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雙珍造像記
這些造像記的時間跨度幾乎包括了北魏、東魏、北齊、隋、唐、五代、北宋等朝代,直至明清仍偶有刊刻,其中尤以北魏和唐代為大宗。而這諸多造像記所蘊含的歷史、宗教、藝術等各個方面的內容,對學術界都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比丘靜度造像記
就現存資料來看,最早對龍門石窟造像記進行著錄研究的,當始于歐陽修的《集古錄》,其中收有“唐岑文本《三龕記》”一種,曰:“右《三龕記》,唐兼中書侍郎岑文本撰,起居郎褚遂良書,字畫尤奇偉。在河南龍門山,山夾伊水,東西可愛,俗謂其東曰香山,其西曰龍門。龍門山壁間鑿石為佛像,大小數百,多后魏及唐時所造。惟此三龕像最大,乃魏王泰為長孫皇后造也。”《三龕記》者,即《伊闕佛龕碑》也。緊隨其后,趙明誠《金石錄》亦對此碑進行了著錄。此后直至清初,顧炎武的《金石文字記》才正式開始著錄龍門石窟的造像記,其在書中記曰:“龍門山鐫石為佛像無慮萬計。石窟最大者,今名賓陽洞,像尤高大。洞外石崖高處有刻字,拓之,得二十余行,首尾不具,不知年月、姓名。”隨后,至乾嘉年間,隨著金石學的興起,對龍門石窟造像記的著錄及研究蔚然成風,如武億的《金石三跋》及孫星衍、邢澍的《寰宇訪碑錄》、趙之謙的《補寰宇訪碑錄》、王昶的《金石萃編》、陸增祥的《八瓊室金石補證》等均著錄有大量的龍門石窟造像記。其中以《金石萃編》和《八瓊室金石補證》最為細致,不僅對每品造像記進行了識讀,且加以考證。雖然存在不少錯誤的地方,但作為較早對龍門石窟造像記中所涉史料進行考證研究的著作,有著開創性的意義。之后,雖亦有為數不少的學者著眼于龍門造像記,但多是從目錄學和書法藝術的角度進行收錄,未及深入研究。及至康有為著《廣藝舟雙楫》,對龍門造像記推崇至極,將其列為魏碑三種之一,言:“《龍門造像》自為一體,意象相近,皆雄俊偉茂,極意發宕,方筆之極軌也。”并名之為“龍門體”。由是,開龍門造像記書學研究之濫觴。此后,以反映龍門造像記書法藝術為主的文章及書籍層出不窮,及至今日,所見此類僅書籍一項已有數十種之多,然多是作為字帖刊行,并無過多深入研究。在這些字帖中,尤以《龍門二十品》為最著,各出版社競相出版,目前版本眾多。
比丘靜度造像記題記
當然,龍門造像記雖以其書法藝術而廣為人知,但其價值則遠不止于書法藝術。適逢河南美術出版社谷國偉兄邀余編著《龍門百品》,因先前已有民國關百益編《伊闕魏刻百品》刊布,以及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華人德編《魏刻龍門造像記一百品》、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晁會元先生編《新龍門百品》面世,現在要另外編選的話,能否在內容構成上有別于上述三種百品,是我們要面臨的直接問題。經過對上述三種百品的翻閱,發現在遴選的品種上三者互有出入,各具特色。但唯有晁會元《新編龍門百品》對每品進行了釋文,并對個別造像記進行了簡單解讀,雖然疏于簡陋,且偶有錯誤,但相比之前兩種無疑是前進了一大步。另外,筆者參閱了不少前人著錄龍門造像記的書籍,并發現了不少問題。基于此,筆者決定對本書所選百品中的每品造像記都進行釋文,并且對釋文內容進行注釋及考證,根據每品造像記的不同情況,考證文字長短不一,爭取使讀者在臨習其書法藝術的同時,亦能了解其內容本身所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借此機會,筆者正好也對龍門造像記的內容本身進行了細致的識讀,下面就所涉內容簡單談之。
高思鄉造像記
對龍門造像記所涉及的內容進行識讀,首先要做的就是對文字的辨識。石刻文字除了受到自然風化而導致文字損泐外,還會遭到人為的破壞,基本上年代越久遠的石刻,受到損毀的概率和面積也越大,給我們的識讀帶來了極大的不便。這就要求我們盡可能地去找早期的拓片,以厘清文字的早期面貌。對于實在無法找到早期拓片的刻石,還可以通過上下文的文意及殘存的筆畫來推測字形原貌。如書中的《高楚造像記》一品,像主“高楚”之名,陸增祥在《八瓊室金石補正》中釋作“高慧”,而關百益的《伊闕魏刻百品》中則釋作“高悲”,其實在早期的拓片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是“楚”字。當然,除了對風化損泐的字進行識讀外,對于石刻中存在著的大量的“碑別字”,也需要厘定出原字。所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時因一個字的誤識,可能會直接導致文意的偏離,直接影響到進一步的研究工作。其次在于對釋文的句讀,句讀的正確與否,將直接影響著對文本內容的理解。書中收錄有《王史平造像記》一品,文曰:“正始二年四月十五日,像主齋師蕩寇將軍、殿中將軍領鉤楯令王史平、吳共合、曹人興愿為今王上造彌勒像一區。橫野將軍、鉤楯署洪池丞權六煩。”而陸增祥在《八瓊室金石補證》中因錯誤地將“王史平”的名字句讀為“王史,平”,導致其在隨后的考證中,錯誤地認為“王史當是王府之史”。因此,筆者在對本書所選各品進行釋文時,對于前人錯誤之處給予指出,并做了校正。
比丘法勝造像記
在龍門造像記中,有很多像主均是在史書上留有名字的人物,有些甚至還有單獨的傳記。這一類的造像記雖不如碑志等石刻文獻所包含的信息量大,但其依然可以起到證史、補史、糾史的作用。例如本書中所收《安定王造像記》中的“太傅靜王”,即元燮之父拓跋休,《魏書》《北史》有傳。而據《魏書》載,拓跋休死后謚為靖王。造像記為當時所刊刻,無疑更準確,這就糾正了《魏書》中的錯誤。此外,書中另有《李長壽妻陳暈造像記》一品,李長壽其人,見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四十八(河南三)》引《北魏史》載:“伊闕以南,大山長谷,蠻多居之,魏因以伊川土豪李長壽為防蠻都督。景明初,嘗遣宦者白整鑿二佛龕于龍門,其后宦者劉騰復鑿一龕,皆高百尺,用功數十萬。”另見《資治通鑒?梁紀十四》“高祖武皇帝十四大同四年”條載:“初,魏伊川土豪李長壽為防蠻都督,積功至北華州刺史。孝武帝西遷,長壽帥其徒拒東魏,魏以長壽為廣州刺史。侯景攻拔其壁,殺之。”又《周書?韋祐傳》載:“韋祐,字法保,京兆山北人也。……慕李長壽之為人,遂娶長壽女,因寓居關南。”此品造像記則正可以對史書進行補充。另外,造像記中所記像主之官職,亦可以與史書記載相校正,進行查漏補缺。龍門造像中有一大部分是由出家僧尼所建造,在造像記中個別僧尼會冠以所屬寺院的名字。書中有《道僧略造像記》一品,像主道僧略為仙和寺尼,然查遍《洛陽伽藍記》,未見有仙和寺,可補其闕如。另有《僧璨造像記》一品,像主僧璨為洛州靈巖寺沙門,靈巖寺不僅見于《洛陽伽藍記》,亦見于《魏書?釋老志》:“景明初,世宗詔大長秋卿白整準代京靈巖寺石窟,于洛南伊闕山,為高祖、文昭皇太后營石窟二所。初建之始,窟頂去地三百一十尺。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斬山二十三丈。至大長秋卿王質,謂斬山太高,費功難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尺。永平中,中尹劉騰奏為世宗復造石窟一,凡為三所。從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六月以前,用功八十萬二千三百六十六。”
和道恭造像記
《新唐書·高宗紀》載:“(咸亨五年)秋八月壬辰,追尊宣簡公為宣皇帝,懿王為光皇帝,太祖武皇帝為高祖神堯皇帝,太宗文皇帝為文武圣皇帝,太穆皇后為太穆神皇后,文德皇后為文德圣皇后。皇帝稱天皇,皇后稱天后。”本書中恰好收有一品唐高宗儀鳳三年的《李萬通造像記》,其內容即為:“大唐儀鳳三年歲在戊寅七月乙卯朔十七日辛未,弟子李萬通及妻徐合家等敬造彌勒像一軀,上為天皇、天后,又為亡父見存母賈及七祖先靈、存亡眷屬、法界蒼生,悉登正覺。”正好可以證明《新唐書·高宗紀》之所載。
侯□和造像記
通過對龍門造像記中北朝部分的整理,發現其中所涉及的僧尼名字多以“法”“僧”“道”“曇”“智”“慧(惠)”等字作為首字。此外,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有以“佛”字作為名字之首字的,如西晉時期的高僧佛圖澄、北魏時的佛陀禪師等,只是在龍門造像記中尚未發現。這些僧尼起名所用的首字,雖然都有著佛教色彩,但若結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佛教中僧人的師承關系來看,當是有著先后順序的,如西晉高僧佛圖澄的弟子分別名為:法首、法祚、法常、法佐、僧慧、道進、道安等。雖不夠嚴謹,實已開后世宗脈字輩之源流。
另外,魏晉南北朝世俗人的起名,多從辟邪驅鬼的習俗中而來,如張吃鬼、羅殺鬼、曹虎頭、劉桃符等。諸如這類名字在龍門造像記中亦不乏少數,就本書中即有《丁辟邪造像記》《魏桃樹造像記》《段桃樹造像記》等三品的像主名字屬于此類。以辟邪為名,乃取辟邪之意,而以桃樹為名,則有驅鬼之意,此見于《莊子》:“因插桃枝于戶,連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
李興造像記
通過對龍門造像記內容的整理,發現在北朝時期的造像中,主要以釋迦像和彌勒像為主,其中又以彌勒像為大宗,直接證明了當時彌勒信仰的興盛,這種現象的出現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有著很大的關系。魏晉南北朝時期,整個社會基本上處于動蕩不定的階段,連年征戰,導致百姓多流離失所。而《彌勒上生經》中所說,當彌勒入主兜率天時,那里遠離苦惱、清凈莊嚴、華麗富貴,只要誠心信仰,靈魂便能去那里享福。而且住在那里的人能隨著彌勒降生成佛而成佛,以成就最終的解脫。及《彌勒下生經》中所說的,在彌勒降生成佛時,會出現一個安康富裕、沒有戰亂災荒的太平盛世。對于飽經戰亂、歷盡天災人禍的廣大百姓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誘惑。誠如清人王昶在《金石萃編》中所說:“蓋自典午之初,中原板蕩,繼分十六國,沿及南北朝魏齊周隋,以迨唐初,稍見平定。……民生其間,蕩析離居,迄無寧宇。幾有尚寐無訛,不如無生之嘆。而釋氏以往生西方極樂凈土、上生兜率天宮之說誘之,故愚夫愚婦,相率造像,以冀佛佑。”
劉僧濟造像記
龍門造像記中存在不少“異名而同文”的現象,即不同的造像記中,除了像主名字等信息不同外,其發愿文部分幾乎一模一樣。如書中《法儀等廿余人造像記》與現藏于河南博物院的北魏《劉根造像記》內容除像主名字、人數、日期及所造對象不同外,其余竟幾乎完全一樣。《趙雙哲造像記》與“龍門二十品”中的《高樹造像記》亦是除了人名不同外,發愿文部分幾乎完全一樣。此外,書中的《元祐造像記》與“龍門二十品”之一的《元祐造像記》在內容上幾乎一模一樣,以至于陸增祥在《八瓊室金石補正》中認為其中有一為翻刻,其實兩者都是原刻,分別位于古陽洞的南、北壁。這說明在當時刊刻造像記的內容當有一定的藍本存在,當需要時,只需將名字換掉即可。
平乾虎造像記
龍門造像記中大部分都具有確切的年號日期,這對于建立藝術上的分期標準有著重要意義。而對其藝術研究基本是從書法藝術和造像藝術兩個方面來進行的。若拋開造像不談,就造像記本身的藝術價值來說,主要還是表現在書法上。對于造像記的書法藝術,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構字亦緊密非常……故能擇魏世造像記學之,已自能書矣。”而從《廣藝舟雙楫》所列之龍門造像記的名目來看,其所取者主要還是以“龍門二十品”為代表的較為“峻整”一路為主。然龍門造像記的書法藝術風格是多樣的,“龍門二十品”亦僅能代表其中之“峻整”一路。相對于“峻整”來說,龍門造像記中體量較大的還是“荒率”一路,其中雖不乏如“龍門二十品”一樣的“鴻篇巨制”,但主要還是以小品為主。這些小品造像記多是由民間匠人來完成,其書刻多隨意,有些甚至未經書丹而直接刊刻,其表現出來的荒率、古拙之意味,若單從藝術角度而言,較之“龍門二十品”似要勝之。
本書所選取的百品正是“龍門二十品”之外其他百種造像記,選取對象的時間跨度分別涵蓋了北魏、東魏、北齊、唐、宋等數個朝代,從中亦可看出龍門造像記的書法風格在這數百年間的變化。
魏桃樹造像記
北齊慧敢造像記
書名:《龍門百品》
編著:趙耀輝
選題策劃:谷國偉
出版:河南美術出版社
谷國偉
河南宜陽人。現任河南美術出版社書法編輯二部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南省青聯委員、河南省青年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河南省書法家協會隸書委員會秘書長、中原金石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河南省第八次文代會代表。
趙耀輝
字弘明,號曦盦,別署對古堂。河南洛陽人。現為河南省金石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洛陽傳拓學會副會長。對金石學、藝術史、佛教文獻等略有研究,發表有數十萬字的學術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