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看一則有內(nèi)涵的段子。
某教山水畫的老師,給學(xué)生布置一道作業(yè):臨摹一副山水畫。結(jié)果第二天發(fā)現(xiàn),眾學(xué)生都不約而同地臨摹了同一人的作品,悔得老師一拍腦袋:“草率了,草率了!”
那人的名字叫倪瓚。
位列“元代四大家”的倪瓚,以疏簡蕭條的筆法,開創(chuàng)了傳統(tǒng)山水畫的新畫風(fēng)。
他筆下的畫,滿幅紙上要么是一河兩岸,要么是竹石茅舍,余下的大片空間留白,這樣的畫臨摹起來,豈不是so easy?
確實,比起同一梯隊的山水畫家,倪瓚那極簡的畫風(fēng),最容易臨摹。
然而,近七百年來,模仿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能得其神韻者卻寥寥無幾。
以致于清代才子倪燦就毫不客氣地嘲諷:“每嘆世人輒學(xué)云林,不知引鏡自窺,何以為貌!”
“想學(xué)倪瓚(倪瓚,號云林子),你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啥德行?”
你可以模仿他的筆法,卻無法模仿他的精神世界,大師之所以不可復(fù)制,是因為他的特質(zhì),你永遠都模仿不來。
01
首先,倪瓚是個很傲嬌的人。
這份傲嬌,源自原生家庭賦予他的底氣。
倪瓚的祖父是南宋時期江南有名的大財主,倪瓚的父親早年病故,龐大的家產(chǎn)悉數(shù)被長孫倪昭奎繼承。
蒙元入主中原前,成吉思汗接受了全真教(道教的一個派別)掌門丘處機的勸告,奉行“止殺令”,約束軍士實施仁政。
在這種思想的傳承下,他的孫子忽必烈統(tǒng)一了中原,并將蒙古帝國的疆域拓展到極致。
有元一朝,道教始終被統(tǒng)治階層所推崇。
倪昭奎作為道教高層領(lǐng)導(dǎo),先后被朝廷加封為“提點杭州路開元宮事”、“元素神應(yīng)崇道法師”之類的職務(wù),在避開官場傾軋的同時,享有的特權(quán)一樣不少,日子過得嗨翻天。
倪昭奎的二弟倪子瑛腦子有些問題,是個混吃等死的貨,大小便后能自己系好褲子就算不辱沒祖先,這樣的人,能指望個啥?
所以,倪昭奎將振興家族的希望,放在異母弟弟倪瓚身上。
同齡孩子還在撒尿活泥時,倪瓚就在王仁輔的教導(dǎo)下努力學(xué)文化。王仁輔是倪昭奎請來的家庭教師,為人清高孤傲,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
在他的影響下,倪瓚?zhàn)B成了潔身自好與世無爭的性情:反正家里有花不完的錢,我只管讀書習(xí)畫,春耕秋收與我何干?
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地主家兒子,閑得蛋疼就著手研究各種口味刁鉆的美食。
他編撰了一本名為《云林堂飲食制度集》的食譜,歸納了五十多種菜品和飲料的制作方法,光是螃蟹的烹飪,他就總結(jié)出了好幾種吃法。
除了最尋常的蒸食,他還發(fā)明一道“蜜釀螃蟹”:用淡鹽水煮螃蟹,剛變色即撈出,將螃蟹鰲鉗里的肉剔出后,連同蟹膏蟹黃鋪在殼里,再將少許蜂蜜混入雞蛋液攪勻,澆在蟹殼上蒸,待蛋液凝固即可,切忌不可蒸得過老,然后用香醋、橙汁調(diào)配成蘸料,佐食。
聽著就覺得頭大是不是?花樣更多的還在后面。
螃蟹煮熟后,將肉剔出加花椒攪拌待用,蒸籠底部放干荷葉,再鋪一層綠豆粉皮,再鋪一層攪拌好的蟹肉,再澆一層加了少許鹽的蛋液,最后鋪一層蟹膏或蟹黃。
一波騷操作過后,才開始上火蒸,待蛋液凝固后出籠冷卻,去掉荷葉、粉皮,余下的東西切成菱形小塊,鋪在以菠菜打底的瓷盤中。
這還不算完,再將蟹殼加入生姜和花椒末,放入大鍋里熬成湯汁,出鍋前加少許淀粉勾芡,再淋在瓷盤上,這道菜才算完工。
好不好吃,咱不得而知,光看這過程,不是有錢又有閑的土豪,真心傷不起。
02
對美食的無休止折騰,只能展現(xiàn)出了倪瓚的“嬌”,他的“傲”,更是融入到日常的細節(jié)里。
倪瓚精于茶道,對茶葉的外形、色澤,水的產(chǎn)地、口感要求極為苛刻。
一次好友來訪,倪瓚叫仆人到七寶泉取水,水取回來后,倪瓚吩咐道:“你前面的那桶水燒開泡茶,身后的那桶留著洗腳。”
見朋友不解,倪瓚解釋道:“后面那桶水,肯定被仆人放的屁給污染了,只能洗腳,他前面的那桶肯定是干凈的,所以用來泡茶。”
仆人不信他能嘗出來,表面應(yīng)承下來,背地里卻將兩個水桶互換了。茶水泡好后,倪瓚只抿了一口,就嘗出來這水不對勁,將仆人召來一問,果真如此。
朋友被他這出神入化的味覺系統(tǒng)所折服:“這舌頭,一個字,絕!”
將這仆人辭退后,倪瓚又雇了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傭人,挑水前也是如此交代了一番,可等茶水泡好后,倪瓚還是品出了異味。
倪瓚問他有沒有換過水桶,仆人回復(fù)說沒有,又問他有沒有放屁,仆人回復(fù)說不敢。
倪瓚大怒:“那為何水有異味,壞了我這上等的茶葉?”仆人吭哧了半天,回答說:“我在路上咳舒了兩聲,料想是這個原因吧。”
胃中一陣翻滾的倪瓚,隨即讓他去磨坊,將罩在驢眼睛上的眼罩取下來蒙在嘴上,以后必須戴著這個才能去挑水。
倪瓚還創(chuàng)造了不少香茶的飲法,最負盛名的就屬“蓮花茶”和“清泉白石茶”,引得宋朝宗室子弟趙行恕慕名拜訪。
當(dāng)品到清泉白石茶時,趙行恕臉上竟然看不出喜悅驚訝的神色,這令倪瓚心生不悅:“虧你還是皇室后裔,竟然品不出我這茶的妙處,這樣沒品位的人,不配做我朋友!”,隨后便下了逐客令,與趙行恕絕交。
這樣孤傲的個性,也折射在他的畫中。
倪瓚的畫里只有山水,從不畫人,最多就畫個涼亭,有人問其原因,倪瓚以45°角仰望天空:“當(dāng)今天下,哪有什么人物呢?”
口氣拽得一匹。
03
元朝末年,各路義軍風(fēng)起云涌各自為王,吳王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出于對倪瓚的仰慕,派人送了一批財物到倪瓚家,求他的一幅畫。
倪瓚甩出一句“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當(dāng)場將財物掀翻,弄得張士信很下不來臺。
沒多久,張士信在太湖上游樂,忽然從迎面而過的小船里,傳出一陣特別的香氣。張士信認定,能有這逼格的,不是高人就是雅士,隨即叫人靠上去查個清楚,結(jié)果在船艙里抓到倪瓚。
張士信當(dāng)即拔刀打算將這個刺頭給剁了,左右隨從不想背負濫殺的名聲,紛紛攔住張士信求情,冷靜下來的張士信,命人將倪瓚痛打一頓鞭子了事。
被抽得皮開肉綻的倪瓚,始終都吭一聲,事后有人對他說他,你若是叫喚幾聲,張士信念你是一介文士,也不會下狠手。
倪瓚卻不屑一顧:“我要是開口和他說話,不就變成俗人了?”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讓倪瓚成了鬧市里的隱者,就像他在一首散曲里寫的那樣:“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
久而久之,這樣孤寂的心境就蔓延成一種病態(tài):全天下都是污濁的,真正純凈的,唯獨他自己。
每次待訪客離去后,倪瓚就要求仆人將客人坐過的地方洗刷干凈。他走到哪里,身后都要跟一個端著水盆的仆人,接觸東西后立馬就洗手。
擔(dān)心院子里的梧桐樹被外界玷污,他命人用水將樹早晚各洗一遍,最后竟將樹給洗死了……
一次,倪瓚有位好友在他家住宿,擔(dān)心好友不講衛(wèi)生,一夜之間,他竟然起床四次暗中觀察,忽然聽到好友咳舒了一聲,頓時睡意全無。
捱到天亮送走好友后,倪瓚叫仆人趕緊將好友吐的痰找出來,然后將那片區(qū)域清理干凈。仆人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深知主人尿性的他,只得撿片樹葉,指著上面的痕跡告訴倪瓚找到了。
倪瓚立即閉上雙眼捂住鼻子,讓仆人跑出三里外的地方將樹葉丟掉。
有嚴(yán)重潔癖的倪瓚,平生極少接近女色,僅有的一次艷遇,也因為潔癖傳成了笑話。
一次在金陵,倪瓚相中了一個姓趙的歌姬,便許諾重金將她帶回家準(zhǔn)備風(fēng)流一番。可欲望的小火苗剛?cè)计饋恚指杏X她不夠干凈,就讓她先去洗個澡。
等歌姬洗完上了床,倪瓚從頭摸到腳,又聞了一遍,感覺還是不夠干凈,就讓她接著洗。
如此折騰了五次,天都亮了,歌姬忍不住發(fā)飆:“算了,我不伺候了!”。
如果那時候有某洗潔用品,倪瓚應(yīng)該是最佳代言人了,用他那酷拽的語氣說一遍臺詞:“洗洗更健康!”。
想想都讓人上頭。
04
倪瓚的快樂生活,終結(jié)于他27歲那年。
那一年,先是他的金主大哥倪昭奎病故,不久他的母親去世,兩年后,二哥倪子瑛也離世了,曾經(jīng)顯赫喧囂的大家族走向沒落。
厄運接踵而至,隨后他的家鄉(xiāng)無錫遭遇了水災(zāi),失去大哥庇護的倪瓚,遭到鄉(xiāng)間的酷吏們的反復(fù)勒索,家產(chǎn)被盤剝得所剩無幾。
家破人亡的慘痛,令倪瓚的心緒也發(fā)生了變化,此前他作詩放言:“我對錢沒興趣!”
“睡起晴云滿澗阿,牛羊夕日下南坡。浮生富貴真無用,政似紛紛蟻一柯。”
可遭受一系列社會毒打后,畫風(fēng)就變成了這樣:“穴鼠能人拱,池鵝類鶴鳴。蕭條阮遙集,幾屐了余生?”
如此渾渾噩噩混了二十多年,直到1353年,倪瓚做出了一個驚人而不失浪漫的決定。
那一年,52歲的倪瓚將剩下的土地變賣,然后買了艘大船,將平生收藏的字畫古玩悉數(shù)搬到船上,決定余生都在太湖上漂泊。
擺脫了身外之物的束縛,倪瓚?yīng)q如重獲自由的飛鳥,終日翱翔于湖光山色之間。
后來證明,這是多么一個富有遠見的決定。
1368年,反元義軍領(lǐng)袖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定國號大明。
那些不肯為新朝效力的前元文人們,都遭到了朱元璋的清洗,而倪瓚因為及時抽身,避開了政治勢力的侵?jǐn)_。
晚年的倪瓚,以簡約疏淡的畫風(fēng),清雋淡雅的詩詞、遒勁凈美的書法,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明代以后,判斷一個人是雅是俗,只看他家里有沒有收藏倪瓚的畫作。
鑒于他對畫壇的巨大影響,時至今日,倪瓚仍然被評為“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
世事無常,誰又能想到,干凈了一輩子的倪瓚,晚年竟然死得惡心至極。
據(jù)說,因為屢次拒絕朱元璋的征詔,73歲那年倪瓚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可即便到了這境地,他還是不改本色,要求獄卒送飯時,手要高高舉起碗筷,不能低過眼眉。
獄卒不解問其緣故,倪瓚很傲嬌地解釋:“怕你的濁氣噴到我碗里!”獄卒大怒,當(dāng)即將倪瓚拽過來拴到馬桶邊:“看你還怎么狂!”
被騷臭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倪瓚,差點兒喪命。等赦令下來時,奄奄一息的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痢疾,回到家后腹瀉不止,弄得屋內(nèi)臭不可聞,沒幾天就死了。
倪瓚這輩子沒怎么受過窮,所交往的好友,無不是靈魂素凈的高人雅士,任由時局變幻,一生傲骨寧折不彎。
比起他那令人抓狂的潔癖,筆下的空靈,雅凈的山水,更純凈的,其實是他的靈魂。
于是,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世間真正的高貴,源自靈魂的至純至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