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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面向風(fēng)雨的歌者

 

           自風(fēng)、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李白《江上吟

 

屈原是一本大書,可以讓我們代代翻閱而不能盡其意;或者如胡適所說,是一個大“箭垛”,讓我們?nèi)巳硕伎梢栽谒抢锷渲行闹兴耄换蛘撸缥以?jīng)比喻的,是一個大大的“滾雪球”,當(dāng)他在時光的坡道上滾過一代又一代時,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可以在上面附著上自己的東西:既是對屈原的新發(fā)現(xiàn),也是價值的增值。是的,物理存在的屈原在紀(jì)元前278年即已死去,但精神的屈原卻永在生長,且日益枝繁葉茂,碩果累累,庇蔭著吾國吾民的精神家園,滋養(yǎng)著我們的精神力量。

比經(jīng)學(xué)家把《詩經(jīng)》學(xué)術(shù)化意義化,而使其失去了生動鮮活更嚴(yán)重的是,學(xué)者們對屈原的所作所為。首先是對屈原作品的種種猜疑,學(xué)者們用他們各自不同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對哪篇作品是或不是屈原所作下了種種結(jié)論。現(xiàn)有屈原的所有作品,包括《離騷》是否為屈原所作都曾被懷疑過。我承認(rèn)他們工作的嚴(yán)肅性與重要性,容不得我這個沒學(xué)問的人說三道四,但我不耐煩他們的爭論,遠(yuǎn)避而去,總還是我的自由,套用一句古人的話:“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學(xué)者早不是“寒蟲”,在鼓勵學(xué)術(shù)的政策下,他們都暖洋洋的。

更令人氣悶的是,學(xué)者們還挑起了一場“歷史上有無屈原”的爭論,弄得東瀛日本國的學(xué)者們也來湊熱鬧,直讓我們懷疑他們的用心。以我這個頭腦簡單的人的想法,“屈原”本就是一個符號。它代表著一個人,不錯,但卻是一個早就死去的人——據(jù)說還是投江而死的人,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物理事實”,他早經(jīng)消失。“他”早經(jīng)變成了“它”。而我們今天講的這“屈原”,乃是一個“人文事實”。不管歷史上——實際上也就是在楚懷王楚頃襄王時代——這個人物是誰,或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但至少從漢代賈誼、劉安開始,這“屈原”兩個字就已作為一個“人文”符號而存在,并在不久得到了大史學(xué)家司馬遷的認(rèn)可,并為之作傳。在賈誼、劉安和司馬遷那里,“屈原”代表的是一種命運(yùn),一種精神,一種品性,這些東西讓他們起了共鳴。而這些東西是抽象的,也就是說,他們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抽象”出來的東西,而不是那個已經(jīng)消亡的肉體。自那時起,我們民族的記憶中就有了“這個人”,并且“這個人”還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施加了他的影響,也就是說,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這個人”的文化內(nèi)涵越來越豐富,他的“抽象”意義越來越豐富,而成了一個無可否認(rèn)的“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否定不了的,而那一個所謂“物理事實”——即那個血肉之軀,是張三還是李四,甚至是否存在,則無須否認(rèn)也無須堅持,因為無論如何,“屈原”這個符號,在當(dāng)時是指“這一個”還是指“那一個”,甚或如論者所說,不存在,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它”實際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它對我們的意義,不是來自于那么一個物理性存在的“個體”,那么一個由血型,指紋,DNA,身份證,戶口本,職工登記表等生物或社會體系認(rèn)定的具體的“那一個”,恰恰相反,對我們有意義的是這么一個“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由其文化內(nèi)涵決定的,比如忠貞,堅定,愛國愛民,冤屈等等,都是一些抽象概念。而這種“文化內(nèi)涵”是由文化史派生的,在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堆壘,附著而成的,比如“愛國”“改革”就是很后來才附著上去的。說白了,從本質(zhì)上講,它無關(guān)于“事實”,而與“價值”有關(guān)。我把屈原稱之為“滾雪球式人物”,意思也就是說,“屈原”這兩個字上所包含的意義、價值、精神等等,是在文化史上不斷附著上去的,正如一個雪球,我們?nèi)魧訉觿冮_它去尋找所謂的事實,則最終仍不過是雪塊而已——所謂的“真正的事實真相”不存在。極言之,文化史上眾多人物與文化現(xiàn)象何嘗不都是一個一直滾動,滾到今天,滾到我們面前的雪球?當(dāng)他們從我們這兒滾過時,若我們能在上面附著上什么東西,就功德圓滿了,何苦要拿著“學(xué)問的鑿子”,硬鑿下去,要找出所謂最后的“真相”?待到最后,一切剝落,“真相”會令我們失望:原來什么也沒有。而且我們還糟蹋了歷代的文化成果,把它弄成一堆碎渣。

屈原的代表作《離騷》,若從其具體主張上講,實際上并不見得有多高明,這話定會讓很多人惱火,但我懇求他們讓我誠實地說出我誠實的看法。《離騷》的訴說有三個對象:對君,對自己,對小人。簡單地說,對君是忠,屈原標(biāo)志著對士之朝秦暮楚式自由的否定,對士之“棄天下如棄敝履”的自由的否定,也標(biāo)志著另一種觀念的建立:“忠”。這與荀子是一致的,荀子比較起孔、孟,特別強(qiáng)調(diào)這個“忠”。在孔、孟那里,“忠”的對象是普泛的,甚至更多的是指向一般的人際關(guān)系,“為朋友謀而不忠乎?”“忠恕”并稱即是例證。而孟子,就其個性而言,那種對君主的“忠”,他是撇嘴表示不屑的。但荀子特別強(qiáng)調(diào)的就是對君主的“忠”。荀子比屈原稍晚,而且就呆在楚國,這是有消息可尋的。

忠而見疑,便是怨。這怨之來處,即是“忠”。由忠而見疑而產(chǎn)生的“怨”,是很近于“妾婦之道”的,是頗為自卑而沒出息的。更糟糕的是,《離騷》還把自己的被委屈、被疏遠(yuǎn)、被流放歸罪于小人對自己光彩的遮蔽,對自己清白的污染。這小人很象是第三者,插足在自己與君王之間,導(dǎo)致自己的被棄。不可否認(rèn)的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失意官僚普遍存在的棄婦心態(tài),就是從屈原開始的。

對外在權(quán)威的皈依和依恃,導(dǎo)致先秦士人自由精神的沒落。屈原的選擇標(biāo)志著路已只剩下一條:在絕對君權(quán)下放棄自己的主體選擇,除了獲得一個特定的君主的認(rèn)可之外,不能有更多的自由空間。這幾乎是一條絕路。賈誼、晁錯式的悲劇已早在屈原那里發(fā)生,難怪賈誼獨(dú)獨(dú)心有戚戚于屈原。

好在《離騷》中還有對自我的充分肯定與贊揚(yáng),在很大程度上洗刷了“忠君”帶來的污垢,而保持住了自己的皓皓之白。這可能是因為先秦士人主體精神的強(qiáng)大基礎(chǔ)尚未坍塌,屈原尚有精神的支撐。令人稍感吃驚的是,正是在屈原這樣一位向君權(quán)輸誠的人那里,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精神表現(xiàn)得尤其強(qiáng)烈和突出,除了孟子外,大約還沒有人能和屈原相比:他那么強(qiáng)調(diào)自己、堅持自己、贊美自己(有不少人就據(jù)此認(rèn)為《離騷》非屈原所作——他們的根據(jù)是:一個人怎能這樣夸獎自己)。而且一再表明,為了堅持自己,他可以九死不悔,體解不懲。正是這種矛盾現(xiàn)象,使得屈原幾乎在所有時代都會得到人的肯定,又得到另一部分人的否定。我想提醒的是,在我們大力宣揚(yáng)屈原忠君愛國愛民的同時,一定不要忘了他張揚(yáng)個性的一面。這后一點,也許是屈原最可貴的東西。誰能象他那樣讓自己的個性直面世界的輾壓而決不屈服?誰能象他那樣以自己個性的螳螂去擋世界的戰(zhàn)車?誰能象他那么悲慘,誰能象他那么壯烈?誰能象他那樣成為真正的戰(zhàn)士?

在中國古代,優(yōu)美的抒情作品實在太多了,但象《離騷》這樣的華麗的交響則太少。單從篇幅上講,它就是空前絕后的,全篇3722490余字,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篇,幾千年來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紀(jì)錄。而其結(jié)構(gòu)的繁復(fù),主題的豐富,情感的深厚,更是令人嘆為觀止。作為抒情詩,而能展開如此宏大的篇章,不能不令人嘆服屈原本人思想和個性精神的深度和廣度。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他形式上的特點,正是由于他自設(shè)情節(jié),使得一首抒情詩才能象敘事詩那樣逐層打開,而逐層深入,深入到精神的深處,游歷到精神之原的開闊地帶。抒情詩而有了“情節(jié)”,也就必然是象征的隱喻的,所以,象征和隱喻也是《離騷》的主要藝術(shù)手法,比起《詩經(jīng)》比興,屈原“香草美人”的系統(tǒng)性設(shè)喻,與上天入地,求女占卜等等自設(shè)情節(jié)的使用,是一次巨大歷史飛躍。

      不管怎么說,屈原仍然是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詩人。我們可能聽這類表述太多了,但我是認(rèn)真地說這話的。“第一位”,蓋因他之前尚無稱得上偉大的詩人,甚至連“詩人”也不易覓得。《詩經(jīng)》中可考的作者也有多位,有幾位還頗有幾首詩保存在這被稱之為“經(jīng)”的集子中,但我總覺得,《詩經(jīng)》之偉大,乃是整體之偉大,如拆散開來,就每一首詩而言,可以說它們精致、藝術(shù)、有個性,但決說不上“偉大”。“偉大的詩人”,須有絕大的人格精神,可以滋溉后人;須有絕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可以標(biāo)新立異,自成格式,既垂范后人,又難以為繼。應(yīng)該說,在這兩點上,屈原都當(dāng)之無愧,就前一點而言,屈原已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雖然對他的精神價值,根據(jù)不同的時代需要,代代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有時我們理解為“忠君”,有時我們理解為“忠民”,有時我們又理解為“愛國”,總之,他已是我們在不同歷史時期精神力量的來源之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人格精神的誘導(dǎo)之一。

就后一點說,“屈平辭賦垂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他在后半生人生絕境中的數(shù)量不多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已勝過楚國王族——也是他的祖先——幾百年創(chuàng)下的世俗政權(quán)的勛業(yè)。他寄托在他詩歌創(chuàng)造中的志向與人格,“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是劉安和司馬遷的共同評價。我們知道,司馬遷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一言九鼎的。而屈原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超經(jīng)越義,自鑄偉辭,“衣被詞人,非一代也”——這又是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文論家劉勰對他的評價。一個史界的司馬遷,一個文論界的劉勰,兩個在各自領(lǐng)域中的頂尖人物,對他的精神與藝術(shù),人格與風(fēng)格,作這樣至高無上的推崇,屈原之影響人心、之折服人心,于斯可見。

      其實,屈原作品的數(shù)量并不多。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列出的數(shù)目為25篇,劉向的已散佚的《楚辭》及王逸的《楚辭章句》中列出了這25篇的篇名:它們是:《離騷》1,《九歌11,《天問1,《九章9,《遠(yuǎn)游》、《卜居》、《漁父》各1。一篇被梁啟超稱為“全部楚辭中最酣恣最深刻之作”的《招魂》,不在此列,我頗為遺憾,近世有不少學(xué)者力主此作仍為屈原的作品,我雖拙于考據(jù),但從情感上說,我很希望這篇作品的著作權(quán)歸于屈原。多年以前,我支邊去青海,一呆17年之久,常起故鄉(xiāng)之思(我本楚人)。每吟那“內(nèi)崇楚國之美,外陳四方之惡”的《招魂》,尤其是那結(jié)尾三句,即不任感慨之至: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我們知道這“哀江南”,后來被那羈留北方的江南人庾信敷衍成一賦《哀江南賦》,其賦其序,都是文學(xué)史上的名篇。

      除此之外,即便在25篇之列的《遠(yuǎn)游》、《卜居》、《漁父》,也有不少人否認(rèn)為屈原作品。作為學(xué)術(shù)研究,他們說什么自有他們的根據(jù),但要讓我來作這樣的判斷,我則沒有心情——我不大喜歡他們的“根據(jù)”,因為那“根據(jù)”本身即不算穩(wěn)固,我還是依我的“心情”,這三篇,仍為屈原作品。你看這樣的句子,多么好: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遠(yuǎn)游》)

      這是何等杳不可及,一往不復(fù)的寂寞?一個人好象突墜一個深黑無底的宇宙黑洞,捫天叩地,寂無回音。近千年后,幽州臺上的陳子昂,還在唱這樣的調(diào)子。再看這樣的句子:

           誰可與玩斯遺芳兮?長向風(fēng)雨舒情!

      誰?!誰與我一同賞玩芳草?!我只長向風(fēng)雨,舒我情懷!這樣的句子,除了屈原,除了這個被命運(yùn)的風(fēng)雨播弄得死去又活來的人兒,誰能寫得出?

      《卜居》乃屈原卜自己以何居世,這樣的大問題,似乎也只有屈原才發(fā)問。屈原向太卜鄭詹尹一口氣問了18個涉及人格、人品、人生策略與人生道德原則的大問題。把鄭詹尹問得啞口無言,是的,這樣深刻的問題,誰能回答出?

            世溷濁而不清,

            蟬翼為重,千鈞為輕;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如果說,《卜居》是寫公共生活中,人以何種面目面世,那么,《漁父》則是寫在私人生活中,人如何背轉(zhuǎn)身來,面對自己。漁父給出了一種隨波逐流,與世推移的人生策略,但屈原則不能忍心于以自身的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這確實是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人的倫理責(zé)任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障礙著我們自身的逍遙。但在屈原身上,我們卻也看到了,正是這種倫理責(zé)任壓力,使得屈原精神之流的壓強(qiáng)增大,使他的人格不斷向上,使他臻于偉大之境。

      屈原的二十五篇作品,可以分成三類:《離騷》、《九章》、《遠(yuǎn)游》、《卜居》、《漁父》為一類,是屈原政治生活、社會生活的記錄,是他公共生活形象的寫真,是他的心靈史,受難史,流浪史,是他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見證。《九歌》11篇為第二類,這是一組深情綿渺的情愛類作品,本之于楚國巫風(fēng)中的娛神歌曲,屈原把它們改造了,變成了他自己的獨(dú)創(chuàng),因為他把自己那一往情深的心靈寄托在了里面。第三類只有一篇:《天問》。這是一篇獨(dú)特的作品:不僅在屈原作品中是獨(dú)特的,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都是獨(dú)特的、怪異的,又是令人震驚的。全詩1500多字,370多句,呵問170多個問題,“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未,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其實,屈原在問“天”之前,已問過“人”:他問過太卜鄭詹尹,問過漁父,問過靈氛,問過女嬃,問過虞舜……但無“人”能回答他“天”大的問題,“天”大的委屈,“天”大的痛苦,“天”大的不幸,所以他只能仰而叩問蒼天,只有“天”才能回答他那170個至今也沒有答案的問題!只是——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 

                       (張元干《賀新郎》)

      “海水呀,你說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問。”

 

      “天空呀,你回答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泰戈爾《飛鳥集》)

      是的,屈原就是那噪動不息的大海,他為那些“永恒的疑問”所折磨,所苦惱,他的《天問》永存天地之間,而成為“永恒的疑問”。而天空,對這些疑問,大概也只能抱以“永恒的沉默”。

關(guān)鍵還不是這170多個問題,而是這種疑問的精神與勇氣。這種精神與勇氣實際上是人類精神的象征。人類精神總是通過人類最杰出的分子——人之子,來作最集中的體現(xiàn)。

在他的第一類作品中,我們可以看見他的痛: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郁邑余傺兮,吾獨(dú)窮困于此時也

      ……

這是《離騷》中的句子,充斥著“恐”、“太息”、“哀”、“怨”、“忳”(憂愁)。……騷者,哭也!為時光哭,為生命短暫哭,為短暫的生命里不盡的痛苦、失意哭。注意,他詩中的“民”,也就是“人”,“民生”即“人生”,“民心”即“人心”。他開始從“人”的角度、“人”的立場來表達(dá)憤怒,提出訴求。我們知道,《詩經(jīng)》中的憤怒,往往是道德憤怒,是集體的憤怒;而屈原的憤怒,雖然也有道德的支撐,但卻是個人的憤怒。屈原很執(zhí)著地向我們訴說他受到的具體的委屈:他政治理想的破滅,楚懷王如何背叛了他,頃襄王如何侮辱他,令尹子蘭與靳尚如何讒毀他,……他起訴的是這些人對他個人的傷害與不公。他指責(zé)他們的不道德,指責(zé)他們沒有責(zé)任心,指責(zé)他們道德上與智力上的雙重昏聵,但這都出自他很自我的判斷。更重要的是,我們從他的詩中讀出了人生的感慨,讀出了人的命運(yùn),讀出了一個不愿屈服的個人所感受到的人生困窘,一個保持個性獨(dú)立意志的個人在集體中受到的壓迫甚至迫害。如果說,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詩經(jīng)》,其人生感受的尖銳性大有折挫而略顯遲鈍的話,那么,怒形于色,被班固批評為“露才揚(yáng)己”的屈原,則以其“發(fā)憤以抒情”(《惜誦》),“自怨生”(司馬遷)的詩歌,向我們展示了當(dāng)個性在面對不公與傷害時,是何等的鋒利而深入。這種鋒利,一方面當(dāng)然是對社會的切割,而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血淋淋的開剝。偉大的個性,就從這血泊中挺身立起。

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dāng)

攪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我們在《離騷》、《九章》等作品中,看到了一個淚流滿面的詩人;看到了一個時時在掩面痛哭的詩人;看到了一個面向風(fēng)雨“發(fā)憤以抒情”;又對人間的邪惡不停地咀咒的詩人;一個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行吟澤畔,長歌當(dāng)哭,以淚作詩的詩人。可他并不脆弱,并不告饒,并不退卻,并不招安——不,決不。他已從人群中上前一步,成為孤獨(dú)而傲慢的個體,與全體對立,他決不再退卻: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詩經(jīng)》的俗世精神很了不起,但從另一方面講,這種俗世精神恰恰消解了個人的意義,消解了個性與社會的對立,從而障礙了個性的偉大。它入世的深度恰恰減少了個性的深度。而屈原,由于他已被主流社會拋棄——他的被流放是一個很有象征意義的事件,而他的《遠(yuǎn)游》,則正是他精神的自我流放——他有深刻的孤獨(dú)。在以單個的,不堪一擊的個體面對命運(yùn)時,個性在絕望中顯示了它的高度、深度與完美。

      劉勰說楚辭是“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魯迅說楚辭是“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并且較之《詩經(jīng)》,說它“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這一“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就唱出了個性。屈原是被人群拋棄的,有人會說拋棄他的只是楚懷王楚襄王父子,但從對體制高度認(rèn)同的屈原來說,被這一對肉頭父子拋棄,就足以使他有“國無人莫我知兮”(一國中沒人知道我)的孤獨(dú)感。假如屈原是一個脆弱的人,或者說,他的個性還不夠堅定,他可能會試圖改變自己,再回到人群中去,但偏偏他是一個倔強(qiáng)而不肯一絲遷就的人,純潔而不受一絲污濁的人,一個九死不悔的人,于是,便出現(xiàn)了這樣驚心動魄的對峙:一邊是世俗的強(qiáng)大權(quán)力及權(quán)力控御下的人群及其觀念,一邊是孤獨(dú)無依卻一意孤行決不屈服的個人。屈原的偉大,即體現(xiàn)在這種對峙之中。他的失敗,就因為他取對立的立場而不曾屈服;他的成功與輝煌,他的光榮與夢想,也是因為他取對立的立場而不肯屈服。所以,我曾在《屈原:無路可走》一文中說,“屈原之影響后世,是因為他的失敗,這是個人對歷史的失敗,個性對社會的失敗,理想對現(xiàn)實的失敗。”屈原的作品,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關(guān)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與社會、文化發(fā)生沖突,并遭至毀滅的記錄。是有關(guān)人類自由、幸福的啟示錄。所以,如果我們說,《》是北方世俗生活的記錄,它反映了周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因此被冠之以“現(xiàn)實主義”的名目;那么《》,則是一個苦難心靈的記錄。《詩》反映的是生活中的沖突,《騷》則由生活中的沖突深入到內(nèi)心的沖突。“離騷者,猶離憂也”(司馬遷),“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已遭憂作辭也”(班固),是的,“離騷”乃是一個強(qiáng)悍不屈的個性心靈的痛苦心聲。它體現(xiàn)了個性的深度、痛苦可以達(dá)到的深度,它是自我的覺醒,自我的堅持,自我的抗?fàn)帲亲非笞杂伞⑿腋Ec個人信仰的曙光。

      所以,屈原的作品,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卻幾乎都是“大詩”,有大精神,大人格,大境界,大痛苦,大煩惱,大疑問。大愛大恨,大悲大喜,他直往個性的深處掘進(jìn),決不淺嘗輒止,決不“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他就往這不“中庸”的狂狷的路上走,決不回頭,直至決絕而去,一死了之。他對邪惡,怨而至于怒了,他對自己,哀而至于傷了。他的文學(xué)形式,較之《詩經(jīng)》的節(jié)制,他的篇幅與情感,真的是“淫”(過分)了。所以,我上文說,《詩經(jīng)》中任一首詩,單列出來,都略顯渺小,它們靠的是群體的份量而占有文學(xué)上的一席之地。而屈原的作品,如,《離騷》、《天問》、《招魂》,以及《九章》中的那些杰出的篇目,是可以單獨(dú)地自立于詩歌之林,單獨(dú)地成為一道風(fēng)景,稱得起“大詩”的。即如他的《九歌》,寫苦寫痛,寫愛寫癡,寫戀寫愁,寫盼寫思,無不一往情深,直叫人有驚心動魄之感: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

                    (《湘夫人》)

      直讓人在那心靈深處,突然升起一腔柔情蜜意,不擁入懷中不能自已。可那裊裊秋風(fēng),已不知從何處悄悄襲來,讓洞庭生波,讓木葉飄零,讓山河變色,讓我們心底生涼……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dú)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少司命》)

較之《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九歌》的境界更高,意味更深,情韻更永。事實上是,《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都來自于具體的“愛情事件”,即它都是具體的愛情經(jīng)歷的記錄。而《九歌》中的愛情詩,則沒有這樣的背景,她純粹出自于對愛情的想象。所以,她更抽象,更哲學(xué),是哲學(xué)化的愛情,所以也更有象征的意味。如果說,《詩》中的愛情詩讓人覺得親切,讓人戀起俗世的溫暖與幸福;那么《九歌》中的愛情詩,則讓人飄忽,讓人惆悵,讓人懷疑俗世幸福的可能性,與愛情的真實性。屈原是悲劇性的,無論是他的人生,還是他的藝術(shù)。他有直探世界悲劇本質(zhì)的洞察力。即使是溫暖的愛情,他在寫出它的溫馨與令人哀哀欲絕的柔情的同時,卻也寫出了圍繞在它四周的寒涼,使其不可駐如夢,不可掇如月,不可攬如云,不可止如水……他的這一組寫情愛的詩足可以上升為哲學(xué),成為哲學(xué)寓言的。本來,他就是寫的對神靈的崇拜與愛慕,是人對上帝的愛,對自然的愛,對世界的愛……

屈原的作品,被稱為“楚辭”。何為“楚辭”,我用一句話來說,楚辭即是——楚國詩人屈原等人在吸收楚國民歌藝術(shù)營養(yǎng)的基礎(chǔ)上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帶有鮮明楚國地方語言色彩的新體詩。“楚國詩人”、“楚國民歌”、“楚國地方語言色彩”,說明了“楚辭”中的“楚”字,而“新體詩”,則說明了此“辭”并非《詩經(jīng)》式的舊體詩,它不再是四言體式,而是自由奔放的雜言詩,篇幅長大宏闊,情感深沉博大,思慮曲折深刻,“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之上。”(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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