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記
遇見顧太清
這兩日，不知是何緣故，偏偏要著通體一身的白飄忽在這干冷的冬日里。必得要不雜色彩，連鞋子也不能沾了土色，要白的純粹而又徹底。
夜幕沉了下來，因為僻遠，道路黑漆漆的，往家的方向走著，輕輕地不敢發出聲音，不知是怕驚擾到世界，還是怕世界打擾到我。也許，偶爾會驚到個別過往的路人。
近日做的少了些，想的多了些。冬至已過，數九天開始了，必是越來越寒冷的，也許，此刻別人看著我也是極冷的。可是，借著這暗黑的天氣隱藏著，殊不知笑容多了起來，心下也是暖暖的。今日，一個姐姐盯著我的眼睛看，一遍遍的質疑，懷疑我對瞳孔做了裝飾，我笑了，難得如此病體還能從眼睛里發出光來，我想，這必是友人關愛的結果，這必是從身體更深處折射出來的吧。那是一份對生命和情感的依戀和向往。
我已經和生命做了很久的對話，也算是熟悉的很，可是越熟悉越感覺它的好。我一直說，我反對“性惡論”，從來不認為人生來是惡的，或者會故意做惡的事情，所以，我對美好的認同根深蒂固，盡管我也經歷過一些不盡人意的事情。
怎么說呢？我也會生病，也會傷心，也會失敗，也會絕望。可是總是恨不起來，待時過境遷，我們又能做怎樣的回顧和表述呢？此刻，本想寫首詞，卻又擱下了，我想起了那個“縞衣人”，充盈、凄涼而又淡然一生的縞衣人。我想這也許就是執著于詩詞的必經之路。它美化著自己，美化著世界，同時又留有無限的想象，讓世界變得純粹。知音人在其間感受著世間最美好的存在，多事人卻可以做一篇文章出來，我們稱之為“惡”。因為她的才學裹著堅硬而高傲的外殼，不允許褻瀆和侵犯。如此，也便有了些波折。
她是顧太清，是李清照、賀雙卿之外，又一個很出色的詞人。說起來，她是身世不凡的，提起祖上，諸君熟悉的那個大學士鄂爾泰的侄子便是顧太清的祖父，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雖然家世也經歷了坎坷，但她終是奕繪貝勒的福晉。也不負她的“才氣橫溢，援筆立成”。
其實，奕繪是個不錯的夫君，夫妻唱和，相敬如賓，在幽靜的南谷墅館里，留下了諸多燕棲唱和之作。對于一個才情女子而言，這算是很好的歸宿，有不需奔忙的環境，又有相知相印的愛人。若能這樣終老，將是多么美滿的一段人間姻緣。然而，自古紅顏和薄命早就結好了姻親的，任誰也拆不散，這美貌和才情非要掠了去，殘忍的打磨一番，直到瘦盡。身薄力單受不住的，如那賀雙卿，馮小青便走了，直到最后一刻連看一眼窗外的力氣，喝一口梨汁的氣息都沒有，走的清清淡淡，無聲無息。可是她沒有，她凝了一身的倔強骨氣，至終不肯屈從。
人有義，天無情。奕繪終熬不過，放開她的手走了。可是一個真小人，一個假君子，改變了她的人生。那個想借她的名聲出集子附庸風雅的陳文述因為她的拒絕而惱羞成怒，尋著機會將她推到了命運的谷底。還有那個我們所熟悉的“君子”，還記得這首詩嗎：“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我想它影響了很多人，曾經，我的兒時也沉在這寥寥數語里而生發出一種敬畏的情感。龔自珍，這樣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在我認識顧太清之后便再也不提，只言都不想提。盡管，他支持林則徐查禁鴉片，建議加強軍事設施，抗擊英國侵略者。盡管，他希望貧富均衡，要求改革科舉，提倡人才致用。我依舊不愿再提起他。他的“人性無善無不善”論使我找到了他不肯擔當的根源，本質上，他是搖擺的，是不具血性的。我不得不感嘆，太多的男兒黯然了這個世界。
在奕繪生年時，和顧太清夫婦便經常在燕郊與時下文人作詩酬唱。太平湖畔的王府里沒有因為奕繪的離去而消沉，文學的活力再次煥發出來。“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樣的詩句不正是顧太清時下的寫照嗎？寡居時的她與幸福作別，無怨無悔的栽培兒女。龔自珍，這個進士及第的內閣中書自也是座上賓。顧太清自是端莊素潔的，但是院外的“丁香花”卻成為陳文述之流好事人的泄憤的利刃，一把刺進她的胸膛，直到流出汩汩的血來。
擅長寫雜詩的龔自珍又有大作：“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還做了小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自此，一場“丁香花案”便掀起了波瀾。
湖是太平湖，丁香花是貝勒王府外的丁香樹，縞衣人是那位一身素裝，飄然物外的顧太清嗎？當然，還有后續，便不再表了。因為有陳文述的恨，勿論是不是都“是”了。
龔自珍帶著一車的書出了京城，他走了，說不清便走吧。風波留給她獨自承擔。他的走使“非”也成了“是”。她被趕出了家門，帶著兒女。陋巷簡居，缺衣短食。她這個書香門里出來的閨秀，貝勒府里的福晉如何能受得住？聽吧，“幾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輕；賤妾豈自惜，為君教兒成。”她心心念念的是奕繪，是骨血，是母親的使命。“化作春泥更護花”，不得不說，龔自珍確算得她精神世界的一個知音，可是這一刻，他當不起。他惶惶的逃走，她堅強的承擔。毫無疑問，這樣的一個女子使我們印象中的一代文豪黯然隕落。
我想，在荊釵從容的那一刻，在她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一番磨煉一重關，悟到無生心自閑；探得真源何所論，繁枝亂葉盡須刪。”她的人生是非原都是不存在的，都是子虛烏有的繁枝亂葉。只是世間尋了一個借口，鬧了一場王府，再次締結了一回紅顏薄命的姻緣。不過到此刻，我反不覺得是薄命，她這般的氣定神閑，隨遇而安，不移不易，篤定素潔，早已超越了人間的悲喜，俗世的煩擾，造一種心境在詞里。這是永恒的。
而今，我們都說：“男有成容若，女有顧太清”，詩詞之外，她的《紅樓夢影》又有了另一種存續。這納蘭性德也算是不錯的修為，可以和顧太清并論。因為她的骨子里有著男子不及的高潔之氣。只需一試，便清如金石。
也許，王府外的丁香花依舊高貴淡雅的開放著，那些俗世風云不過是人為的鬧劇。自始至終，她也都是那個縞衣人，這純凈的無色的心境照的明白。勿論再染，都著不上色。她就這樣一直在我的面前款款走著，還是那個卓然的女子：“醉歸不怕閉城門,一路瓊瑤,一路沒車痕,一路遠山近樹,妝點玉乾坤。”這一身的率直、骨氣與才情，也只能為路人匆匆一瞥，留不下什么的。她所看到的依舊是干凈的世界，所固持的也依舊是平靜的自己。她在天地之間立著，“致虛極守靜篤。”我想，這便是她詩詞永恒的理由。
前方就到家門口了，我撣了撣褲腳，大抵是怕有灰塵。一路都在懷念顧太清，卻依舊不清楚為什么這兩日要一身素衣，素的純粹。
也許，只想造一種境在心里，不著任何彩色的行走在這個世界里，守著自己本來的樣子。
紅妝戊戌冬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