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之名,最早見于漢代司馬遷的《史記·酷吏列傳》,其時專指楚地歌辭。而作為詩歌集子的正式定名,楚辭乃起始于西漢時代的劉向,系劉向整理編定的一部詩集,始為16卷,包括屈原、宋玉、景差等楚人的詩歌作品,以及西漢部分文人的模擬作品,后東漢王逸著《楚辭章句》,又加上王逸本人作品,增為17卷,俾使楚辭集子正式傳世,這便有了我們今日所見之《楚辭》。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具浪漫風格詩歌作品的總集,是繼《詩經(jīng)》四言詩之后,中國詩壇上一部專屬楚風格的騷體類詩歌總集。所謂騷體,乃以屈原《離騷》為代表、帶“兮”字的雜言(或多言)體詩歌,它突破了《詩經(jīng)》四言格式,在中國詩歌史上,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家詩歌體式。自此,楚辭之名正式確立。
楚辭為何姓“楚”,南宋黃伯思的一句話,堪稱權(quán)威——“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保ā缎6ǔo序》)這話說明,楚辭幾乎通體貫穿了“楚”的因素。
楚地的歷史,決定了楚辭的誕生和鑄成其姓“楚”的重要可能性。楚國歷史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荊蠻時期、楚霸時期、楚衰時期,這三個歷史時期對楚辭的形成,分別有著或多或少的歷史影響和內(nèi)在制約。荊蠻時期,“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詩經(jīng)》末篇《商頌·殷武》)。身處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楚人,由于窮困落后,只能遭北方欺凌,但它們并不氣餒,在賢明首領(lǐng)帶領(lǐng)下,“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左傳·昭公十二年》)。漫長的歲月之后,終于有了出頭之日,楚莊王時,“南卷沅湘,北繞穎泗,西包巴蜀,東裹郯邳”(《淮南子·兵略訓》),“地方六千余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資治通鑒·周紀》)。可惜,楚悼王時,任用吳起變法,雖有起色,卻因悼王死后貴族勢力的反撲,變法失敗,楚國政治開始陷入低潮。楚懷王時,君主昏庸,聽從讒言,不采納聯(lián)齊抗秦主張,絕齊而敗于秦,從此國運不濟,到楚頃襄王時代,國勢更為頹落,君主“不恤其政,群臣相妒,良臣遭疏,百姓心離”(《戰(zhàn)國策·中山策》)。楚國從此走向衰亡。楚國三個歷史階段的起伏變化,鑄就了楚人的奮發(fā)圖強意識和艱苦奮斗精神,而由于楚君昏庸所導致的楚國衰敗,又激起了楚人強烈振興楚政的抱負和理想,這一切,集中得以體現(xiàn)其精神特質(zhì)的,乃是楚人的杰出代表——屈原,是屈原的所言所行、所作所為,特別是他書寫的眾多詩歌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楚人的精神抱負和理想追求,讓楚辭深深刻上了“楚”的印記。
屈原出生于楚國三大望族(屈、昭、景)之一,早年“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曾極受君王信任,任左徒,“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史記·屈原列傳》)。屈原在朝期間,受命為懷王制定憲令,試圖通過改革楚政,一變楚國之貌,俾使楚國強大,聯(lián)合六國,抗擊秦國,進而一統(tǒng)天下。然而不幸的是,屈原的改革新政,遭到了朝廷內(nèi)以上官大夫、令尹子蘭為代表的一幫奸臣小人的極力阻撓,他們在懷王面前讒言誹謗,致使懷王疏遠了屈原,他遭到了離疏,不得不離開朝廷,被流放漢北。到頃襄王時,又再度被流放,只能行吟汨羅江畔,最終以身殉道。由此,屈原畢生從政所受之“屈”,可謂盡顯。
“屈”而生怨。由于受到如此不公遭遇,屈原自然萌生了強烈怨情,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寫道:“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薄扒秸乐毙?,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憋@而易見,忠君的屈原,居然遭到如此的誹謗打擊,甚而落到被君主疏離地步,能無怨乎?而這種怨,直至他被流放期間,依然不改初衷,“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史記·屈原列傳》)。
正因為遭到如此之不公,促使屈原發(fā)憤寫下充滿激情的悲憤詩篇,《惜誦》開首第一句“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即發(fā)抒了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表明了他之所以會寫下以《離騷》為代表、包括《惜誦》《橘頌》《懷沙》等詩歌的根本緣由。如果懷王沒有聽信奸臣們的妖言蠱惑,那么屈原完全有可能完成改革楚政的憲令,并使其付諸實踐,從而使得楚國政治清明、國運大盛,自此走上富國強兵大道??梢姡陌l(fā)憤抒情,不是無緣無故的,這憤情也絕非出自他的本意初心。藉此,我們可以推理知曉,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學(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有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憤怒出詩人”——唯有憤怒,才會激發(fā)出詩人心中的奔騰激情,唯有憤怒,才會誕生驚天地、泣鬼神的傳世佳作。
由《離騷》詩,我們讀到了屈子對道德節(jié)操的完美追求,對國家美政的不懈奮斗,對楚國家園的深情眷戀,對人生哲學的上下求索,對宇宙真理的終極追問,對生命價值的殉道實踐?!啊峨x騷》者,猶離憂也?!彼抉R遷所言極其準確,這憂,來自“屈”,屈而吐“騷”,這才是屈原創(chuàng)作包括《離騷》詩在內(nèi)一系列楚辭作品的根本心旨。
《離騷》《九歌》《九章》等楚辭篇章中展示的一幅幅楚地山川地理的風貌景致,以及作品中描述的豐富物產(chǎn)如《招魂》《大招》等,無不顯示了楚地的楚物和楚貌,劉勰一語中的:“若乃山林皋埌,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則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龍·物色》)而《山海經(jīng)》一書所載的神人鬼怪,更反映了楚地的巫風盛行和巫術(shù)濃烈,“楚之衰也,作為巫音”(《呂氏春秋·侈樂篇》),“漢中風俗信巫鬼,重淫祀,尤好楚歌”(《太平寰宇記》),“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舞以樂諸神”(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這些風俗都彰顯著濃烈的楚文化色彩。
從楚辭本身詩句的成型看,楚地民歌——楚歌,無疑是楚辭的先導,或謂乃其影響之產(chǎn)物——“今夕何夕兮,謇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說苑·越人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孟子·孺子歌》)楚歌的這些句式,顯然被屈原等詩人予以消化吸收,融化成了其作品的新句式——騷體詩,成為我們今日所見的騷詩模式。而楚辭作品中比比可見的諸多楚語和楚詞,以及記錄下的楚地神話傳說故事,更是典型體現(xiàn)了濃郁的楚風、楚味,顯示了楚聲楚色,這是其他任何時代、任何地區(qū)的文學作品所難以見到的,可謂唯楚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