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盈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這段文字大家都很熟悉,是北宋范仲淹千古名篇《岳陽樓記》開篇一段話。其中“越明年”一句交代的是“重修岳陽樓”的時間。究竟是哪一年呢?各教材注釋不統(tǒng)一,讓人無所適從。以人教社出版的各種版本為例:1994年版注為“[越明年]到了第二年,就是慶歷五年(1045)”;2002年版注為“[越明年]到了第三年,就是慶歷六年(1046)”;2005年版注為“[越明年]到了第二年,就是慶歷五年(1045)。越,及、到”。先釋為“到了第二年”,后改成“到了第三年”,接著又返回“到了第二年”。
把“越明年”理解成“到了第三年”似乎是對的。《王力古漢語字典》“越”字第一義項:“跨過,經(jīng)過。……引申為時間距離的經(jīng)過。”其后就用《岳陽樓記》“越明年”為例。“明年”即第二年;“越明年”當(dāng)然是“到了第三年”。文章結(jié)尾說:“時六年九月十五日”,可見范仲淹這篇文章寫于“慶歷六年”。從滕子京被貶到巴陵郡的“慶歷四年”,“到了第三年”,正是“慶歷六年”。“重修岳陽樓”與范仲淹寫文章在同一年,也符合常規(guī)。
然而,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
范仲淹開篇就點明,這篇文章是應(yīng)滕子京之約而寫的,即滕子京“屬予作文以記之”。滕子京是怎樣囑托的呢?據(jù)《湖南通志》載,滕子京專門給范仲淹寫了一封信,名為《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經(jīng)略”是官名(宋有經(jīng)略安撫司),范做過此官,“范經(jīng)略”就是范仲淹。信開篇道:“六月十五日,尚書祠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知岳州軍州事滕宗諒,謹(jǐn)馳介致書,恭投邠府四路經(jīng)略安撫資政諫議節(jié)下。”滕此信只寫了月、日,沒寫年份。到底是哪一年呢?《宋史》中也沒有記載。據(jù)《范文正公集》年譜,范仲淹幫助仁宗推行新政,遭受政敵攻擊,自請外調(diào),于慶歷五年正月知邠州(今陜西彬縣),至十一月又改知鄧州(今河南鄧州)。由此可以間接知道,滕的信應(yīng)該寫于慶歷五年六月十五日,因為當(dāng)時范正在邠州經(jīng)略安撫資政任上。如果是寫于慶歷六年六月十五日,范在鄧州,就不可能“恭投邠府”了。
滕子京重修岳陽樓的時間,信中也有記述:“去秋以罪得茲郡,……又明年春,鳩材僝工,稍增其舊制。”句中“去秋”的意思應(yīng)該是“去年”(“秋”是“千秋萬代”的“秋”,意思是“年”),寫信在慶歷五年,這年的“去秋”是慶歷四年。“去秋以罪得茲郡”與“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所述正好吻合。“明年春”的“明年”,是相對“去秋”而言的,指的應(yīng)該是慶歷五年。
很清楚了,滕子京慶歷四年春被貶,慶歷五年春重修岳陽樓,這年六月十五日寫信給范仲淹,求范仲淹寫文章,慶歷六年九月十五日范仲淹文章寫成。
既然滕子京重修岳陽樓的時間是慶歷五年,那么“越明年”的意思就不是“到了第三年”,而是“到了第二年”,又如何解釋呢?
關(guān)鍵在對“越”的理解。《尚書·召誥》:“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孔安國注:“于已望后六日二十一日。”孔穎達疏:“其日為庚寅,既日月相望矣。于已望后六日乙未為二月二十一日。”“既望”或“已望”即過了望日,也就是十六日,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正好是六日,所以“越六日”是“于六日”的意思。既望十六日是庚寅,庚寅、辛卯、壬辰、癸巳、甲午、乙未,正好也是六日,同樣說明“越六日”的意思是“于六日”。二孔都將“越”理解成“于”。韓愈《汴州東西水門記》:“越三月辛巳朔,水門成。”其中“越三月”,也是“于三月”的意思。
把“越”理解為“于”,“越明年”就可以解釋成“到了第二年”,指的就是慶歷五年了。
可能有人不禁要問,范仲淹是進士出身,寫這么一篇短文為什么用了一年多時間?古時交通不便,從湖南到陜西又路途遙遠,單程信函也要歷經(jīng)數(shù)月。再加上范當(dāng)年再貶鄧州,又諸事繁多,據(jù)說還身罹疾病,慶歷六年九月寫成文章,在情理之中。再說,滕子京于慶歷五年春天開始重修工作,以當(dāng)時的建筑水平,完工可能到慶歷六年了。范仲淹完成文章的時間,也未必很晚。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14年第11期。我刊郵發(fā)代號4-641,歡迎至各地郵局訂閱。也可撥打我社郵購部電話021-60878392訂購。或在淘寶網(wǎng)搜索“咬文嚼字”選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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