅蘿卜》一發表,文壇就炸了。都不知道哪兒冒出來這么個小子。還沒定過神來,1986年,《紅高粱》橫空出世,又狠狠地炸了一次。多年后,有人問兩獲茅盾文學獎的張潔,對八十年代文壇印象最深的事。
張潔說:“那必須是莫言了。”
那時,莫言的創作欲強得跟高粱生命力一樣旺盛。《紅高粱》發表后,他讀了《靜靜的頓河》,當即決定寫四部長篇,由《紅高粱》打頭,每一部30萬字,寫出高密鄉祖祖輩輩的傳奇,要寫得像《頓河》一樣蕩氣回腸。莫言寫作激情已經到達了不可遏制的地步,為了寫《紅高粱家族》的后四部中篇,徹夜失眠,想起高密的抗日故事,甚至出現幻覺。
1985年,他寫信給哥哥說:
“我的創作欲望極強,恨不得把文壇炸平。”
莫言不知道,當時在湖北拍《大閱兵》的張藝謀和他一樣,創作激情也抵達頂峰,做夢都在拍電影,差的只是一個優秀的劇本。
終于,1986年,兩個年輕人相遇了。
03.
在遇到《紅高粱》前,張藝謀也看過別的本子。其中有一個對越反擊戰的,本子非常扎實。思來想去,張藝謀還是沒拍,一是自己情緒沒被調動起來,二是題材敏感,張藝謀的經驗告訴他,這種東西,別碰。
對政治,張藝謀向來敏銳。他母親是大地主出身,父親有黃埔軍校的背景。在論出身的年代,這給他的成長造成了極大障礙。
由于出身不好,他連入團資格都沒有。學校里填成分,張藝謀不知道怎么填,回家問父母。父母把門關起來,嘆了半天氣。后來在紡織廠上班,每次開會,廠長說:
“不是黨員、團員的請出去。”
全場700人,盯著他一個灰溜溜地離開。
后來廠長也嫌麻煩,直接說:
“張藝謀你出去吧。”
張藝謀一路上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從不敢張揚、出頭,凡事低調、謙虛。正因為如此,學會攝影后,他把內心壓抑的部分都轉移到了創作上,特別狂放、大氣。讀書時,陳凱歌看攝影系作品展,其中有一幅,百尺危崖上的一個青年肅然獨立,作幅長過一米,看罷只能長嘆。那正是張藝謀的作品。
第一次當導演前,張藝謀就暗下決心,要拍,就要拍最能張揚內心的作品。莫言的《紅高粱》,正好像一顆子彈擊中了他。高密鄉狂野的氣息、男人女人們傳奇,讓張藝謀覺得,中國人活了幾千年,骨子里是壓抑的。“我爺爺”和“我奶奶”就不一樣,這樣敢愛敢恨、肆意舞動的生命,才叫人。
張藝謀說,他要贊頌生命、渲染野性,要讓大家看看這個民族的活力。
于是乎,《老井》體驗生活剛結束,他就從山西坐火車到北京,又坐電車到軍藝。路上腳夾破了,全是血。張藝謀到了軍藝宿舍,拎著一只鞋,大喊莫言。莫言就從廁所旁的屋子出來了。張藝謀說,我要拍你的《紅高粱》。心里還打鼓呢,生怕莫言不給。
結果莫言不但給了,后來改劇本時還說:“你想怎么改怎么改,茅盾、巴金的小說要尊重原著,我的不用。別說讓‘我爺爺’‘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了,就是讓他倆在高粱地搞原子彈,我也非常支持你。”
「《紅高粱》的經典畫面」
為什么相信張藝謀?
多年后,莫言說,因為當時他曬得皮膚黝黑,完全像個農民,一看見他,就想到了生產隊的大隊長,覺得特別親切。
拿下改編權后,張藝謀先回劇組拍片。由于不顧性命為藝術獻身,他把《紅高粱》拿給吳天明說想拍,吳立馬就答應了。
令張藝謀沒想到的是,《老井》拍完后,自己居然拿下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成為國內第一人。消息傳來時,他正在高密拍戲,全劇組高興得把他抬起來往天上甩。畢業于北電、被分配到中戲工作的王志文聽了,說:
“我們學了四五年專業課,有毛用?”
王志文沒想到,成為國內首位國際A類電影節的影帝,還不算牛逼。
1988年,電影《紅高粱》要讓中國第五代導演,震撼全世界了。
04.
其實,1984年《紅高粱》還沒寫完時,小說的消息就已經傳開來了。
在文學還有地位的八十年代,各大編輯社搶稿是常有的事。那些注定要被載入中國文學史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由《收獲》《人民文學》這種重磅刊物發表的。
時任《人民文學》編輯、后來《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朱偉聽說他要寫個抗日作品,早就打招呼:“記得留給我啊!”
結果一寫完,《十月》先一步拿走了。朱偉去拿稿,莫言說人家要拿我也不好拒絕。朱偉也是挺狂的,一個電話打給《十月》:
“莫言說好給《人民文學》的,你們怎么能不講道德就把稿件拿走呢?文學界都這樣,那還有信義嗎?馬上把稿子給我退回來!”
張藝謀用800元拿下改編版權后,莫言不愿意改,就請朱偉和陳劍雨幫忙。第一次談劇本,張藝謀從《老井》劇組趕到朱偉家。朱偉一直記得,在那間20平米的小房間里,張藝謀眉飛色舞、兩眼放光、激動無比。
說起“我爺爺”和“我奶奶”,仿佛說的是自己的故事。張藝謀告訴朱偉,大面積的戰爭場面拍不了,就得把高粱給它拍到極致,一定要有漫山遍野的高粱,要讓日本騎兵拉著轆轤,把高粱全部碾成綠泥,然后,大雨傾盆,太陽出來,被碾倒的高粱化為血紅的海洋…
「電影《紅高粱》里如血的高粱,圖自豆瓣」
然而,當時高密鄉早就沒有高粱了。沒有怎么辦?種!張藝謀說要在高密種一百畝高粱,吳天明二話沒說就打錢過去。由于財務上申請流程太慢,吳廠長直接跑到每個車間游說,湊齊了這筆錢。要知道,當時《紅高粱》劇本剛出來,連審都還沒審。
吳天明敢這么干,不知要冒多大的風險。
那時,電影不叫《紅高粱》,叫做《九九青殺口》。主要是怕觀眾看了“紅高粱”三個字,會誤以為這是個農業科教片。高粱地弄妥后,張藝謀開始挑演員。“我爺爺”余占鰲是個土匪,讓姜文來演再合適不過。正好那時,上影廠有人說姜文演不了農民。姜文憋了口氣,想證明自己,馬上就答應了張藝謀。
至于“我奶奶”,可算費了番功夫。他們去中戲找人,先是看中了史可。本來都快定了,老師說:“我們還有個學生很不錯,現在在外面拍戲,很快就回來,你們再等等。”老師說的,就是在做學生實踐、參演電視劇《暑假里的故事》的鞏俐。等了兩天,鞏俐出現在張藝謀面前,穿了一身松松垮垮的大衣服試鏡,外表清純,滿臉學生氣,完全沒有“我奶奶”的潑辣。
可說不上為啥,張藝謀就覺得鞏俐行。他把鞏俐帶回高密時,莫言看到青澀的姑娘,心里直犯嘀咕:“完了,這電影要砸她手里。”
然而,電影還沒砸,高粱先出了問題。
那年氣候差,沒雨水,高粱種下后,莫言回鄉一看,欲哭無淚。高粱全都半死不活。那太陽大的,連蚜蟲都曬化了。急得張藝謀趕緊去縣委找人,批了5噸化肥。隨后,縣里開會,要鄉里把高粱當“任務”。
一場雨下來后,7月下旬,電影如愿開機。
05.
1988年《紅高粱》摘獎后,許多人分析它為何成功,有的指向內涵意義,有的指向藝術形式。其實說到底,就倆字,年輕。
那一年,鞏俐22歲,姜文24歲,莫言32歲,張藝謀37歲。四個人里,姜文資歷最老,一個是第一次演,一個是第一次拍,還有一個剛引起文壇注意。拿副導演楊鳳良的話說:
“當時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沒有顧忌!”
為什么沒有顧忌?還是倆字:純粹。
張藝謀也承認,拍《紅》的時候,就是想拍,要作品,要表達,沒有任何的雜念。什么賺錢,什么拿獎,哪兒想得到那么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把壓抑多年的情感噴出來。
楊鳳良的總結叫做:干凈得一塌糊涂。
也正因為“純粹”,才有每個人的投入。鞏俐一進組,張藝謀就拿吳廠長訓練自己的方法訓練她。穿上大棉襖,除了騎驢、挑水,還要改變走路姿勢。一開始鞏俐只能挑空桶,張藝謀說那不行,拍出來不能晃悠。于是一點一點往木桶里加水。挑到鞏俐肩都腫了,只能用毛巾墊住。一天天下來,等到開機的時候,鞏俐已經可以穿著大棉褲挑著水行走自如。
為了貼近角色,全劇組演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曬黑。鞏俐也得曬,曬得臉上一層層脫皮。為了黑得快,姜文天天跑到河里洗澡,洗了曬,曬了洗。所有人在意的都是如何塑造好角色,沒人會在意自己的形象。
當時,莫言拿到劇本一看,自己五六萬字的小說,劇本竟然才2萬字。等開機了,莫言才知道,光這2萬字,拍起來就不容易。“顛轎”那一場戲,紙上就幾句話,拍在電影里,卻是5分鐘。拍攝的時間,更長。
《紅高粱》里,為了表現高密鄉人的豪放、狂野,“顛轎”和“釀酒”兩場戲,最最重要。誰也不知道當年真實的顛轎是怎么顛的。戲怎么演,怎么拍,全靠聊。
「電影《紅高粱》里的“顛轎”」
最能聊的,一個是姜文,一個是張藝謀。
還在廣西拍《一個和八個》時,張藝謀就把何群、張軍釗聊趴下過。第二天怎么拍,張藝謀非要夜里提前把分鏡想出來。所有人都撐不住了,他還在苦思冥想。而姜文,是個戲癡,演《芙蓉鎮》時,為了了解主角內心,他前后采訪了50個右派,寫出來的人物傳記,比《芙蓉鎮》小說還厚。
老姜遇老張,兩眼淚汪汪。每天把劇組的人一個接一個都聊睡了,他倆還在那兒侃戲。“顛轎”怎么顛,余占鰲喝醉酒闖九兒的房間怎么闖,如何能野出一股生猛勁兒,都是他跟張藝謀一通宵一通宵侃出來的。
這期間,劇組曾到莫言的家里聚餐。大家穿著戲服,在莫言家吃“拤餅”,卷蔥蘸醬,狼吞虎咽,看上去和農民、土匪毫無二致。看熱鬧的鄉親過來交談,大家也都平易近人,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明星架子。
后來莫言的侄子想起來還說:“正是因為能把藝術作為至高的追求,把自己放得足夠低,才能深入人物的生活和內心,演什么像什么。”
「電影《紅高粱》里釀酒」
也就是那天,張藝謀、莫言、鞏俐、姜文留下了那張珍貴的合影。當時,沒人能想得到,這四個年輕人,日后各自會有多么牛逼。
別說什么奧運會開幕式了,就連《紅高粱》拿獎,張藝謀也沒敢想。
那天,吃飽后,姜文一抬腿,“嘭”的一聲,莫言家唯一的暖水壺爆了。莫言見狀,機智無比道:“好兆頭!電影上映,肯定火爆!”
還真讓他給說中了。
06.
對中國電影而言,《紅高粱》是一個分水嶺。
那之前,第五代導演的“探索片”,一直處在非常尷尬的位置上。
盡管看完他們的畢業作品,郭寶昌發出“中國要出大師”的感嘆,盡管《一個和八個》把老導演們嚇了一跳,盡管陳、張二人拍出一部《黃土地》,但在當時的觀影氛圍下,這些作品并不怎么接近普通觀眾。
那兩年,中國觀影人次幾億幾億地往下掉,大家都蹲家里看電視了。受整個八十年代“尋根”“反思”文藝風潮影響的第五代,一掌鏡就要探討民族、歷史、人文這樣宏大深邃的主題。一般文化水平的老百姓,誰看啊。
1993年之前,中國各大電影廠作品由中影統購統銷。中影買了,拿給各地方看,看完,各地上報拷貝數,中影統一賣拷貝。
情況如何?大名鼎鼎的《黃土地》,拷貝賣了30個,《大閱兵》,40個,田壯壯的《盜馬賊》,7個,吳子牛的《晚鐘》,6個…
對比一下,1980年富有娛樂性的電影《神秘的大佛》,人家的拷貝數,是440個。
隨著80年代《上海灘》《霍元甲》等劇的涌入,普通觀眾對劇情刺激度的追求,日益上升。第五代導演在“形式”上做了重大突破,但在“故事”本身,一直遭受詬病。如果把當年的拷貝數換成市場票房來算,那些足夠被載入影史的文藝電影,基本上排著隊撲街。
就在這時,致力于幫年輕導演出頭的吳廠長,幫“第五代導演”開辟出了一條新路子。當初,《老井》送到電影局,局里有人說,我要不是干這行,我真不想看你這片子。結果,《老井》拿下國際大獎,消息一出,回國后居然賣出了200個拷貝。那么,如何能讓求新求變的“探索片”拍出來后不至于直接鎖進倉庫蒙塵,讓廣大人民群眾對它產生觀影興趣呢?
五個字:拿國際大獎。
1987年,陳凱歌拿著《孩子王》去柏林參賽,參到一半,退賽,跑去戛納了。當時是12月,報名11月截止。柏林的選片人很著急,希望能有一部中國電影頂上。就在這時,西影廠把《紅高粱》推薦了過去。張藝謀急急忙忙準備了資料,也沒敢多想。結果柏林那邊一看,非常高興,說這正是我們期待的電影。甚至有評委說:“這是近幾年我看到的唯一一部稱得上電影的作品。”
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1988年2月,《紅高粱》在柏林摘得金熊,成為中國首部在三大電影節上拿獎的片子。張藝謀見到了聯邦德國的總統。介紹中、美、蘇三國電影的節目,在歐洲播了整整7個小時。
中國人的電影,第一次在國際上受到如此巨大、廣泛的關注,出盡風頭。
消息傳回國,上了《新聞聯播》,各大媒體盛贊。《紅高粱》一上映,票價從3毛一張漲到七八塊,賣了400多萬。全國人瘋了一樣排著隊去看。那火爆的景象,絲毫不亞于多年后造成巨大轟動的《戰狼2》。
莫言走在街上,四處都能聽見: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呀頭。”
「電影《紅高粱》里的鞏俐,圖自豆瓣」
就這樣,《紅高粱》不但讓“第五代”登上國際舞臺,也讓“探索片”稱霸了一回票房,一掃之前叫好不叫座的局面。37歲的張藝謀,用他藝術上的張揚、狂野和贊頌生命欲望的沖動,拿一部處女作,寫下了這段傳奇。
而故事,并沒有就此結束。
后來,那四個從照片里走出來的年輕人,一個成為對中國電影影響深遠的大導演,一個成為要站著掙錢的電影鬼才,一個成為了國際級影后,一個成為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還有一個年輕人,戛納播他的電影時,侯孝賢看著看著睡著了。年輕人有點懊喪,覺得不是拍的不好,是別人不識貨。散會后,一個叫徐楓的女士找到他,對他說:
“我看了你的電影,非常喜歡,我手里有個劇本,希望由你來拍。”
5年后,年輕人再次殺回戛納,摘下金棕櫚。
那部電影,就叫做《霸王別姬》。
07.
《紅高粱》里走出來的四個人,能一個個變得那么牛逼,首先靠的,是命數。
命數是什么?
就是當年北電在陜西全省13個紡織廠里,只發了一個名額,偏偏就發到了張藝謀那個廠里,但凡發給另一個廠,張就別想出頭;就是莫言因為跟武裝大隊長的兒子關系好,靠走后門當了兵,否則就得在棉花廠當工人;就是姜文有個好基友叫英達,是英達拖著他去中戲,這才有了四年專業訓練;就是鞏俐偶然去當了一次群演,被導演席與明認可,才放棄唱歌的執念,扭頭去北京考了演員。
但光有命數不行,你得能抓住機遇。
愛上攝影后,張藝謀三年省吃儉用買了臺“海鷗”。沒有師傅教,他就借書、抄書,攝影書字少,他愣是抄了幾十萬字,連抄三年,抄到理解為止。為了拍華山,他去了11次,因為不能請假,他星期六去,星期一回,48個小時不睡,在極端的癡迷中,用最簡陋的設備,拍出了讓專業攝影師吃驚的作品。
寫出《透明的紅蘿卜》前,莫言每天夜里窩在倉庫里寫稿。他每周上十幾節課,天天寫到深夜,肚子餓了就拿大蔥充饑,胃潰瘍、腸炎、痢疾、鼻竇炎,幾種病同時發作,頭發掉了一大把,還是咬牙往寫下。沒有這樣的扎實的文字訓練和忍受寂寞的意志,他能在45天里寫出40多萬字的《生死疲勞》?
姜文拍《陽燦》的時候,為了幾秒的畫面,把飛機重新刷了一遍,為了米蘭的一張照片,拍了上千個動態鏡頭;鞏俐演《秋菊》時,在鄉下吃、住,學會陜西話,給農民洗衣服,拍《菊豆》的時候,又把染布給學會了…
可見牛逼的人,也不是生來就牛逼的。
「電影《紅高粱》,圖自豆瓣」
當然,個人的奮斗是重要的,歷史的進程,也不可忽略。《紅高粱》能成,四個年輕人能成,也有時代的原因。
跟莫言聊《歸來》時,張藝謀說:
“上世紀80年代,那個時代,我叫它人文時期,從創作者到受眾,都關注作品的文化內涵、歷史和情懷,那個時期,很可愛。”
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呢?查建英在《八十年代訪談錄》的封底上,列了80年代的常見詞:激情、反叛、浪漫、理想主義、啟蒙、人文、饑渴、天真、使命、真理、瘋狂…
那時候,朱偉騎著一輛自行車,能跑遍北京的作家圈,大家隔三差五地聚會,沒日沒夜地聊作品,看見一篇牛逼的小說,到處去打聽作者是誰;那時候,北京的搖滾人為了搞音樂,居然能吃一個月的面條,一幫人有好工作不要,要跑到馬克西姆夜夜嚎叫。
那時候,顧城、北島他們去成都參加活動,居然被年輕人圍得走不動道兒,崔健在高校里一開口,學生們激動得淚如雨下;那時候,一本《存在與虛無》,竟然可以賣到50萬冊,一小伙子手上拎著一本弗洛伊德,戀愛就談成了;王朔跟沈旭佳去玉淵潭游泳,游累了,就坐在夜色中,數自己知道多少外國作家…
對于創作者而言,那是個火熱的年代。
想表達,想吶喊,想被人聽見。
電影《紅高粱》里張揚、野蠻的生命力,就是那個年代文藝作品的縮影。
無數被壓抑的句子和狂想,終于在那一個個閃光的作品里,集體爆發。
阿城寫出了《棋王》、余華寫出了《十八歲出遠門》、蘇童寫出了《妻妾成群》、路遙寫出了《平凡的世界》、王安憶寫出了“三戀”;馬原在迷宮敘事、張承志在尋根、王朔在調侃、王二在黑色幽默;竇唯在錄音的前一秒,寫下《無地自容》的歌詞,田壯壯拍《盜馬賊》,愣敢說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
多年后,莫言拿了諾貝爾獎,他說:“現在回過頭去看電影《紅高粱》,你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個時候,年輕人創作時的那種激情。”
而隨著時間推移,等到了90年代,查建英的書封底就多了些“現實、利益、世故、市場、焦慮”之類的詞。1996年,80年代寫出《鏡中》的詩人張棗回國,北島說:“國內的聲色犬馬會毀掉你,回去你就會放棄詩歌。”
十多年后,張棗遇到詩人李笠,感嘆道:
“除了燈紅酒綠,還是燈紅酒綠。”
08.
2018年,《紅高粱》修復版重映。
最終票房,僅40萬。
實際上,《紅高粱》之后,再沒有哪部具有探索性的文藝片能重現當年的觀影盛況,引起全民熱議。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過去,詩歌也好,文學也罷,都漸漸歸還于小眾的位置。文藝片,注定不會創造當年的票房神跡。
2006年9月,賈樟柯憑借《三峽好人》拿下威尼斯金獅。賈科長不信邪,非要把《三》安排到跟一部商業電影同期上映,并與制片人發生激烈的爭吵。制片人說,你要是敢在這時上映,票房會把你教訓得很慘。
賈科長說:“那就請允許我們殉情吧,我就是很好奇,我要看看,在這個崇拜‘黃金’的時代,還有誰會關心‘好人’。”
北影文學系畢業的科長很會用修辭,因為另一部電影,名叫《滿城盡帶黃金甲》。
至于它的導演,大家都知道是誰。
最后,《好人》的票房,31萬。不算通脹,還不如1988年《紅高粱》的十分之一。
拿國際大獎、回國制造轟動助推票房的路子,基本上讓第五代走完了。曾經功成名就的人,都開始走順應時代的路子。輪到第六代導演上臺,這招已經行不通了。
年初上映的《地久天長》,包攬柏林男女最佳主角。然而口碑炸裂,票房低迷。出品人以為能破6億,結果收了4500萬。
行不通,不是作品爛,是時代變了。
「電影《紅高粱》里充滿血性的男人,圖自豆瓣」
想當初,為了讓第五代登上歷史舞臺,西影廠的吳天明不知跟多少人叫板。《紅高粱》的橫空出世,有他一半的功勞。而其遺作《百鳥朝鳳》上映時,出品人方勵只能跑到網上下跪,哭著求大家去看看這部電影。
莫言寫《透明的紅蘿卜》,其實原名叫《金色的紅蘿卜》。是他的伯樂,徐懷中,把“金色”改成了“透明”,并促成了小說的發表。今年8月16日,徐懷中憑借《牽風記》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關注的人,想必也不多。
到底還是莫言通透,人家早說了:“社會需求不斷在變,純文學會一直存在,只不過由大眾走向小眾,這本身就很正常。”
確實,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主題。
不再有人關心那些過時的東西。
一個可愛的時代,總會在喧囂中遠去。
但時至今日,我還是無法忘懷莫言在《紅高粱家族》里描繪的場景。他說,高密鄉的純種高粱早已經滅絕,剩下的是漫山遍野的雜種高粱。這種高粱,空有高粱的名稱,卻沒有高粱挺拔的高桿、輝煌的顏色。
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
在滿是這些雜種高粱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迅速進化著,各自奔向自己的價值系統里確定的完美境界。
并最終,遺忘了真實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