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看《三國演義》，對于呂布這個人物，我曾有過三讀之獲：弱冠之年讀呂布，為其勇冠群雄而異之；而立之年讀呂布，為其勇而無謀，見利忘義而鄙之；及至知天命之年讀呂布，將其置于三國時代的歷史時空，設身處地思考“我會怎樣”的問題，則對呂布扼腕痛惜之情頓生矣。這篇文章便從鋪陳惜呂之情下筆。
一、呂布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其悲劇性，我認為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呂布誅了諸侯共討朝野共憤的奸相董卓，但卻不是功臣。東漢末年，董卓亂朝，其倒行逆施引起朝臣公憤。十七路諸侯共聚洛陽討伐董卓，未果。董卓將京城由洛陽遷往長安，繼續為非作歹。司徒王允采用“連環計”，以色伎俱佳的美女貂嬋為誘餌，引起董卓同其義子呂布反目成仇，借用呂布之勇力誅了董卓。王允在挑唆呂布動誅卓之念后曾將自己的心跡和盤托與呂布：“將軍若扶漢室，乃忠臣也，青史傳名，流芳百世；將軍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載之史筆，遺臭萬年。”但呂布誅了董卓后成全了王允之名，自己卻并未作為“忠臣”而流芳百世，反而“載之史筆，遺臭萬年”。何也？是呂布沒有把好事做到底之故。呂布是董卓以重金加“溫候”之厚祿收買，殺其“前義父”丁原而投靠董卓的。十七路諸侯也是因呂布一夫當關，而被阻于洛陽城外未達“勤王”之目的而作鳥獸散。這些尚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呂布悲劇是在誅董卓以后才發生的。在拱衛京師，攔截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再犯長安時，呂布被李傕以聲東擊西之計挫敗，讓李傕等人襲了長安，挾持獻帝，使王允復興漢室的努力徹底失敗，董卓余黨死灰復燃。董卓亂朝只亂了三年，而李傕、郭汜亂了四年，亂得比董卓還徹底。歷史只為成功者立傳，呂布如果真的助王允成功了（如曹操家將助曹操成功那樣），自有“青史傳名”的“能臣勇將”之稱，呂布的個人品質問題也可以象陳平盜嫂貪金一樣被史官以“瑕不損玉”之諱而輕輕帶過。但呂布失敗了，就只能歸于“亂臣賊將”之列，其貪財好色則被歸于失敗之原因而“遺臭萬年”。歷史之無情，大抵如此。
2、呂布有助人之義舉卻不被被助者領情。三國時代的頂尖人物曹操、劉備都得到過呂布的幫助。曹操攻破自稱涂高皇帝的袁術“國都”壽春，奪得淮南大片地盤，便是借助呂布之力，請呂布擊敗袁軍大將張勛的二十萬主力才得以成功的。劉備則在袁術大將紀靈攻其駐地小沛時被呂布以“轅門射戟”一舉迫靈退兵而解了危難。此前呂布曾謂劉備曰“吾今特解公之危。異日得志，不可相忘！”劉備也連連應諾稱謝。但后來呂布卻被曹、劉聯手打敗而殞命于白門樓。臨死前呂布求劉備代他向曹操求情，劉備點頭。及操上樓來，問備如何處置呂布，劉備卻說：“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布目視劉備曰：“是兒最無信者！”操令牽下樓縊之。布回顧劉備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可見呂布至死仍不明白為何被自己幫過忙的人不以舊情為念，給他留一條性命。他哪知道，由于陳宮參與了策劃，他已成為一支武裝割據力量，是曹、劉的眼中釘、肉中刺。呂布幫曹操敗袁術，是在布襲取兗州，占據濮陽之后才做的，而兗州、濮陽是曹操的根據地，險些讓曹操喝西北風。呂布幫助劉備退紀靈，也是在布襲取徐州之后才做的，而徐州又是劉備的立身之本。而且轅門射戟后呂布又按陳宮之計攻取了劉備容身之地小沛，逼劉夜奔許昌。既已作了逐鹿的“狐兔”，又還以為別人會當自己只是“鷹犬”，豈不可笑？而劉備此時的實力還不及呂布，正欲借曹操之手除呂布而復奪徐州，還深恐曹操納布而再添羽翼，呂布偏為降曹操向劉備頻遞眼色，豈不悲夫？
3、呂布愛妻兒，但卻并沒有給妻兒帶來幸福。呂布生得堂堂一表，凜凜一軀，上陣時金冠銀鎧，錦衣玉帶，手持方天戟，坐騎赤兔馬，有“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之稱，深得女性愛慕。呂布對女人也極重真情，是一個善于體貼妻兒的男人。但呂布為家庭帶來的全是悲劇。呂布愛貂嬋，其結果卻因敗于李傕而棄貂嬋于長安，自己在外豕突狼奔多年而居無定所。呂布在徐州娶曹豹之女為妾，恩愛不已，而曹豹受張飛侮辱打罵，呂布從陳宮言以豹為內應，敗張飛而奪徐州，從此與劉備結下仇怨，曹豹亦被張飛刺死。呂布愛女兒，卻因女兒之婚事三翻四復結怨袁術，以致背著女兒去淮南換救兵，終因負重不便和恐傷女兒而沖不出重圍。呂布愛正妻嚴氏，卻因嚴氏之言不敢分兵于下邳城外而固守孤城，終日陪妻妾飲酒解悶，寵妻兒而虐軍將，誘發部將嘩變，偷其方天戟，盜其赤兔馬，生縛困倦睡熟的呂布向曹操請功。呂布始終不清楚處理軍國大事要用理智、法制而不能象處理家事那樣以感情為轉移。他把家事國事攪在一起，煮成一鍋粥，情理倒置，以情奪理，全無章法。結果是愛妻兒反害了妻兒。城破人亡之日，便是其家庭毀滅之時。后來呂布家里那一窩美女命運如何，生死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呂布悲劇的發生關鍵在人生定位錯誤
呂布有一身好武藝。劉備手下的大將關羽、張飛一齊上陣，還只能同他打個平手。曹操手下的大將典韋等上去六個，使用車輪戰術，才可將呂布打跑。假設呂布生在現代社會，那算是一位高新技術權威了。但呂布并沒有把握好自身優勢，沒有經營好自己，他犯了定位錯誤。
首先，呂布沒有定位意識。東漢末年，社會分工已十分精細，基于社會分工的擇業觀念也很風行。擇業是人生定位的開始。而定位準確是社會成員實現其價值的前提。如華佗終生事醫，專攻疑難雜癥，針藥灸理，無不精到，手到病除，稱為“神醫”；管輅終生研究《周易》，其預測事物累驗累靈，成為“神卜”……當時社會的大多數成員都能自覺地根據社會需要把握自身位置，選擇自己的生存發展道路。武士以武為業，在動亂年代乃是一個熱門職業。由于習武者眾多，在細分位置上又分出了兵勇，侍衛，裨將，先鋒，主將，都督，諸侯等不同層次，諸侯是最高層次了。三國中武士出身的諸侯最后獲得割據成功的只有孫策一人。一個武士要想發揮好自己的武藝，用以實現自身價值，不僅要選準“用武”的大方向，還要找準細分位置方能成功。處于當時條件，呂布應當作什么樣的定位抉擇才不致出悲劇呢？回答這個問題，只要讀一讀許褚生平事跡便可洞悉。許褚也是一個出名的武士。黃巾起義時，他聚宗族數百人護衛家園。后因力敵典韋而被曹操賞識，收為帳前侍衛，人稱“虎癡”。許褚仗劍為曹操臥室把門時，勝似嚴鎖，連曹氏親將曹仁也不讓擅入。許褚臨陣勇不可當，屢建奇功，連“不減呂布之勇”、又“誓殺虎癡”的西涼猛將馬超都為之嘆服：“吾見惡戰者莫如許褚，真虎癡也！”許褚一生只安于當侍衛兼戰將，更無他求，是三國時代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將。呂布之資質頗似許褚，但呂布的定位抉擇卻不取許褚而效孫策，結果兩途皆失。孫策人稱“小霸王”，割據江東六郡而自成鼎足一方。其成功不獨仗勇力，更仗“納諫”（決策能力）和“用將”（協調組織能力）。呂布從拱衛長安失敗便應該清楚自己的缺陷：他既不會納諫，謀士陳宮的許多好主意都被他浪費了；也不會用將，他對部下只有威攝力而不具親和力。呂布甚至當不了曹仁、夏候惇那一類雖無戰略層納諫用將能力但具備了戰役層納諫用將能力的上將。但呂布如果去作許褚這樣的“虎癡”卻略有余地。本來，留一點余地以確定自己的人生位置是一種最佳定位法。可惜當局者迷——呂布沒有這樣的定位意識。
其次，呂布不善于對自己的錯位進行調整。人們在追求自身價值實現的實踐中，出現一些偏差錯位現象是正常的。但錯了位仍知其不可而為之，錯到底也不加調整就不正常了。一只笨豬走到墻跟都會轉彎，不會撞倒南墻不回頭，何況人耶！三國時代的許多人正是在調整了自己的行為方式后走出死谷，重塑自我。他們調整錯位的方法主要有二種：一是調“品種”，調“大波段”，即將自己變成另一個自我，或將自己由社會的排斥對象變為吸收對象；或為社會提供一種新的服務方式；或為人類的生存發展創造一種新需求，發現一項新享受；或開辟一個新的發展領域，找到一種新的社會分工。武將張繡就是兵敗后放棄了當諸侯的努力而給他的敵人曹操當部將的。另一位女詩人蔡文姬更是奇人奇變，她被匈奴擄到北方達十二年之久，在那里搖身一變成為出名的音樂家，其名作《胡茄十八拍》反流入中原。另一種調整辦法是調“質量”，這是“微調”。如曹操在董卓遷都后尾追其部時曾大敗于呂布，后回到東郡，“賢賢將將”，訓練“青州兵”卷土重來，呂布等已遠非操對手。孫策恨自己屈事袁術虛度歲月，知恥而后勇，遂以亡父所遺國寶作抵向袁術借兵三千，效法父親舉賢用能，奠定了東吳基業。呂布兵敗于濮陽、定陶之后，有幾次機會可改變自己的戲路，匯入曹劉中任何一塊，但他卻都失之交臂。呂布也有的是時間提高自身素質，由弱變強，但他卻進步不大。而呂布的部將張遼在跟著呂布受挫中反而吸取教訓，成為一位具有仁勇信智全面素質的名將，其事業成功率遠非呂布可比。偏呂布死到臨頭還將自己的定位置于劉備之上（曾稱劉備為“賢弟”）而與曹操平行。他對操說：“明公所患，不過于布。布今巳服矣。公為大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曹操雖為丞相，不過是一路“大將”，這話相去不遠。但“布副之”就荒唐了。曹操決機天下大事從不要誰去“副之”，呂布如果去“副之”，又置曹仁、曹洪、夏候惇、夏候淵等人于何處？
三、呂布人生定位錯誤的根子在欲望無度
呂布自視極高，視天下諸侯如草莽，卻累累錯過機遇而終于釀成悲劇，這其中固然有被人利用，被人誘惑的成份。但主導性原因還是本人欲望太強，不知節制，一任其原始沖動泛濫成災所致。如處理丁原一事，呂布其實不傷丁原性命也能達到附卓之目的。楊奉部將徐晃降曹操，曹操的說客滿寵勸晃殺奉以為見面禮，晃曰：“以臣弒主，大不義也。吾決不為。”曹操不僅不以此事見責，反而格外器重徐晃。蘇飛部將甘寧降孫權，旋即受命于孫權破江夏，斬太守黃祖而擒都督蘇飛。權命將蘇飛梟首，與黃祖首級一同祭獻亡父之靈。甘寧見狀，哭告孫權，愿以自己官爵以贖飛罪。孫權乃赦蘇飛而更信任甘寧。呂布降董卓前，董卓的說客李肅并未明言要呂布殺丁原，呂布便主動提出要殺。并非不殺丁原便不能附卓，乃因呂布被董卓的名馬金珠、高官厚祿誘惑，利令智昏，想就此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呂布殺了丁原后，與董卓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向卓提出：“公若不棄，布請拜為義父”，便足見其欲壑難填。
欲望無度與有度是檢驗人的智商高低的分水嶺。有度與無度，其區別在利人或損人。七情六欲人皆有之，一己之欲與他人之欲必須兼顧方可得以實現。不利己而專利人唯有智商極高的圣人可以做到，凡人可望而不可及也；利人而又利己便可稱“上達”；利己而不損人尚屬“中庸”；為利己而損人、叛人則墮于下流矣。事物發展之因果是，利人者必得人利，損人者必被人損，叛人者必遭人叛。呂布以一名勇士，不是戰死在疆場，而是被手下叛將生縛獻俘于曹操；以濮陽之主不是被濮陽人擁戴而是被濮陽大戶田氏出賣而棄城逃命；以徐州新牧不被徐州人接納，反被徐州豪紳陳珪、陳登父子調虎離山而痛失徐州……這幾件事已足令損人、叛人者警醒：為人縱不能上達，亦不可下流，否則便會南其轅而北其轍，欲望越高，失望越大！我在讀三國這段時間看過電視連續劇《欲望》，我很喜歡那位坐過十幾年班房，開一家小餐館謀生助友的白先生，他用欲有度，處事善能為他人著想。遂作觀后感一首：
“爭財的為金錢迷失本性，爭霸的為功名斷送親情；逞能的為虛榮招來禍患，斗氣的為嫉妒扭曲良心；玩招的被圈套套牢自己，縱愛的被情潮沖垮家庭。嘆方寸人我總難平，私欲漲時便損人。笑紅塵幾多癡男女，倒不如一個坐牢的捧得出平實、節制和寬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