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催婚和催生,在今年這個全民超長假期中,雖然少了家庭聚會時七大姑八大姨的關心,但因為每天在家面對父母,想必適齡青年們的煩惱也沒減輕多少。中國式家長那蜜汁矛盾的婚姻觀和生育觀,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不再合時宜,遑論當今,這些年也已被吐槽了無數遍。不過,順著催婚和催生,本文想談談自己的一些看法。
眾所周知,本號編輯天書同志是一個“996式管理法”愛好者,但是近期和天書的溝通效率比較低,更不要說用“福報”來關愛我們了。原因無他,天書最近是一個優秀的超級奶爸,這無形和有形之中當然牽扯了非常多的精力。
本季奇葩說一月初的幾期內容,恰好筆者也關注了一下,一個辯題是“生二胎需不需要老大同意”,另一個辯題是“媽媽是超人是對媽媽的贊美嗎”,也都還挺接地氣。一個當代的顯學是女權和女權所主張的家庭平等。就筆者個人價值觀,家庭需要民主的協商和參與感,帶孩子也當然屬于夫妻雙方的共同義務,即便是兒童心理學也需要的是爸爸和媽媽共同的關愛,才能讓孩子健康成長。
那么,是不是說按照當代某些兩性平權和女權理論所描述的那樣,將家庭中的夫妻關系、社會中的兩性關系批判性重構,達成一個平等的兩性社會,我們所面臨的不婚、恐婚、不生、少子化的社會問題就解決了呢?顯然不是。
我們今天所面臨的一個深刻的問題,是低生育和少子化,它表現在我們呼吁全面放開二胎之后繼而呼喊的全面放開三胎乃至全面放開生育的呼聲,是所有工業國家都面臨的深刻危機,是日本、韓國和臺灣心中的恚痛,少子化。無論是老齡化,還是勞動力不足,大抵和少子化是重度關聯的。
在“生二胎需不需要老大同意”那期奇葩說里,攜程的梁建章提了一個概念“維持人口規模需要2.1的總和生育率”,就是一對夫妻生兩個孩子。這其實是很符合常識的,也是我們國家開放二胎的原因之一。可是伴隨開放二胎以來的情況,我們越來越多的發現,似乎生二胎的更多是我們的上代人,就筆者個人觀察,愿意生育二孩的同齡人是比較少的。那么,是什么原因讓幾乎所有的工業化國家都面臨這樣的現象,這又將如何影響未來?
在一種典型的女權理論里面,家庭婦女或者以媽媽為主“帶孩子”是一種對女性的顯著性別剝削,而當代生育率下降,是因為工業化后,婦女經濟地位的崛起,女性有了獨立的事業和話語權,不再愿意淪為“移動的子宮”、“生育機器”,因而必然導致生育率下降。
在某一部分人群中,還有另一種理論,是說帶孩子既是一種權利、更重要的是一種義務,如果爸爸或者說男性只享受權利而不負擔義務,那么持續劣化的環境也將迫使女性主動減少生育。只有真正將平等落到實處,將育兒負擔平均分擔,這樣之下生育率才能上升。
這樣的說法,能夠解釋一部分現象,但不足以完全解釋少子化問題。事實上,作為典型的受過兩性平等教育的群體,當代中國城市的90后,對于男女分擔家務、分擔經濟責任、分享快樂這方面做得遠遠好于80后和更上一代,然而就筆者的觀察,90后恰恰是生育意愿最低的。這樣的迷之背反,只能說明在家庭之外,還存在有更大的干預性、甚至是壓制性因素,影響著人們的生育意愿。
在新古典經濟學理論里,經濟體系的幾個支柱分別是勞動力市場、商品市場和資本市場,按照新古典的邏輯,東亞模式的良好運轉,正是得益于充足且廉價的勞動力供給、壓低利率并且供給充足的資本市場和消化能力超強的商品市場,三個市場形成了良性循環,助推經濟的不斷增長。在這里,勞動力市場實際上是按照一個準商品市場運行的要素市場,勞動力是資本生產和循環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生產要素。
人口對于國家、社會和民族的諸多意義,本文不再贅述,僅從新古典的角度來說,人口的規模是勞動力市場的前提條件,也是商品的最終流向,人口持續減少,對經濟體來說,可謂是一劑致命的慢性毒藥。因此,各路經濟學家,如今也在頻頻談及各種促進人口增長、促進生育的政策,典型如提出了房地產業“長期看人口,中期看土地,短期看金融”的“1500萬先生”。不過,如果像“1500萬先生”和他的老板一樣,把人口看做是他穩定現金流的來源,看做“資源”,那么少子化問題可能很難有解決辦法。
我們近期持續描述的一個情況就是“腦臀分離”癥狀,把自己幻想成資本的所有者而不是普通的勞動者。對于普通的白領來說,資方所提供的工作條件在資源充沛、升平歲月里或許還能過一過小資的生活,當競爭加劇、資源相對不足的情況下,資本只愿意提供維系人力資本重置的最低條件,也就是以996工作制為代表的盡量壓榨所有精力的管理方法大行其道。沒錯,只要第二天天亮還能繼續上班,公司的人力資本沒有減值,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嘛。
作為腦力勞動者,勞動力被企業瘋狂壓榨當然是合理合法的,不過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帶孩子也是同樣非常消耗精力的,面臨精力不足的情況之下,還能怎么辦?不生唄。
當代新古典有一個描述市場經濟的溢出效應和成本的術語,“外部性”。外部性有正有負,像996這樣由于過度壓榨勞動者精力而導致出現社會問題,當然是負外部性咯。這樣的負外部性怎么辦?不好意思,市場經濟解決不了。
一方面,勞動者每天的休息差不多只夠自己的腦子在最低限度上緩過來,根本沒有空余精力搞其他的事情;另一方面,還要自己擔負起為社會培育下一代人力資本,這實在是有點為難。一線城市許多家庭出現的夫妻雙方一個全職帶孩子另一個全職上好班,畢竟,指望著城市白領“白天996,夜晚669”地作韭菜永動機有點忒不現實。也正是這種應對舉措,許多金領因此有了生二孩的條件,因為養一個和養兩個,對于一個全職家長來說區別不大。
精力的不足只是撫育困境之中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則是社會的高度碎片化、原子化,讓撫育由規模化變成了“自給自足”。
按照現在的規定,幼兒園只接受年滿3歲的幼兒入園,不滿三歲是不予接受的,這是因為孩子年齡太小的話,各方面很容易出問題,尤其是在秋冬疾病高發之時。在筆者工作的單位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機關幼兒園,各方面條件都非常好,標準一流,軟硬件實屬上乘。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幼兒園,每年冬季感冒高發時節,小班的孩子們總是空著至少三分之一的座位。很多家長即便是把孩子送到了幼兒園,實際上還是“不得安生”。更不要說孩子如果沒有送進幼兒園,那就更糟糕了,沒奈何只能找人帶,通常麻煩的角色無外乎雙方父母。
筆者是最后一代國營廠辦幼兒園的孩子,對一些情況至今亦有記憶。拿自己來說,因為筆者母親需要上班,在祖輩帶到1歲零10個月時,不得已將我送進了幼兒園。當然,這樣的操作在現在是絕無可能了。那時,廠辦幼兒園和中小學是與工廠上下班時間同步的,如現在一般父母沒下班孩子就放學的情況是絕無可能的。
而相互之間的大院生活,也讓父母可以在臨時有事的時候放心的把孩子托付給同事兼鄰居,無論是臨時接送還是暫時照托。反正,一個孩子也是看,兩個孩子三個孩子也不嫌多。至于農村,就更簡單了。傳統型社會幾乎不需要擔心照管孩子的問題,鄉村的熟人社會導致了極為低廉的看護成本。
我們對照如今的情況,年輕的父母一方面要面臨職場的競爭,有的母親甚至連產假都不敢休滿,更不要說哺乳假,另一方面市場化的幼兒園只能提供可以明確區分責任,并且有限邊界的撫育服務。孩子病了,叫家長,放學時間到了,家長來接,孩子有什么問題和情況,抱歉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這樣的情況,是我們的上一代,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都不曾遇到的。更不要說日夜排隊的兒童醫院,定點上課下課的興趣輔導班,那種體驗,實在是讓人絕望。
筆者的一位好朋友R君,最近向筆者吐槽了一番心中的塊壘。作為一個優秀的研究者,一個五道口的PhD,在筆者看來,像他這樣的人就是我國學界的希望啊,水平業界公認,有什么可煩惱的。對學者來說,尤其是R君這樣真誠的研究者,吃飯穿衣其實所求不多,無非是醫療與教育。某熱門高校,開出來較好的研究條件和課題,L君頗為心動,然而由于不能解決子女教育問題,仔細衡量后,自覺“買不起好的學區房”的R君,無奈拒絕了。可是,學術的野心,又讓L君很是不爽,吶吶之下就想和我聊聊。
在筆者看來,父母想讓孩子享受盡量好的條件和教育,這一點本沒有錯。然而在市場化的全面推進之下,許多領域已經出現了過度市場化的情況。筆者之前曾介紹波蘭尼的《巨變》(即《大轉型》)一書和相關理論。波蘭尼認為,市場是嵌含在社會之中的一種機制,從屬于社會,如果市場反過來主宰了社會,就會造成社會的不安定。
從這一點來說,教育特別是義務教育,是應該由國家和社會進行統一安排,強制化、一律化和同一化的。前段時間有個觀點,很為筆者贊同,“公立教育如果一味減負,就是讓私立教育增負”。在公立教育輕松化后,負擔以課外輔導和興趣班的層層加碼換裝登場。現今的中小學孩子之間的競爭,很難不讓筆者聯想到過密化的問題,這樣的過密化一方面大大降低了孩子們成才的可塑性,另一方面無疑是家長巨大的撫育成本。
筆者上中學時,由于學校的期中和期末考試都排名,而且針對考試結果學校會有的放矢地開設補課班對后進生進行輔導,也開設相應的提高班和競賽課程給尖子生和中等生,如此一來家長們一方面通過統一的成績排名,獲得了對稱的信息,減少了不必要的恐慌,另一方面由于學校的大力作為,也不會盲目在外給孩子安排補習班。
而學校的補課雖然收費,但畢竟不圖盈利,相比較校外機構還是來的便宜,這樣的教學模式為筆者母校所堅持,也獲得了學生和家長的一致認可。可是這樣的學校,畢竟太少了,以至于進入這樣的學校所需要的競爭本身就導致了過密化和負外部性。多年來,在優生優育理念教育成長之下的人們,對撫育成本仔細考量之后,也就只好不生了。
之前,曾有人提出過這么一個悖論:工業化成功的國家,其生育率自然就會下降,不需要計劃生育;而生育率降不下來的國家,工業化肯定失敗了,自然又矛盾突出的亟需降低生育率。其實,工業化和生育率之間的矛盾只是表征,更深層次的是生產關系對社會的深刻影響。成功運行的工業化體系,一定是按照資本循環的模式運轉的,這樣的生產關系,在沒有保障措施的情況下,讓社會變得碎片化、逐利化,讓人們變得不安定,讓勞動者疲于應付,在這樣的景況下,生育率的下降是必然的。這時,社會的穩定措施就至關重要。
我們以俄羅斯的人口生育率變化為例,可以直接看出,當社會動蕩,市場主宰一切秩序時,自然生育率飛速下降。在前蘇聯體制下,生育率同樣不算高,但可以維持在2左右;當普京重塑社會保障體系后,俄羅斯的生育率也同樣重返高點。2017年俄羅斯的生育率,應該是歐洲人口大國中最為顯著的。作者無意對歐洲和俄羅斯的社會保障政策作出任何評價,只想表達一個觀點,那就是從動物性上來說,生育需要的是安全感、安定感和穩定的社會秩序。
那么,工業化社會的撫育問題出路何在呢,或許會有讀者聯系到“社會化撫養”,特別是著名ID馬前卒之前曾提到過的社會化撫養。但是在筆者看來,這個步子有點大。從人的本性上來說,人的本質是其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其中,就我們社會目前所處的階段,家庭、親情占據了一個相當的比例,有些人的情感表達方式可能不好,但直接因此而剝奪其表達,恐怕就是否定了這個人的意義,從精神上胖了他的死刑。不能因為理論上家庭可能在未來社會中消失,就否定目前家庭組織存在的意義。
另一方面,人類也有其動物性,或者按照現今顯學來說就是基因延續的需要,如果說父一代和子一代完全分離的社會撫養出現,那么從生物性上來說我們還需不需要做個哺乳動物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何況對于完全社會化撫養的信任機制,其實也是一個問題。因此,社會化撫養,作為提供幫助的一種形式,是值得肯定的,近年來,我國鼓勵有條件的企業和單位興辦幼兒園,也停止了一刀切式減負,也是對這一問題和之前經驗的一種回顧吧。但是現在已經出現了私人時間完全的分割化、破碎化,社會化撫養并不能提供0-3歲的育兒幫助,其意義是相當有限的。
思考這個問題讓筆者聯想到了天文學中著名的費米悖論。
費米悖論是說:古老的銀河系,已有約100多億年的年齡,而銀河系的空間直徑卻只有大約10萬光年,就是說,即使外星人僅以光速的千分之一翱翔太空,他們也不過只需1億年左右的時間就可以橫穿銀河系——這個時間遠遠短于銀河系的年齡。而且僅從數學概率上分析,在浩瀚的宇宙里,應該有著眾多的類似地球的適合于生命存在的星體。并且這其中,有些星體的年齡要遠遠大于地球,因此,它們上面的生命進化,也要遠遠早于地球上的人類。可是為什么我們迄今沒有發現過外星人的痕跡?
一般對費米悖論的解釋,無非是兩個答案:1.外星人不想讓我們發現,他們其實就在不遠處;2.其實沒有那些地外文明。
而如果是第二個答案,這可能意味著宇宙間的文明,在發展過程中遠遠不像想象的那樣順利,很有可能某些階段、障礙是無法跨越的。我們觀察全世界的人口出生率變化情況,人口出生率的不斷降低并不是個別現象,而是世界性現象,只要卷入了全球化進程,人口出生率的降低是一種必然結果。如果文明不斷發展的結果是人類壽命越來越長而新生兒越來越少,是不是意味著這就是費米悖論的答案?
西方一些國家,如英美法德為應對人口出生率降低的長期負面效果,均采取了引入移民的辦法來對沖這一負面經濟因素。但是,且不說西方國家的引入移民是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剝削,不論是智力資本剝削還是勞動力資本剝削,也不說西方國家的移民政策導致了社會同質性被破壞導致的社會不穩定,筆者想說的是,移民政策本身并不解決任何本質問題。
對德、法等國移民群體的觀察表明,移民一代生育率較高,但同時不能很好的融入本地社會,而到了基本融入本地社會的移民二代,其平均生育率迅速收斂至接近社會平均生育率。勞動力的缺口是代際不斷出現的,試圖不斷引入移民消化問題,可能最后消解的是民族國家本身。另一方面,對于我們來說,試圖通過剝削第三世界國家來達到緩解勞動力更不應該是社會主義國家解決問題的辦法。
當前,我國正處于全面實現小康社會的沖刺階段,許多社會問題還處于“蘿卜快了不洗泥”的情況,但總有一天,我們應該既關心大家跑的快不快,更要關心大家跑的舒服不舒服。解決勞動力的缺口問題,首先不能把人只當做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