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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浩《筆法記》中的繪畫美學思想

陳池瑜/文

[摘 要]荊浩是唐末至五代杰出的山水畫家,開北派雄渾山水畫之先,成為關仝、李成、范寬、郭熙等人師法的對象,對其后山水畫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他還寫作了《筆法記》一文,闡述他的繪畫美學思想。《筆法記》提出山水畫“圖真”“六要”“四勢”“二病”等美學觀點,強調筆、墨在山水畫創作與山水畫評論中的作用,將山水畫美學理論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并對郭熙、韓拙等人的山水畫思想產生較大影響。

[關鍵詞]荊浩;《筆法記》;山水畫;筆墨

荊浩是唐末至五代的重要山水畫家,他對唐代山水畫家進行深入研究后,獨創新的山水畫風格。荊浩將唐代山水畫向前推進,創全景式山水圖式。現存荊浩的《匡廬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可展現他的作品“云中山頂,四面峻厚”(米芾語)之特征。此作后人根據元人題詩中有“寫出廬山五老峰”之句,被定為《匡廬圖》,表現的對象可能不一定是廬山,而是北方太行山中的山水景象。此圖皴染筆墨兼備,主峰堂堂聳立畫中,高出云霄,峰巒疊障,而山下岡嶺相連,溪水緩流。全畫氣勢雄偉,開北派雄渾山水畫之先。荊浩不僅在山水畫創作中取得杰出成就,成為關仝、李成、范寬、郭熙等人師法的對象,對其后山水畫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而且還寫作了《筆法記》一文,闡述他的繪畫美學思想。在山水畫發展初期的南朝劉宋時期,宗炳寫作了《畫山水序》、王微寫作了《敘畫》,唐代山水畫趨于成熟,傳為王維的《山水訣》和《山水論》,代表唐代山水畫論的水平。而五代山水畫已進入黃金時代,荊浩的《筆法記》,成為山水畫高峰時期的代表理論。《筆法記》提出諸多新的繪畫美學主張,如“搜妙創真”、“度物象而取其真”,“畫有六要”,“筆有四勢”,“畫中二病”,“山水之象,氣勢相生”等。這些觀點,推進了山水畫理論的新的發展,包含著豐富而深刻的美學思想,是山水畫理論發展史上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和探討。

一、有關荊浩及《筆法記》真偽問題辨析

有關荊浩的記載,較早的應為北宋劉道醇的《五代名畫補遺》,該著在《山水門第二》只記載“神品凡二人”,此二人為荊浩和其弟子關仝。對荊浩的記載如下:

荊浩,字浩然,河南沁水人,業儒,博通經史,善屬文。偶五季多故,遂退藏不仕,乃隱于太行山洪谷,自號“洪谷子”,嘗畫山水樹石以自適。時鄴都青蓮寺沙門大愚嘗乞畫于浩,寄詩以達其意曰:“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盤石,天邊縱遠峰。近巖幽濕處,惟藉墨煙濃”。后浩亦畫《山水圖》以貽大愚。仍以詩答之曰:“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筆尖寒樹瘦,墨淡野云輕。巖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禪房時一展,兼稱苦空情。”浩著《山水訣》一卷,為友人投進之,至今藏之書府。亦嘗于京師雙林院畫《寶陀落伽山觀自在菩薩》一壁。予嘗于供奉李公第觀浩《山水 》一 軸 。 雖 前 輩 未 易 過 之 。[1]462

根據《五代名畫補遺》潁川陳洵直序所作日期為宋仁宗嘉佑四年,即公元1059年,距北宋成立剛好一百年。劉道醇此著也應完成于此年或稍前,距荊浩生活的時代約一百多年,不算太遠,對荊浩的記述是可靠的。劉道醇關于荊浩的記述,將其列為山水畫的神品,并將荊浩的弟子關仝也列為山水畫神品,荊浩當然是五代山水畫最高水平者之一。另說荊浩“業儒,博通經史,善屬文”,亦說明荊浩的經史修養很高,熟悉儒家經典,并善于作文。因此荊浩不是一般畫家,應為“文人”畫家,所以荊浩總結山水畫的創作經驗,提出繪畫新見解,并寫作畫論,是題中應有之事。荊浩作《山水訣》或《筆法記》,從他個人知識結構來看,是完全可以達到的。另根據荊浩畫《山水》給青蓮寺沙門大愚及回應的詩作來看,荊浩的詩也寫得很好,既能應答沙門大愚的詩,又能表達自己所作《山水》的意境和筆墨特點,就此可以看出荊浩的詩文水平也是很高的。

北宋郭若虛接著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往下寫,創作《圖畫見聞志》,記錄從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至北宋神宗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間的畫家及畫事。《圖畫見聞志》所記233年,包括唐末五代和北宋前期。郭若虛此著成書于1074年,比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1059年)晚15年。

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卷二《紀藝上》,記錄唐會昌元年后盡五代凡一百一十八人,荊浩被置于唐末二十七人之中。其記傳如下:

荊浩,河內人,博雅好古,善畫山水。自撰山水訣一卷,為友人表進,秘在省閣。常自稱洪谷子。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故關仝北面事之。有《四時山水》《三峰》《桃源》《天臺》等圖 傳 于世 。[2]472

郭若虛提供的信息,將荊浩稱為河內人,置于唐末畫家之中,劉道醇將荊浩置于五代之中,荊浩生活和創作時代應為唐末至五代初期。黃賓虹、鄧實編的《美術叢書》,將《筆法記》作者標為“后梁荊浩”。馬鴻增則認為荊浩的《筆法記》寫于后唐(923-936年)。荊浩生活的年代大致從唐末至后梁,后延最多至后唐。郭若虛的記錄另一重要之處,是荊浩說吳道子有筆無墨、項容有墨無筆,他要采二子之長,成一家之體。這段話靠郭若虛轉錄得以留傳下來。

另雍正年間所編《澤州府志·方輿志五·山川》載:

唐洪谷子荊浩,字浩然,隱太行洪谷。工丹青,尤長山水,為唐季之冠,所謂荊、關、董、巨也 。

乾隆年間所編《懷慶府志》載:

荊浩,河內沁水人,博雅好古,善畫山水,撰《山水訣》一卷。隱于太行之洪谷,嘗自稱洪谷子。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嘗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關仝北面事之,有《四時山水》《三峰》《桃源》《天臺》等圖傳于世”。

乾隆年間所編《濟源縣志·雜志》載:

荊浩,河內沁水人,博雅好古,善畫山水。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有《四時山水》《三峰》《桃源》《天臺》等圖傳于世。沁水縣在枋口南。

這些地方志里有關荊浩的信息,基本都來自于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濟源縣志》說沁水在濟源的枋口南。

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宣和畫譜》、《懷慶府志》、《濟源縣志》,均稱荊浩為河內沁水人,現河南的濟源市、沁陽市均在黃河以北,稱荊浩為河內人,是準確的。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謂荊浩為“河南沁水人”。濟源在漢代到北齊設過沁水縣,劉道醇謂荊浩為河南沁水人,是否以此為據。

另山西師范大學的袁有根教授作了大量的實地考察和采訪調查,認為荊浩故里在今山西省南部的沁水縣,山西沁水縣在濟源的北邊,不算太遠。山西的沁水既未屬河南,也不屬河內,而屬河東。袁有根認為荊浩故里在山西沁水縣土沃鄉已廢棄的實和莊,[3]并稱在實和莊找到了荊浩的故居,即一舊房子,認為荊浩故里絕非河南濟源,并認為劉道醇將“河東”誤寫成“河南”。[4]50如果為“河東沁水”,就是現在山西的沁水縣,所以袁有根堅定主張荊浩是山西沁水人。但那一據說是荊浩住過的舊房子能留存一千一百年,似乎過于神奇。另文獻中要么說荊浩是河南沁水人,要么說是河內人,從未見到說他是河東沁水人。未有更有力的證據出現之前,我們只能從劉道醇的“河南沁水人”之說。

另一個問題是荊浩的《筆法記》與《山水訣》的關系和真偽問題。

《五代名畫補遺》《圖畫見聞志》《宣和畫譜》,均記載荊浩有《山水訣》一卷,前兩種著作還說《山水訣》由友人表進秘閣。《新唐書·藝文志》和《宋史·藝文志》則著錄為《筆法記》。

北宋翰林學士歐陽修撰《新唐書》,其《藝文志》“雜藝術類”著錄李嗣真《畫后品》、裴孝源《畫品錄》、朱景玄的《唐畫斷》、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等畫品畫史著作,以及張萱《畫伎女圖》等繪畫作品。“小學類”則著錄文字書法類論著,如李巡、郭璞注《爾雅》、許慎《說文解字》、蔡邕《圣草章》、王愔《文字志》、衛恒《四體書勢》、顏之推《筆墨法》、褚長文《書指論》、張彥遠《法書要錄》等,“荊浩《筆法記》一卷”被著錄,補注 “浩 稱洪谷 子”。[4]158歐陽 修 等 編 著《新唐書》的人員,可能沒有看《筆法記》的具體內容,只根據內府所存書目名稱為《筆法記》,誤以為是談書法筆法的,于是收入“小學類”,和王愔的《文字志》、衛恒《四體書勢》、張彥遠的《法書要錄》、顏之推的《筆墨法》等書法文字著述放在一起。《新唐書》將《筆法記》著錄,說明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所言,荊浩《山水訣》一卷,為友人投進之,至今藏之書府,是有根據的。

《宋史·藝文志》則對《筆法記》在“小學類”“雜藝術類”分別 加以著 錄。[5]640,654 “小 學 類 ”著 錄 原 文 為“荊浩筆法一卷”。《宋史》為元代中書右丞相脫脫等修,“小學類”著錄內府所存書目,可能參考《新唐書》,因此在文字書法之“小學類”中,照錄荊浩《筆法(記)》。《宋史·藝文志》“雜藝術類”著錄畫學著作,將“荊浩《筆法記》一卷”和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朱景真(玄)《唐賢名畫錄》、李畋田作序(黃休復著)《益州名畫錄》等并列。這說明《宋史》編者看過了荊浩《筆法記》內容,知道是談論繪畫的,因此又將《筆法記》編入“雜藝術類”。

荊浩名下的《山水訣》《筆法記》應為一文,《五代名畫補遺》和《圖畫見聞志》均言《山水訣》一卷,為友人表進,秘在省閤。《新唐書》《宋史》均是根據內府存書所著錄,不會是荊浩有二篇文章都表進了。《宣和畫譜》是將荊浩作為唐末畫家放在張璪之后。荊浩的友人覺得荊浩這一文章重要,故推薦上表至皇室內府收藏。陳振孫《書錄解題》將荊浩此文標題為《山水受筆法》,《王氏畫苑》在《筆法記》標題之下注曰:“一名《畫山水錄》”。也就是一文多題。其內容為山水受筆法,荊浩文中記載(虛擬)在石鼓巖前遇一叟,講授筆法。所以《新唐書》《宋史》標為《筆法記》。而劉道醇和郭若虛則觀其文章內容為講述山水畫創作的規律如“六要”等,故名為“山水訣”亦可。當然我們現在可以《新唐書》和《宋史》題名《筆法記》為正。

關于《筆法記》的真偽,亦有不同意見。

《四庫提要》說,《山水賦》《筆法記》“文皆拙澀,中間忽作雅詞,忽參鄙語,似藝術家稍知字義而不知文格者,依托為之,非其本書。以相傳既久,其論亦頗有可采者,姑錄存之,備畫家一說云爾”。[6]421現代余紹宋在其名著《書畫書錄解題》中,沿襲《四庫提要》的觀點,將《筆法記》編入卷九即第九類“偽讬”之中。對《筆法記》的評價,余紹宋也似《四庫提要》。余紹宋說:

是書文詞雅俗混淆,似非全部偽作,疑原書殘佚,后人傅益為之者。考韓拙《山水純全集》曾引編中筆有四勢論,是宣和時已有此書,其作偽當在北宋時,與荊浩時代相距尚不遠也。[7]

清代以前大概無人懷疑《筆法記》是荊浩所作。《四庫提要》和《書畫書錄解題》認為現存《筆法記》是偽讬,“非其本書”,這一說法是沒有根據的。另一傳為荊浩的《山水賦》所言: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等,和傳為唐代王維《山水論》中語言,基本一致。傳為荊浩的《山水賦》是偽讬之作,這是正確的。但《筆法記》的內容涉及總結山水畫創作規律,并創造性提出“六要”“四勢”“二病”等山水畫精辟理論,非荊浩莫屬。不能將荊浩的《筆法記》和偽讬《山水賦》混為一談。

此外,北宋宣和辛丑年間,1121年韓拙著《山水純全集》,這是北宋繼郭熙《林泉高致》后又一部山水畫重要的理論著作,此著引王維、郭熙有關山水畫的言論二至三次,而引荊浩《筆法記》語錄達七次之多。可見荊浩《筆法記》的相關思想對韓拙產生了重大影響。

《山水純全集》“論山”部分,首次引《筆法記》曰“洪谷子云: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下曰巖,巖下有穴而名巖穴也。……岡嶺相連,掩映林泉,漸分遠近也”。這些引文和《筆法記》基本一致,只是個別字的改動。如《筆法記》原文為“崖間崖下曰巖”,韓拙引文省掉“崖間”二字;《筆法記》“岡嶺相連,掩映林泉,依稀遠近”,韓拙文為“漸分遠近”。另文中韓拙再加一些自己對山水觀察的體會的句子。韓拙此書第二次引語在“論林木”中:“洪谷子訣曰:筆有四勢者,筋、骨、皮、肉是也。筆絕而不斷謂之筋,纏轉隨骨謂之皮,筆跡剛正而露節謂之骨,伏起圓混而肥謂之肉”。現存荊浩文中筆有四勢是“筋肉骨氣”。由于古人引文不像我們今天要打引號,一字不錯,他們只引用大概意思,且間或將自己的意見融入。韓拙在“四勢”中,用“皮”代替荊浩的“氣”,對筋的解釋,荊浩原文是“筆絕而斷謂之筋”,韓拙根據自己的理解改為“筆絕而不斷謂之筋”。實際上二者都是對的。筆絕當然要斷,筆絕而斷是說用筆果敢而止,具有氣力,可謂之筋。筆絕而不斷,則是筆斷意連,恰如人之筋絡不斷,自然也能謂之筋。當然,也有可能韓拙所引筆有四勢為筋、骨、皮、肉是荊浩原文,而現存荊浩文中的“筋、肉、骨、氣”中的“氣”是后人傳抄代“皮”而為之,因為“氣”在“六要”中為第一“要”,“四勢”中“氣”似乎不應再出現。此外,韓拙對“四勢”加以引申發揮后,又加兩句“墨大而質樸失其真也,墨微而怯弱敗其正形”。此兩句也是從荊浩“墨大質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衍生而來,第二句的“色”被改成“墨”。韓拙文第三次引用《筆法記》為:“荊浩曰:成材者氣概高干,不材者抱節自屈。”《筆法記》原文為“成林者爽氣重榮,不能者抱節自屈”。韓拙稍作改動,但基本意思相同。第四次引用為:“訣曰:柏下叢生,……捧節有紋,……勢若蛟龍,……惟楸、梧、槐、柳,形儀各異”。此段意引,只是受荊浩有關議論啟發,加以較大改動,表明韓拙自己的看法。荊浩原文“柏之生也,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有章,文轉隨日。葉如結線,枝似衣麻,有畫如蛇如素,心虛逆轉,亦非也。其有楸、桐、椿、櫟、榆、柳、桑、槐,形質皆異,其如遠思即合,一一分明也”。韓拙的“柏下叢生”“捧節有紋”“勢若蛟龍”(《筆法記》講畫松時,“有畫如飛龍蟠虬”之句)“惟楸、梧、槐、柳,形儀各異”,是參考荊浩《筆法記》的語言而改寫。韓拙此書第五次引語為:“常謂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此皆不得全善。惟荊浩采二賢之能以為已能,則全矣”。《筆法記》有言:“項容山人樹石頑澀,棱角無槌。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骨。……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此段語言也證明《筆法記》為荊浩所作,和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載荊浩名言“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文意相同)韓拙引荊浩評吳道子、項容筆墨長短之語,與《筆法記》對吳道子、項容的言論一致。韓拙第六次引用為:“昔人有云,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對“六要”的解釋,即對氣、韻、思、景、筆、墨的解釋,與《筆法記》原文,幾乎全部相同。第七次為轉引“按,《畫譜》:荊浩,河內人,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專門,頗得意趣間。嘗謂吳道子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山水有墨而無筆,浩兼采二子所長而有之”。韓拙寫作《山水純全集》序為宣和三年辛丑年,即1121年,宣和年間為1119至1125年。《宣和畫譜》寫成于宣和二年庚子年,即1120年。也許韓拙寫作《山水純全集》時已見到《宣和畫譜》,或完成《山水純全集》后,讀到《宣和畫譜》,補進按語。

韓拙《山水純全集》六次引《筆法記》,一次從《宣和畫譜》中轉引荊浩語錄,共達七次,這說明他對《筆法記》高度重視,有的章節甚至是在《筆法記》啟發下完成的。這說明韓拙認真研究了《筆法記》,也從一個方面足以證明《筆法記》為荊浩所作。余紹宋則為《四庫提要》所謂此文“偽托”荊浩的謬論所蔽,人云亦云,不去用韓拙引文證明《筆法記》為荊浩所作的真實性和客觀性,反倒“證明”說,在宣和年間此篇“偽讬”之文就已流行了,真是咄咄怪事!韓拙引文多用荊浩曰,訣曰,洪谷子曰,都表明直引《筆法記》語言。韓拙用“訣曰”,那是《筆法記》有“六要”“四勢”“二病”“四格”,都是高度概括之創作規律,訣就是秘訣,規律,因此韓拙可能沿用劉道醇、郭若虛稱荊浩此文為《山水訣》,但其內容就是《筆法記》。

韓拙在《山水純全集》“論山”中道“凡畫山言丈尺分寸者,王右丞之法則也”。在“論林木”中引“右丞曰:松不離于弟兄”。在“論山”中還引用北宋郭熙《林泉高致》中“山有四時之色”和“山有三遠”兩段文字。他通篇只引王維、荊浩、郭熙的言論,此三人有關山水畫論,是唐五代至北宋最重要的三家之言,韓拙寫作此文距荊浩去世約二百年,不算太遠,他是不會判斷不了荊浩文章的真偽的,也決不會將一篇冒充荊浩的偽讬之文反復引用。另韓拙引唐代王維《山水論》有關畫山“丈山尺樹,寸馬分人”的語言,也說明《山水論》為王維所作。傳為荊浩的《山水賦》系抄襲王維的《山水論》,如果韓拙見到《山水賦》,那他判斷是偽作,所以他從未提到荊浩有《山水賦》一文。這也說明韓拙的治學態度很嚴謹,真偽判斷力很強。

另一問題是,《四庫提要》和余紹宋認為《筆法記》是偽讬之文的原因,就是認為《筆法記》“文皆拙澀”、“忽作雅詞,忽參鄙語”、“文詞雅俗混淆”,這些責難之詞,是無稽之談,一派胡言。

荊浩《筆法記》一千五百多字,不僅內容豐富而深刻,而且文筆流暢,一氣呵成,精美樸實,辭章華彩,是一篇學術性和藝術性均很高的美文。該文從太行有洪谷,自己在洪谷有數畝之田,耕而食之說起,談到有一天登神鉦山,望大巖扉,觀古松,“因驚其異,遍而賞之”,攜筆寫生。第二年春,在石鼓巖遇到一“儀形野人”的老叟,開始對話,這位老叟對荊浩講授筆法。文章的內容和觀點,均通過二人對答的過程加以展現。該文十分巧妙地將氣、韻、思、景、筆、墨“六要”,筋、肉、骨、氣“四勢”,有形、無形“二病”,神、妙、奇、巧“四格”,及“圖真”、“華實”、“形質”等繪畫本體問題,通過筆者與老叟的討論、講授,很自然地表現出來。這是何等高超的構思與寫作方法,這樣一種方法,在我國畫論著述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是荊浩精心獨創的。文章尾部筆者遵老叟之要求,作四字一句的《古松贊》,對古松之自然特點、生長規律,以及古松之德風,用詩的韻律加以贊頌,內容樸實而文詞華麗,四字一句,符合漢魏的“贊”之文體。該文最后,老叟對此《古松贊》“嗟異久之”,勉勵筆者勤奮作畫,“可忘筆墨而有真景”,告訴筆者,他住石鼓巖間,字即石鼓巖子,“亟辭而去”,筆者別而再訪已無蹤影,后“習起筆術,嘗重所傳”,寫成此文,“以為圖畫之軌轍耳”。該文首尾相貫,文理深刻,其表述則自然生動,情景可睹。

我國寓言如《愚公移山》,常采取虛擬人物,講述故事,寓意哲思。有的哲學著作如《莊子》中的篇章,大多采用虛擬人物對話的方式,闡述哲理。荊浩的《筆法記》借鑒我國寓言和《莊子》的寫作方法,在畫論中首創虛擬人物對話的方式來闡明畫理。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有關文藝的對話錄,也是虛擬人物對話論爭來表現柏拉圖的藝術和美學思想。荊浩《筆法記》假設自己為一青年學畫者,在石鼓巖間相遇一老叟即石鼓巖子,老叟對他講授筆法和繪畫“六要”“四勢”“二病”等畫理,這樣,荊浩有關繪畫的思想與觀點,通過類似師徒授課的方式道出,極為自然生動,以減少生硬說教的成分,能讓讀者更親切地把握其繪畫思想,特別是能讓學畫的青年,如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增強《筆法記》的感染力。荊浩的這種寫作方式,將畫理闡述同情境敘事相結合,將深刻的繪畫思想同講述人物故事相統一,這是荊浩在畫論著述方法上一大創造。

《筆法記》雖僅一千五百字,但講述的內容很豐富,且“六要”“四勢”“四格”“二病”“華實”“形質”“圖真”,都是創造性的觀點,這只有在唐末五代山水畫發展成熟,且荊浩本人是山水畫大師,總結山水畫創作經驗與規律才能提出。造假者且能造出新的思想來?!

我們認為,其一,根據其內容,《筆法記》是荊浩原作無疑,至于傳抄中,個別字句改動,并不影響《筆法記》的基本思想。其二,該文文采煥發,論著方式獨特,首尾相貫,并以寓言式的虛擬人物對話方式加以表達,且《古松贊》,辭句華美,只有“業儒”“博通經史”“善屬文”之荊浩才能寫出,造假者且能望其肩臂,偽造得出如此美文?其三,正由于此文學術價值高,荊浩的友人才表進內府珍藏,到北宋時抄本傳出,劉道醇、郭若虛、韓拙都已讀到,及《宣和畫譜》,歐陽修之《新唐書》加以著錄,說明其收藏有據,流傳有序。怎么能如余紹宋所言,在宣和時就有偽本呢?其四,細讀《筆法記》全文,文氣貫通,詞采煥然,確實為一篇美文,怎么能如《四庫提要》作者所謂“忽作雅詞,忽參鄙語”呢?“鄙語”在哪里?如果說《四庫提要》作者認為真正偽讬荊浩的那篇《山水賦》有此弊端,那是正確的,因為《山水賦》是偽作,它不是荊浩的作品。但將偽作《山水賦》與真品《筆法記》相提并論,一同視為偽作,那就是非客觀的,亂打棍子。而余紹宋認為《筆法記》“雅俗混淆”,確未舉任何證據來說明“俗”在哪里?至于韋賓同志枉費精力區分《筆法記》某句是雅,某句是俗,更是牽強附會,畫蛇添足,大可不必。我們認為,《筆法記》不存在“雅俗混淆”“忽參鄙語”的問題,相反,《筆法記》是我國畫論史上,寫作方法及文采最美的論文之一。想用所謂“忽參鄙語”“雅俗混淆”來推論《筆法記》是偽作,這是徒勞的。必須還原《筆法記》的歷史地位。現傳《筆法記》(不排除傳抄中個別文詞改動)是荊浩的作品,不但且多新創繪畫思想,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而且文辭優美,論著方式獨特,也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是畫論史上的重要篇章和典型美文。

二、《筆法記》中的繪畫美學思想

《筆法記》雖然只有一千五百余字,但包含著豐富而深刻的繪畫美學思想,特別是有關山水畫的理論,在中國山水畫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山水畫發展初期的南朝劉宋時期,宗炳適時在《畫山水序》中提出“含道暎物”“澄懷味象”“山水以形媚道”“應會感神”“神超理得”,以及山水畫的空間觀念和山水畫的“暢神”功能,成為早期中國山水畫發展的綱領性文獻。隋唐時期中國山水畫得到進一步發展,展子虔、王維、張璪、吳道子、李思訓、李昭道等山水畫家,將山水畫推向一個新的階段。荊浩在《筆法記》中,對張璪、王維、李思訓、吳道子、項容的山水畫都作了評點。并說:“隨類賦彩,自古有能,水墨暈章,興我唐代”。傳為王維的《山水訣》和《山水論》,提出“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凡畫山水,意在筆先”“凡畫山水,須按四時”。并提出“丈山尺樹,寸馬分人”之空間觀念和遠近表現方法。其中推崇水墨在畫道之中最為上的觀念,說明王維在盛唐已明確倡導水墨山水,到唐末荊浩提出“水墨暈章,興我唐代”,這和王維推崇水墨是一脈相承的。經過盛唐到唐末一百多年水墨畫的發展,到荊浩時,水墨山水已形成一定規模,其發展勢頭漸顯強勁,所以說“水墨暈章,興我唐代”。《山水訣》《山水論》談論山水畫構圖、空間安排,以及“水墨最為上”“意在筆先”等問題,是山水畫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其強調水墨為上的思想,也是水墨畫發展初期的倡言,二文基本內容和思想應是王維的,即使后人有所添加,但必有據,應流傳有王維關于山水畫的言論。北宋末韓拙《山水純全集》“論山”部分,開頭一句即為“凡畫山,言 丈 尺 分 寸 者,王 右 丞 之 法 則 也”。[8]1133 而所謂畫山之丈尺分寸,正是王維《山水論》提出的。俞劍華先生認為:“王維以前之畫論多論人物,故多注重于氣韻生動。王維以后至宋初之畫論多論山水,故多注重于經營位置。蘇軾以后,始推闡畫理,元人注重畫意,元明已來始在山水畫上講氣韻生動,不再注意構圖之位置向背。”[9]595俞劍華這一分析是對的,所以他認為此二文即使非王維所作,亦非宋以后之人偽讬,“四庫斥為近代依讬,實為不明畫道變遷之言”。我們認為《山水訣》《山水論》為盛唐之時山水畫發展成熟期的產物,大致為王維的思想。唐末五代,山水畫進入高峰期,此時荊浩作為這一時期最杰出的畫家,適時總結創作經驗,寫出《筆法記》,也是山水畫及山水畫理論發展的產物。而到北宋,出現了關仝、李成、范寬、郭熙,又創山水畫發展的另一高峰,這一時期在山水畫理論方面,又出現兩部重要著作,即郭熙的《林泉高致》和韓拙的《山水純全集》。經過這一番梳理,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山水畫理論的提出,是和山水畫發展相對應的,或者說是時代的產物。在山水畫發展的初期的劉宋時期,出現了宗炳的《畫山水序》和王微的《敘畫》,而在盛唐山水畫發展的成熟期,則出現了王維的《山水訣》和《山水論》,到唐末五代,山水畫進入黃金時代,則出現了荊浩的《筆法記》,到北宋山水畫發展另一高峰時期,便出現了郭熙的《林泉高致》和韓拙的《山水純全集》。至此,中國山水畫理論已基本建立,其后雖有所發展,但從山水畫思想與觀念的創新上,較宗炳、王微、王維、荊浩、郭熙、韓拙,均顯遜色。我們從山水畫及理論的發展中來看荊浩的《筆法記》,認為《筆法記》是這個發展鏈條中的重要的一環。所以《筆法記》才為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援引七次之多。

《筆法記》中的繪畫美學思想,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圖真”是繪畫的根本性質。

《筆法記》以“耕生”學畫青年與“老叟”石鼓巖子對話的方式,將“圖真”的概念提到繪畫本質特性的高度。當老叟講完“畫有六要”即氣、韻、思、景、筆、墨后,“耕生”覺得太繁瑣,于是開展對繪畫本體的討論: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若不執術,茍似可以,圖真不可及也”。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凡氣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 不 能 。”[10]2425

荊浩以“耕生”之言,謂“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老叟對“貴似得真”未提出疑問,但不同意把繪畫的本質說成是“華”——外表形式華美,而認為“畫者畫也”,前一個“畫”指繪畫,為名詞,第二個“畫”指作畫、創作,為動詞。繪畫的本質是創造,是“度物象而取其真”。即觀察表現物象,從外形到本質均要把握,達到“取其真”的高度。所謂“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講物之華實的關系,“華”是物的外表形式,“物之華,取其華”,即宗炳所謂的“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但荊浩還提出“物之實,取其實”的命題,所謂“實”即物的內在的本質特征或生趣精神,也就是物之本真。荊浩說自己登神鉦山,在大巖扉觀察松林,攜筆寫之,“凡數萬夲,方如其真”。這說明他對松樹反復觀察,并圖寫達數萬本(當然這是一個虛擬數,形容畫松之多),才能達到表現松之本真,這也說明“寫真”“圖真”之難。不能“執華為實”,否則“茍似可以,圖真不可及也”。荊浩將“華與”實“、”似“與”真“對舉,并將”形“與”氣(質)對舉,“似”乃表面之華,是外形,如僅停留在“似”上,只能“得其形”而“遺其氣”。而“真者氣質俱盛”。

圖真之說,為荊浩首創。南朝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提出“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寫”“貌”都是圖寫,宗炳提出圖形或山水畫“寫形”的觀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也即“圖貌”之論。荊浩的圖真論,是對圖形、圖貌理論的新的發展。

“真”乃事物氣質俱盛、形質俱存、華實兼有之自然本真。《老子》中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子·漁父》篇以文學性手法記敘,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鼓琴,奏曲未半,下船而來一位漁夫,開始問答,漁夫要孔子“謹修而身,慎守其真”。孔子愀然,“請問何謂真”:

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存,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 ”。[11]823-824

老子的“道法自然”,是從宇宙論的角度,講自然是天、地、人、道的根本,莊子則是從人事的角度,講法天貴真,“真在內者,神動于外”,“真”和那神“強哭”“強怒”“強親”的偽飾不一樣,“真悲”“真怒”“真親”是自然而然的,是受于天的,所以要“法天貴真”。莊子“法天貴真”的美學思想,對我國的文藝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如在文學創作中,唐人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宋人講“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這都是講的詩畫創作要有本真自然的特征。

荊浩《筆法記》將莊子“法天貴真”的美學思想,引入繪畫創作中,用以理解繪畫的本質特征,并在山水畫創作中,提出“制度因時,搜妙創真”的觀念,對中國繪畫理論的發展,及對山水畫理論建設與山水畫創作,均有重要的意義。

荊浩的“圖真論”,還發展了“傳神論”。東晉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的觀點,“傳神論”針對的主要是人物畫。荊浩的“圖真論”主要針對的是山水畫。顧愷之講人物畫創作要“以形寫神”,荊浩講山水畫創作要“度物象而取其真”和“貴似得真”,似者得其形,真者則氣質俱盛。顧愷之講人物畫創作要“傳神寫照”,荊浩講山水畫創作要“搜妙創真”。我們從《筆法記》“圖真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由于唐代山水畫創作成熟后趨于高峰,此時山水畫理論亦同步發展,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為從東晉顧愷之的有關人物畫“以形寫神”到荊浩有關山水畫“度物象以取其真”(可簡稱為“度物取真”)的轉換。其二為從山水畫發展初期劉宋時期宗炳有關山水畫“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寫形”論,到山水畫成熟并趨向高峰時期即唐末五代荊浩的“貴似得真”“搜妙創真”即“圖真”論的發展。從這兩個方面均可以看出,荊浩的“圖真論”對顧愷之、宗炳相關理論的深化與發展。

此外,《筆法記》還用“圖真”作為藝術標準,論評山水畫創作中的弊端,提出繪畫之“二病”論:

夫病者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屋小人大,或樹高于山,橋不登于岸,可度形之類是也。如此之病,不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所謂有形之病,即對山水景物的外表形象與比例的描繪失真(“屋小人大”“樹高于山”),或與常識相悖(“橋不登于岸”),也就是說,有形之病是連基本的形似要求都未達到,更談不上“度物象以取其真”了。此病乃出在“度物象”“可度形”方面。所謂無形之病,則物象全乖,氣韻俱泯,類同死物。此二病都違反了“貴似得真”的原則,前者不可改圖,后者不可刪修。只有在創作中堅持“圖真論”,才能克服此二病。

(二)“六要”“四勢”“四格”之山水畫新論

荊浩對山水畫理論的貢獻,還在于他創造性地提出了“六要”“四勢”“四格”的理論。關于“六要”,《筆法記》提到兩次。第一次是“耕生”和老叟初步對話,討論何為繪畫時,老叟鼓勵“耕生”,“少年好學,終可成也”。接著說:“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第二次討論“圖真”“形質”“華實”問題后,老叟期望“耕生”堅持作畫,既然親善繪畫,“但期始終,所學勿為進退”。接著具體解釋“六要”:

圖要之要,與子備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亦作備遺)不俗。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彩 自 然 ,似 非 因 筆 。[11]1138

南朝謝赫提出繪畫六法論,即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謝赫以六法作為品評繪畫的標準。荊浩在此基礎上提出主要針對山水畫的“六要”,可視為“六法論”的新的發展。

“六要”中所闡發的新的思想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將氣韻分作氣、韻兩項。謝赫講氣韻生動,主要是講作品形式中呈現出來的一種運動著富有節律的精神氣質。荊浩強調“氣”是“心隨筆運”,強調創作主體的“心”的作用。謝赫講氣韻,是注重作品的韻律節奏,荊浩講“韻”是講畫中形象既要“立形”,又要“隱跡”,所謂“隱跡”就是要隱去筆跡,使立形自然,同時還要“備儀不俗”,不俗即雅,塑造物形要有不俗的雅致或雅韻。其二,提出思、景的概念。“六法”中講“經營位置”,即作品的構圖布局。荊浩講“思”,也是構思,“刪撥大要”,取其重點,去其枝蔓,“凝想形物”即構思胸中山水景物。另荊浩將“景”提到特別位置,專列一項。謝赫講“應物象形”,主要是狀貌形象。荊浩之“景”,則要根據自然山水景物四時變化“搜妙創真”,比“應物象形”具有更深的美學內涵。其三,荊浩將筆墨提到新的高度,筆墨成為“六要”中的重要的二項,“要”即綱領、規則,也就是荊浩將“筆”和“墨”提到山水畫以至各個畫科的重要創作原則、法則的高度,這是“六要”最重要的理論貢獻,對其后山水畫創作以至整個水墨畫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莊子·田子方》中說:“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將筆墨并提。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中談臨摹作品時多次談到用筆問題,如“筆在前運而向前視”“若輕物宜利其筆”“用筆或好婉,則于折楞不雋”等,這都是講的臨畫過程中的具體的用筆問題。顧愷之在《論畫》一文中則多次在評論作品時談到“骨”的問題,如評《周本記》“重疊彌綸有骨法”,評《伏羲神農》“有奇骨而兼美好”,《漢本記》“有天骨而少細美”,《孫武》“骨趣甚奇”,《列士》“有骨俱”,《三馬》“雋骨天奇”。謝赫在《畫品》中將“骨法用筆”列為“六法”中第二法,具體品評畫家時,也間或運用“骨法”和“筆”的概念,如評張墨、荀勖“但取精靈,遺其筆法”,評衛協“曠代絕筆”,評江僧寶“用筆骨梗”,評劉頊“筆跡困弱”,評晉明帝“筆跡超越”等。謝赫講“骨法用筆”,是強調用筆要有骨力,如用筆軟弱,就會“筆跡困弱”。顧愷之和謝赫均是將用筆和骨法作為品評作品的具體標準。

真正將用筆提到美學高度的應是張彥遠和荊浩。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認為,象物在于形似,形似須全骨氣,而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張彥遠講述的這一組概念是遞進關系,即象物—形似—骨氣—立意—用筆,將用筆看成是最后的關鍵一項,用筆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還專辟一章《論顧陸張吳用筆》,提出“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從王子敬一筆書論到陸探微的一筆畫,并從多個視點論述“書畫用筆同法”,“筆不周而意周”等問題。

“筆”成為荊浩繪畫美學思想中最重要的概念,《筆法記》中老叟和“耕生”的第一句對話,即以筆法開篇。

叟曰:“子知筆法乎?”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耶?”

通篇對話都在探討筆法問題。所以該文命名為《筆法記》是名副其實的。荊浩在解釋“六要”后,接著講到“神、妙、奇、巧”四格。其中講“妙”時說:“妙者,思經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含儀,品物流筆”。而“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妙”就在“品物流筆”,而“奇”則“有筆無思”,可見,用筆對于作品的品格形成有著重要的作用。

荊浩除講“六要”“四格”外,還講“四勢”,而這“四勢”全講用筆: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11]可見“四勢”均由用筆造成,或筆絕而斷,或起伏成實,或生死剛正,或跡畫不敗。荊浩將用筆提到如此高的地位,在中國畫論史上屬首次。

關于墨的問題,荊浩亦高度重視。在南朝畫論中主要講形和色的問題。如宗炳講“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謝赫講“應物象形,隨類賦彩”。到唐代由王維、張璪、王洽等人發展了水墨畫,墨的問題日見重要。荊浩用墨作為“六要”之一,以墨代替了謝赫“六法”中的“隨類賦彩”,彩即色。用墨代色,是水墨畫發展到一定階段上的產物,同時標志著繪畫理論上的一個重大轉變,也標志著創作上由重彩、淡彩、工筆,向水墨畫的轉型,或著色工筆與水墨暈淡兩種畫法并駕齊驅,中國畫創作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唐中葉王維提出“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將水墨畫提到最高的地位。水墨畫通過暈淡積染、破墨積墨以及濃淡變化,亦可造成豐富的墨色變化,墨和用筆一起,仍然可以狀寫多彩的自然景物。老子說:“黑白為天下式”,黑白是宇宙晝夜的最基本的兩色,一陰一陽謂之道,道的色彩亦是陰陽黑白。墨是黑色,紙是白色,絹亦是素色,墨白乃宇宙二極的根本顏色。重視墨正是中國宇宙哲學的精神表現,也是中國畫的審美特征之一。按照王維的說法,水墨仍能塑造萬物,即“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荊浩則將唐代與之前的繪畫差別進行對比,即“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墨暈章,興我唐代”。標明唐代水墨畫所帶來的新的景象。

荊浩在闡述筆墨的重要性之后,運用筆墨之新的審美標準來評判歷史上畫家的成就。認為自古畫人,能得筆墨之奧者很少。謝赫以陸探微為勝,但已難遇親蹤,張僧繇的畫雖有留存,卻“甚虧其理”。荊浩對唐代興起的水墨畫家張璪和王維大加贊賞。論張璪“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評王維“筆跡宛麗,氣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王維所畫《輞川圖》以及山水竹石之清敦風格,對宋代文人畫家蘇軾等人產生深遠影響,并被明未董其昌推為所謂南宗繪畫之首。這亦說明荊浩推崇王維,具有前瞻性,把握到中國畫發展的轉折及規律。李思訓是繼承展子虔青綠山水的唐代大家,荊浩對他進行了一分為二的評價,說他用筆方面有特點,“理深思遠,筆跡甚精”,用墨方面欠缺,“雖巧而華,大虧墨彩”。荊浩還用筆墨新標準評價唐代吳道子和項容。吳道子被尊為畫圣,在唐初,公認的歷史上四大畫家為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展(子虔),唐后期張彥遠用吳道子換下展子虔,在唐代要樹一個畫家權威,改為顧陸張吳。但荊浩用新的筆墨標準衡量,認為吳道子也有缺點。這就是荊浩有名的論斷,項容有墨無筆,“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骨”,而吳道子當然用筆精當,張彥遠評吳道子“宜為畫圣,神假天造,英靈不窮”,用筆“彎弧挺刃,植柱構梁,不假界筆直尺”“力健有余”。但在荊浩看來,吳道子和項容比,正好相反,有筆無墨,“筆勝于象,骨氣自高”,但“亦恨無墨”。一個有墨無筆,一個有筆無墨,荊浩要采二子之所長,舍二子之所短,要創“一家之體”,這樣一種新體,自然是兼有吳道子的用筆和項容的墨彩,也就是筆墨兼具。有筆有墨,筆墨兼具,成為荊浩水墨山水色的審美理想,亦是山水畫創作的新的批評標準。

荊浩的“六要”,特別是“筆墨”二要,對其后山水畫理論產生重要影響。如北宋韓拙《山水純全集》所受《筆法記》與“六要”影響最深。韓拙在該書《論觀畫別識》一章中,引“六要”全文(與今傳《筆法記》之“六要”有個別文字差異),并作評價,“有此六法者,神之又神,若六法未備,但有一長,亦不可不采覽焉。”[8]韓拙將“六要”提到“法”的高度。關于“筆”“墨”更是韓拙《山水純全集》中探討的重要問題和使用最多的理論范疇。他在該書序中提出“筆補造化”的概念,山水畫家要表現山水清淡之格、幽奧之理,和表現山水千變萬化、四時景物、風云氣候之象,“悉資筆墨而窮極幽妙。”韓拙還在該書中專辟《論用筆墨格法氣韻之病》,他將“筆”提到繪畫本體的高度,繪畫就是用筆,“夫畫者筆也。斯乃心運也,索之于未狀之前,得之于儀則之后,默契造化,與道同機,握管而潛萬象,揮毫而掃千里。故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山水悉從筆墨而成。”并贊揚荊浩采項容吳道子二賢之筆或墨為己能,達到筆墨雙全。韓拙還對“意”與“筆”的關系作了辯證闡釋,“凡未操筆,當凝想著思,豫在目前,所以意在筆先”,但“意”必須要靠“筆”來傳達,“然后以筆法推之,可謂得之于心,應之于手也。”韓拙還對用筆類型作了劃分,即用筆有簡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細者,用筆還可或取氣格而筆跡雄壯者,或取順快而流暢者。“縱橫變用,在于筆也”。他還提出“凡用筆,先求氣韻,次采體要,然后精思”,并批評用筆三病,即板、刻、結。韓拙還在《山水純全集》“論觀畫別識”一章中,以筆墨做標準,提出新的觀畫與品評繪畫的標準。他認為不能以冠蓋之譽來觀畫評畫,因為多有“譽過于實者”。繪畫之佳者應為“格清意古,墨妙筆精,景物幽閑,思遠理深,氣象脫灑”。在此“墨妙筆精”成為品評作品的優劣的重要尺度。我們從韓拙《山水純全集》相關的山水畫的理論闡述,已足可看出《筆法記》對其重要的影響,《筆法記》在山水畫美學理論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從《山水純全集》中也可以窺見一斑。荊浩創立全景式山水畫新的圖式,開創北派山水畫新的雄健風格,他的水墨山水畫及《筆法記》中所創立的新的山水畫美學思想,對其后山水畫創作及水墨畫創作,更是發揮了巨大作用。他的弟子關仝成為五代末和北宋初的重要代表。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論三家山水”,即北宋初關仝、范寬、李成,“三家鼎峙,百代標程”。關仝為荊浩弟子,范寬、李成也均學荊浩。北宋梅堯臣甚至作詩說:“范寬到老學未足,李成只得平遠工”,意思是說,范寬、李成學荊浩遠未學到家。而清代孫承澤在《庚子消夏記》中則說,范寬、李成、郭熙,無不脫胎于荊浩。孫承澤評荊浩另一作品“其山與樹,皆以粗筆細寫,形如篆隸,蒼古之甚非李范所能及也”。至于王維、荊浩推崇水墨畫,強調筆墨的作用,更是對宋元明清的水墨文人畫發生深刻影響,僅舉清朝“四王”、八大、石濤、龔賢為例,無不是在水墨和用筆上,千錘百煉,水墨畫成為主流。民國初年和新文化運動中,雖有康有為、陳獨秀、徐悲鴻極力反對水墨寫意和文人畫,主張用西方寫實主義改良中國畫,并倡導恢復院體畫,但時間過去了近一百年,20世紀的中國畫大師如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黃賓虹、張大千、劉海粟、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張仃、吳冠中以及徐悲鴻本人,均是水墨畫大師,均是在筆墨上有重大創新,他們占據20世紀中國畫發展的主流,這說明王維、荊浩開創的水墨藝術及其筆墨新的美學原則,對中國畫的發展,產生巨大的作用,這也無可辯駁地體現了荊浩水墨山水及《筆法記》在山水畫發展史中的巨大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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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劉文典.莊子補正[M].安徽大學出版社,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

(原載于《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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