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五體,篆隸草行楷,篆書有篆法,隸書有隸法,草書有草法,楷書有楷法,唯獨行書未聽有行法一說。清代劉熙載《書概》說:“行書行世之廣,與真書略等,篆隸草皆不如之。然從有此體以來,未有專論其法者。”
天下三大法帖:《蘭亭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貼》均為行書,行書作為書法五體中留存法帖最多,影響最廣的書體為何反而無法?
趙孟頫《定武蘭亭序》獨孤本殘本-1
趙孟頫《定武蘭亭序》獨孤本殘本-2
《說文解字》云:『行者,人之步趨也。』從形態上來說,『行』者,與『坐』『跑』相對而言,如以跑喻草書,坐如楷書,作為介于草書、楷書之間的書體,便稱之為行書。從書寫速度來比較,寫得比較放縱流動,近于草書的稱行草;寫得比較端正平穩,近于楷書的稱行楷。這些可以作為行書在現代的一種淺顯而具象的定義,而在古代的各種書論中行書又叫『行押書』、『行狎書』。“行”是指筆勢流動連屬。而至于“押”與“狎”則意義各異。
“押”本意為署,即署名、簽名之意。即通俗意義上的簽字、畫押。據說在漢代流行草書,很多的公文函件,朋友書信往來都用草書簽名,結果容易引起混淆,于是政府下令簽名禁止用草體,必須讓人看清楚是誰。這樣行押書便由此產生。
“狎”的本意是親昵而不莊重,“行狎書”的意思便是指此種字體的形態不如正體字莊重,王履道贊蘇東坡的行書道:“至于尺牘狎書,姿態橫生,不矜而妍,不束而嚴……”
南朝宋虞龢《論書表》中講到王羲之的一個故事:“又嘗詣一門生家,設佳饌供億甚盛,感之,欲以書相報。見有一新棐幾至滑凈,乃書之,草正相半。”這個故事不僅記載了行草的概念為“草正相半”,而且將學書法的學生請老師喝酒,和寫字換酒喝的慣例開創者的帽子是戴在書圣的頭上了!
行書的定義最早出現在南朝宋羊欣所著的《采古來能書人名》 :“鍾繇書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押書,相聞者也。”
此段中所言 “行狎書,相聞者也。”一句中的“相聞”一詞是漢魏、西晉及南北朝時期的書面用語,意為“朋友、親人等雙方相互問候,聞聽訊息的書信尺牘”,如《后漢書·隗囂傳》記光武帝與隗囂書曰:“自今以后,手書相聞,勿用傍人解構之言。”
西晉衛恒《四體書勢》說:“魏初有鐘(繇)、胡(昭)二家為行書法,供學之劉德昇,而鐘氏小異。”唐代的張懷瓘《書斷》言:“案行書者,后漢潁川劉德升所造也,即正書之小訛。務從簡易,相間流行,故謂之行書。”這兩段話是一脈相承的,大意也基本如一,文中列具的是對行書的誕生起到關鍵作用的三個書家:劉德升、鐘繇、胡昭。
而至于行書是在什么背景和條件下催生成形的?《宣和書譜》中說的簡單而明了:“自隸法掃地而真幾于拘,草幾于放,介乎兩者間行書存焉。”意思就是隸法解體后,楷書又過于拘謹書,草書又過于狂放,于是介于真、草之間的行書就由此而誕生了。
唐 懷仁集王羲之《大唐三藏圣教序》-1
唐 懷仁集王羲之《大唐三藏圣教序》-2
● 東晉王珉為書圣王羲之的侄子,其在《行書狀》中有一段專門描述行書的書論,這段話保存于唐張懷瓘《書斷》中: “邈乎嵩、岱之峻極,燦若列宿之麗天。偉字挺特,奇書秀出;揚波騁藝,余妍宏逸;虎踞鳳 ,龍伸蠖屈。資胡氏之壯杰,兼鐘公之精密;總二妙之所長,盡眾美乎文質。詳覽字體,究尋筆跡,粲乎偉乎,如圭如璧。宛若盤螭之仰勢,翼若翔鸞之舒翮。或乃放乎飛筆,雨下風馳,綺靡婉麗,縱橫流離。”
● 唐代張懷瓘嘗言: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
● 唐代虞世南《筆髓論》中專有《釋行》一節,文曰:“行書之雄,略同于真。至于頓挫盤礴,若猛獸之搏噬;進退鉤距,若秋鷹之迅擊。故覆腕搶毫,乃按鋒而直引,其腕則內旋外拓,而壞轉紆結也。旋毫不絕,內轉鋒也。加以掉筆聯毫,若石墨玉瑕,自然之理。如長空游絲,容曳而來往;又如蟲網絡壁,勁而復虛。……”
●明代豐坊在《書訣》中嘗言:“行筆而不停,著紙而不刻,輕轉重按,如水流云行,無少間斷,永存乎生意也。”
● 清宋曹云:“謂行者,即真書之少縱略。后簡易相間而行,如云行流水,秾纖間出,非真非草,離方遁圓,乃楷隸之捷也。 務須結字小疏,映帶安雅,筋力老健,風骨灑落。字雖不連氣候相通,墨縱有馀肥瘠相稱。徐行緩步,令有規矩;左顧右盼,毋乖節目。運用不宜太遲, 遲則癡重而少神;亦不宜太速,速則窘步失勢。”
……
以上均是古代書論中涉及到行書的一些文摘,還可以找到更多,這些書論運用了各種形象直觀的詞匯來描繪和刻畫行書的特征。言辭如天花亂墜,用山岳、列宿、風雨、龍、虎、鳳、蠖、螭、鸞、 圭、璧等各種比喻和象征來表達行書的氣息、氣質、氣勢等,但是這些書論文辭所表達出的其實都是在在的說行書給予欣賞者的主觀感受,而對于行書與其它字體的關系及行書本身在用筆、結體、章法等方面的更為具體的規律和法則都沒有涉及。
唐 顏真卿 《祭侄文稿》-1
唐 顏真卿 《祭侄文稿》-2
在行書學習的問題上,普遍存在這樣一種觀點:只要將楷書與草書之法相糅合即為行書。其實這個觀點更早可見劉熙載《藝概》中,其言道:“蓋行者,真之捷而草之詳。知真、草者之于行,如繪事欲作碧綠,只須會合青黃,無庸別設碧綠料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行書不用單獨專門去學習的。
當然關于行書之法在古代的書論中也不完全都是如上所言是無法可言,或是無需依法。
隋僧智果便對于行書的結構、筆畫以及執筆就有比較務實的細致探討,其在分析行書單字結構的處理上便有“回展右肩”、“潛虛半腹”等等名目;其還嘗言:“統視連行,妙在相承起復。行行皆相映帶,連屬而不背違也。”這些都是比較實際的一些行書的書寫法則。
明代的豐坊在《童學書程》中有言:“學書之序,必先楷法”,“楷書既成,乃縱為行書”。篇中《學書次第之圖》則明確的指出:學楷書當“先大后小”,行書當“先小后大。” 這便是非常具體的告訴學習行書的路徑與方法。
但是僅憑這樣的只言片語實在是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行書之法的體系來的,我們說之所以會出現行書無法的狀況,其實是由行書本身的字體特性所決定的,我們知道每種字體之法大體包括:筆法、字法、章法、墨法。每種字體對應的每一種法,對這些法的使用和遵循最終便形成了每一種字體風格的形成。,比如從筆法來簡略而言:篆書多為圓起圓收的用筆,所以篆書的線條便多為均勻圓渾的;隸書的筆畫特征是蠶頭燕尾、要寫出這樣的筆畫便要用隸書特有的起筆和收筆之法,所謂一波三折;楷書的筆畫特征是橫平豎直,刀頭頓尾,這就對楷書的用筆有完全不同隸書與篆書的方法,否則就不能出現楷書的這些筆畫特征來;草書的線條多為振蕩跳躍,倚側變換,連綿往復,這就要求草書有一套完全屬于自己的筆法系統。等等;但是到行書這里則不能絕對的明確他的用筆動作和線條的特征形狀,從點畫形狀來看,書寫速度慢一點則是用楷書的筆法,快一點則是用草書的筆法;所以在筆法上,行書是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一個體系;至若字法、章法乃至墨法上,行書都面臨和筆法同樣的問題,那便是都無法單獨建立一個專屬行書自己的法度體系,由此而言,這些便應該是行書為何至今沒有一個完整的法度體系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