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利明教授。
自1999年《合同法》頒布以來,關于無權處分的效力,一直是學界爭論的話題,司法實務也有不同的做法,主要有合同效力待定、合同有效以及合同無效三種觀點。我國合同法第51條采納了效力待定說,2012年《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3條采納了符合大陸法系通行的有效說,在我國民法典合同編的制定中,是否應當對無權處分合同采納有效說,存在較大爭議。
過去筆者一直主張效力待定,但是經過研究,筆者認為應當采有效說,主要理由在于:
第一,有效說有利于保護買受人。有效說可以與善意取得制度相銜接,因為依據《物權法司法解釋(一)》第21條的規定,善意取得的成立以合同有效為必要條件。如果認定無權處分合同為效力待定合同,如果合同后來因權利人未追認而被宣告無效,則善意取得將難以構成,這將不利于保護善意買受人的利益。由于無權處分合同發生在無權處分人與受讓人之間,在合同當事人意思表示不存在瑕疵的情形下,應當肯定其效力。還應當看到,即便承認無權處分合同是有效合同,也并不當然損害權利人的利益,因為承認該合同的效力,只是使無權處分人對受讓人負擔交付標的物并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義務,并不當然導致標的物所有權發生變動。
第二,有效說更有利于保護善意買受人的利益。無權處分人將財產處分給他人,如果不符合善意取得的構成要件,而真正權利人又拒絕追認,按效力待定說,合同無效,買受人也無權請求出賣人承擔違約責任,而只能請求出賣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從而僅能主張信賴利益的損失。但如果采用有效說,則買受人可以主張違約責任,請求出賣人賠償其履行利益損失。應當看到,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無權處分形成了兩種利益的沖突,即真正權利人和善意買受人利益的沖突。善意買受人的利益代表的是交易安全,權利人的利益則往往僅關系到其個人權益,當兩種利益發生沖突時,該種利益就應當讓位于關系到更為廣泛主體的交易安全,因而應當采納有效說對善意受讓人進行保護。
第三,有效說可以鼓勵對未來獲得的財產進行買賣。現代社會中的商業交易并非全部建立在對已經獲得所有權的標的物的處分之上。在相當多的商業交易中,當事人采取訂購的方式,約定買賣將來物,也就是說,在合同訂立時,標的物可能尚未生產出來,或所有權仍屬于他人,當事人只是就未來尚未生產出來的物或可從他人處購得的標的物的轉讓進行預先安排,從而加速財產的流動。在這些情形中,如果堅持無權處分合同效力未定,將不利于這種交易模式的展開。事實上,在這種交易中肯定合同的效力可以鼓勵商人在不斷變動的市場行情中,盡早地安排其交易行為。
第四,有效說是我國司法實踐經驗的總結。自從2012年《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3條規定了有效說之后,司法實踐基本上均采納了有效說。因為此種裁判符合了市場經濟的需要,因此裁判的社會效果較好。
第五,有效說符合合同法發展的趨勢。應當看到,有效說確實是一種新的發展趨勢,《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第3.3.(2)規定:“合同訂立時一方當事人無權處置該合同相關聯之財產的事實本身,不影響合同的效力。”《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第4.102條同樣也采納了這一觀點。
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從物權行為的理論中解釋無權處分的效力問題,該觀點認為,根據《物權法》第15條所確立的區分原則可以解釋出我國采納了物權行為的獨立性、無因性,并認為從中可以解釋出無權處分行為的有效性。這一觀點值得商榷。筆者不贊成依據物權行為理論解釋《合同法》第51條所規定的無權處分行為的效力,也認為不宜依據該理論認定無權處分行為有效。物權行為理論盡管極具抽象性,且能夠對無權處分行為的效力問題作出較圓滿的解釋,但這一理論也具有明顯的缺陷。因為該理論將民事行為區分為物權行為和債權行為,將現實生活中某個簡單的交易關系,人為地虛設分解為三個相互獨立的關系,使明晰的物權變動過程極端復雜化。不僅過于繁瑣,人工雕琢的痕跡極深,而且并不一定符合現實交易關系的需要。我國現行立法并未承認物權行為的存在,從未區分所謂債權合同和物權合同,我國《物權法》第15條只承認了債權合同,而并未承認在債權合同之外還獨立存在物權合同。該條所確立的區分原則并不是區分物權和債權的效力,而只是區分合同的效力與物權變動的效力。因此,不能從《物權法》第15條所規定的區分原則中,得出無權處分有效的結論。
總之,筆者贊成刪除現行《合同法》關于無權處分效力待定的規則,也贊成在買賣合同中規定無權處分合同有效(參見《民法典草案》第597條)。不過,應該看到,《民法典》的規則只適用于買賣合同,但是在其他合同中也可能出現無權處分中,例如無權處分他人債權、無權贈與他人財產等。因而,是否有必要在物權條款中增加準用條款,值得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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