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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準確的界定敲詐勒索罪與民事糾紛一直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近年來,受害方高額索賠不成,反被指控為敲詐勒索罪的案例更是屢見報端。從消費維權、遭受侵權索賠的受害者,到“涉嫌敲詐勒索”被刑拘、追逃的犯罪嫌疑人,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即 “天價索賠”就有可能性質突變,被認定為涉嫌構成敲詐勒索罪。顯然,這樣的入罪邏輯是存在錯誤的。行為人是否構成犯罪,需要將其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綜合進行認定,既包括行為人客觀上實施的行為,也要包括實施該行為前后的關聯行為,綜合事件起因,以此來進行綜合判定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才能認定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
【摘 要】
敲詐勒索行為在司法實踐中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無因型”敲詐勒索,純屬無中生有,單純為敲詐之目的,勒索他人財物,這是典型的敲詐勒索。另一種,是“先因型”敲詐勒索,這也是此篇文章的重點解析之處。
事實上,無論是行為人之“起因”行為還是后續索要錢款的手段方式,都只是行為人的部分行為,應當通盤考量其事件的起因、經過,才能綜合判定行為人是否具備“非法占有目的”。
【案件基本事實】
于某的妻子李某駕駛的車輛與王某駕駛的車輛相撞,造成李某全身脾臟受傷、肋骨骨折,及全身多處受傷且流產,李某的傷情構成重傷。經警方調查,王某系酒后駕駛,交警部門作出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王某負事故的全部責任。王某為逃避刑事法律追究,其父親王某某欲與李某、于某一方“用錢私了”,王某某肇事方承諾會賠償,但要求于某、李某不再追究王某的法律責任。
隨后,于某帶著8個朋友來到王某家中索要賠償,為其妻子索要賠償金100萬元。王某父親王某某難以負擔100萬元的賠償額度,提出愿意以果樹和林地抵押,王某某簽署了抵押協議。此后,王某某并沒有賠償李某100萬元,于某、李某向公安機關檢舉要求追究王某的法律責任,并通過法院對王某提起民事訴訟,法院判決王某賠償李某醫療費、傷殘賠償金等各項費用37萬元。
后于某因另案被采取強制措施,經過偵查機關調查,就于某為妻子索要100萬元賠償一事,檢察機關指控于某犯有敲詐勒索罪,向法院提起公訴。
【案例法律分析】
一 、行為人因交通事故受損而向加害方索要賠償款是行使民事權利的一種方式,即使數額巨大,但因其具有正當的權利基礎,其主觀上不具備“非法占有”目的,不應認定為敲詐勒索
最高院刑事審判參考案例夏某理等人敲詐勒索案《刑事審判參考》第509號案例中記載,夏某理等人重新索取拆遷補償費用,屬于被拆遷方對拆遷補償重新提出主張,屬于法律許可的范疇。夏某理等人重新索取拆遷補償費,雖然數額巨大,但并非沒有任何事實依據提出。也就是說,爭議的補償費,并非明顯地不屬于夏某理等人所有,而是處于不確定狀態。對于這樣的爭議利益,夏某理予以索取,實際上是行使民事權利的一種方式,不屬“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如前所述,非法占有必須是財物明顯不屬于行為人,而行為人采取了刑法禁止的取得方式,常見的盜竊、詐騙、搶劫等即是典型的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但本案中,夏某理等人對拆遷補償費有異議,為了取得更多的拆遷補償費而向開發商索取,不能認定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著名的郭利維權案——“三聚氰胺”問題奶粉維權案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5)粵高法審監刑再字第19號刑事判決中寫道:一、從本案發生發展的過程來看,尚不能認定郭利的行為性質超出民事糾紛的范疇。首先,本案是因施恩公司一方主動與郭利聯系而引發。在涉案40萬元賠償協議履行后,郭利接受采訪的視頻在電視臺播出,施恩公司一方主動找到郭利商談有關事宜。其次,現有證據不能證明是郭利首先提議“再次賠償”。在施恩公司一方有再次賠償的意思表示或雙方皆有再次就賠償問題進行商談意愿的前提下,郭利就賠償數額提出要求,符合民事糾紛協商解決的特征。最后,施恩公司一方在報案后仍與郭利就“再次賠償”事宜多次聯系、商談,并讓郭利出具了索賠的書面材料。二、爭議雙方的分歧主要是賠償數額,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郭利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首先,郭利在本案中有權提出民事賠償。郭利因其女兒食用涉案問題奶粉身體健康受到侵害而找到奶粉的生產廠家施恩公司索賠,施恩公司對其生產的奶粉質量不合格及造成相關人身損害事實沒有不同意見,并自愿賠償了40萬元。其次,郭利之女因涉案問題奶粉受損害的情況不清。雖然郭利已獲得和再次要求的賠償數額超出了當時有關部門處理問題奶粉事件的最高賠償標準,但在其女兒人身受損害程度沒有評估鑒定和施恩公司一方主動聯系郭利繼續協商處理雙方糾紛的情況下,不宜以郭利提出新的索賠數額超出以上標準而認定非法占有。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十六條的規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造成殘疾的,還應當賠償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和殘疾賠償金。造成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具體到本案中,于某為受傷的妻子李某向肇事方索要賠償款,具有正當的權利基礎,于某是替妻子行使民事權利的一種方式,屬于“先因型”敲詐勒索行為中的合法之因。
二 、在行為人因自身權利受損而進行的維權過程中,即使行為人在維權過程中實施了一定的威脅、恐嚇行為,如果不具備非法占有目的,也不應當認定為敲詐勒索
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編撰《人民法院案例選 》2019年第1輯(總第131輯)沈光朗敲詐勒索再審改判無罪案。
此案先后經過廣東省電白縣法院一審,茂名中院二審、再審等審理程序,均認定被告人沈光朗構成敲詐勒索罪,牽涉到茂名、深圳等全省多地多級政法機關,被告人沈光朗是北京大學經濟學碩士、中國人民大學金融學博士,32歲就任深圳發展銀行總行離岸業務部總經理,案件社會關注度較高。最終,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改判沈光朗無罪,此案在犯罪客體、客觀方面和主體上均符合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但在案證據不足以認定沈光朗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公私財物的目的。沈光朗在得知貴聯集團與澳科控股達成股權買賣協議后,依據《協議書》的約定向貴聯集團董事長蔡得要求獎金,并委托律師與蔡得進行談判。沈光朗和貴聯集團委托的律師均證實雙方進行了多次談判,但在獎金數額上沒有達成一致意見,最終認定沈光朗有合理理由認為其與貴聯集團之間存在合法債權債務關系,現有證據不足以認定沈光朗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不符合敲詐勒索罪的主觀構成要件。這份無罪判決推翻了原審裁判主張的“被告人索要協商未果、未經法律確認的權利,應認定被告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的邏輯。
結合沈光朗和貴聯集團委托律師進行談判但沒有就資金數額達成一致意見的事實,即使沈光朗及其團隊成員在主張獎金的過程中實施了一定的威脅、恐嚇行為,比如發送帶有威脅內容的短信,舉報走私騙稅行賄,并對蔡得、蔡曉明父子的人格品德進行惡劣評價,但是在案證據仍不足以認定沈光朗構成敲詐勒索罪,對敲詐勒索罪“非法占有的目的”要進行從嚴把握。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對此案進行了如下評析,就被告人付出了勞務向債務人主張報酬,即使實施了一定的威脅、恐嚇等違法行為,但被告人與債務人就報酬數額進行了協商,在案證據不能排除被告人行為的初衷是索要合法債權,不足以認定被告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不應認定被告人構成敲詐勒索罪。
三、基于在維權背景下的檢舉揭發犯罪,是采用合法手段維護其合法權利的一種和平方式,不應當認為是敲詐勒索;但是如果威脅、恐嚇的手段行為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刑法的規定定罪處罰
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人民法院案例選》2013年第3輯陳曙光敲詐勒索案評析——敲詐勒索罪的客觀方面表現為使用脅迫的手段。其中,行為人使用威脅或要挾的手段系認定本罪的關鍵。行為人使用的手段是否屬于要挾或者威脅,主要判斷標準有:其一,行為人使用非法手段造成被害人心理上的恐懼;其二,受害人的合法財產或者正當利益受到損害;其三,行為人使用的非法手段與受害人的損害后果具有因果關系。如果行為人對他人實施的行為不具有“威脅或者要挾”的不正當性,則不構成敲詐勒索罪。行為人以電信增值業務商通過通信平臺向其發送不良短信,點擊后將其話費扣除,行為人多次向10086投訴,電信增值業務商主動致電行為人并承諾給付高于行為人被扣話費兩倍的賠償以解決該問題。該行為人的投訴行為雖具有一定的要挾或威脅的成分,但其行為系法律賦予公民正當的維權行為,即使屬于維權過度,亦當然不具有要挾或威脅的不正當性,且電信增值業務商向行為人作出的高于一般賠償價格的承諾系其自愿并真實的意思表示,不具有被迫性,與行為人的投訴維權行為之間不具有因果關系,故行為人的投訴并獲得較高賠償的行為不構成敲詐勒索罪。
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編著《<刑法修正案(八)>條文及配套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張軍主編,2011年版,第279頁)中對敲詐勒索罪的非法占有目的與威脅、恐嚇行為進行了分析,構成敲詐勒索罪,行為人主觀上必須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即有勒索錢財的意圖。這就要求行為人實施敲詐勒索時必須明示或者暗示被害人交付財物,如果行為人僅有威脅、恐嚇行為而沒有使被害人交付財物以獲得不法利益的意思表示,被害人仍交付財物的,不構成敲詐勒索罪,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刑法規定定罪處罰。
四、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實施了以威脅或要挾的方法勒索財物的行為,敲詐勒索的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敲詐勒索的,才能夠認定為構成敲詐勒索罪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釋義及實用指南》(2016年版,第530頁)中對敲詐勒索罪的邊界進行了分析,對于其中數額較大,是敲詐勒索行為構成犯罪的基本要件。如果敲詐勒索的財物數額較小,一般應當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予以處罰,不需要動用刑罰。多次敲詐勒索,是 《刑法修正案(八)》 增加規定的構成犯罪的條件。有的犯罪分子,特別是黑社會性質組織和惡勢力團伙成員,憑借其組織或團伙的非法控制或影響,頻繁實施敲詐勒索行為,欺壓群眾,擾亂社會治安,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對多次敲詐勒索的行為,即使敲詐勒索的財物數額沒有達到較大的標準,也應當依法定罪處罰。
《人民法院報》2015年11月19日刊登的《以公開不正當關系威脅索要財物的行為如何認定》中進行了案例分析,王某和朱某通過網絡聊天認識后發生了不正當兩性關系。王某為了從朱某處獲取財物,多次以將二人不正當關系公開為由,去朱某家找家人鬧、到朱某工作單位鬧等方式威脅朱某,多次向朱某索要錢財共計142900元。王某行為足以使朱某產生恐懼心理,導致朱某不堪忍受要挾而割腕自殺,危害后果嚴重。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以在信息網絡上發布、刪除等方式處理網絡信息為由,威脅、要挾他人,索取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實施上述行為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條的規定,以敲詐勒索罪定罪處罰。
結合本案,于某等人僅僅一次去王某某家談判交通事故賠償事宜,并不構成多次頻繁的威脅、恐嚇,《刑法修正案 (八) 》中修改增加了多次敲詐勒索作為了或然的犯罪構成要件,以及上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也對利用信息網絡發帖、刪帖等方式處理網絡信息為由威脅、要挾他人,索取公私財物的行為進行定罪處罰明確了依據,也是在司法層面上將打擊“碰瓷”等犯罪行為與保障人權進行結合,進一步明確犯罪的邊界,準確適用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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