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書法傳承與創新
個性風格歷來為藝術家趨之若鶩,談藝術言必稱“個性”“自我”,三句不離“創新”與“風格”。就連莘莘學子乃至剛從事書法不久的人也以此為標榜。對此,廣東畫院美術館副館長、廣東省青年美協常務副主席卜紹基認為,這是急于張揚表現自己的現象,失去對美及藝術本質規律全面品味與探討的耐性,沒有對完美及理想的追求。他認為,“奢談個性是當前藝術最大的泡沫。”
■收藏周刊記者 梁志欽
碑學金石之氣成就不少名家
收藏周刊:學者白謙慎在《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書中,引申出一個問題:“什么樣的碑(或者摩崖石刻)可以學?”您怎么看?
卜紹基:碑學既是指研究鑒別、考證識別刻石中古文字結體的一門學問,同時也是指崇尚碑刻書藝的書法流派。清代阮元倡導的南北書派論中,把妍美瀟灑的古代墨跡歸為南派“帖學”,把古拙、樸厚、粗獷的碑刻納入北派“碑學”范疇。什么樣的“碑”值得學?我認為對于畫家來說,學習碑學主要是學習它的精神,學習領悟其中的金石之氣。碑學對近代美術的影響,從金農、吳昌碩、趙之謙、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等數位藝術大家的成就及路徑中便能得到佐證。可以說,碑學對他們的影響極深,也正是這種金石之氣成就了他們,成就了近現代中國畫的新貌。有學者曾說過:“碑學金石氣入畫,對中國書法和繪畫起著溯源徑流返璞歸真的重要作用,開啟了中國近現代書畫的新里程,也開啟了‘文人畫’的壯美新篇章。金石入畫在中國畫的發展中所起的作用跟西方‘文藝復興’有幾分相似,都是從遙遠的古代文化作為養分,打破了長期萎靡的狀態,從而成為一種強壯的、新的、大氣的中國畫面貌。”所以,對于書畫家來說,要學習和領悟碑學中的金石之氣,碑學的修養極為重要。
收藏周刊:書法的法度具體來說,應該怎么理解?
卜紹基:書法中的法度,歷來都十分注重。總的來說,法度就是規范、規則、秩序。縱觀書法的發展,可以說有了文字以后,法度就一直強調持續至今。作為后人學習前人的漢字書寫法則,法度也在不斷地演變,不斷地發展,并逐漸形成了各種書體的不同書寫規則。因此,法度是書寫的法則和漢字書寫的規范。正是這種規范性和秩序性,使得漢字體現出一種特有之美。歷經千年的興衰,書藝走向了多元化的今天,無論書法藝術升華到何種觀念變革的層次,無論是書法藝術的形式、結構、線條等外在面貌,抑或內在精神的現代化變革,其“法度”皆離不開借助線條之形,溝通自然與人之間的意象,啟迪心靈。我以為,正是建立在此“意”與“象”、“書”與“人”等哲學概念之上,才為中國書法奠定了至高至尚的基礎和地位,也是其高深玄奧,得以超越歷史,恒久流傳的關鍵。
李曲齋的治學精神令人感動
收藏周刊:嶺南書家有哪些值得繼承與發揚?
卜紹基:嶺南書家中的容老(容庚)、秦老(秦咢生)、商老(商承祚)、以及李曲齋、吳子復等前輩都是嶺南書壇的杰出人物。他們默默耕耘,不求回報,食古得變,研古拓新,更深諳書道三昧,不急不躁,甘于寂寞,而能水到渠成,終成正果,令他們的書風入古而不泥古,出新而合于自然。在這幾位前輩中,我對李曲齋先生的書法藝術,有所研究。其中在2016年我專門為《李曲齋百年誕辰紀念文集》撰寫了一篇題為《書以載道 以書為道——李曲齋書法之道的當代啟示》的文章。他的書法藝術博采眾長,自成一家。而能端己正容,澄神靜慮,一筆一畫,以求精到,更多地體現了他的人生境界、學問修為。而最令人感動的是他的治學精神,以及那種淡泊名利,心跡雙清,視富貴如浮云,不為物欲所囿的雅情高致,為人所景仰。總的來說,這幾位集書法家、理論家、教育家為一身的嶺南書法大家,在數十年的藝術生平中歷經了中國社會歷史最為翻天覆地、最為激蕩的變革時代,他們留下的藝術成果、跌宕起伏的藝術經歷以及培養出的后來一眾書壇英才,為我們提供了極為寶貴的書法藝術的長成路徑,更留給后代一種意味深長的人生思考。
收藏周刊:書法上您受哪些老師影響較大?
卜紹基:二十世紀的嶺南書壇,催生了好幾位如上面所說的卓有成就的書法大家,他們的書法藝術為嶺南書壇創造出曾經的輝煌,而他們的人文精神至今仍煥發出光彩。這是一種值得重視和探討的歷史文化現象。這是一種不僅僅只是筆墨技法所能達到的境界,更是一種文化精神,一種蘊含于筆墨之中并駕馭于筆墨之上的人格化力量。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微,指不易察覺。正是不易覺察,所以要不斷地揣摩、領會、實踐、體驗。作為傳統書畫藝術的守道者,我更多的是專注歷代大家的成法,他們于提筆、落墨處,無不嚴謹細致,以及在點劃之間,信手寫來,輕松自如。既有經書家的莊雅,又不乏詞章家的淳化;既求金石家的古拙,又取賢哲者的溫醇;既含俊雅文人的清格,又顯不羈奇士之利落。或者正是他們的這種視書事為修為禪定之術,知行合一,才能笑看世事浮云的幻滅,而達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的境地。
詩書畫印的完美結合是我的不懈追求
收藏周刊:您目前在書法探索上,有怎樣的思考?
卜紹基:個性風格歷來為藝術家趨之若鶩,談藝術言必稱“個性”“自我”,三句不離“創新”與“風格”。就連莘莘學子乃至剛從事書法不久的人也以此為標榜。有感于當下強調的“個性”,恥與人同,從而不甘寂寞,急于張揚表現自己,因而失去對美及藝術本質規律全面品味與探討的耐性,失去了對完美及理想的追求。所以,我認為:奢談個性是當前藝術最大的泡沫。
“傳統與創新”這一恒久的話題,在各個藝術的學術界早已分辯多時。但無論如何,藝術品價值的高低才是最為重要的。離開了價值,所有的傳統和創新都是空談。對于時下提倡的“創新”,多數人更是高舉“新、奇、險、絕”的大旗,仿佛不“新”就難有藝術魅力;不“奇”就引不起關注和爭議;不“險”就無法刺激人、打動人、感染人;不“絕”則太容易被模仿和復制。的確,藝術家的任務就是發展、創造與超越。傳統書法藝術的進程有時候的確會由于重視法度風范的承傳,重視程式的規范而似乎容易造成束縛書家的個人獨創性的錯覺,但正如所有傳統藝術的發展規律一樣,書法藝術的發展是一種在相對穩定的形式承繼中追求深層次的氣韻、神韻方面的拓展,所以我們能在承傳的引導中深入到精神內核去探究形式,去追求形式內在精神的轉換和開拓,從而給我們帶來發展的后勁。這已被前人大家的成就所證實。
收藏周刊:書法學習對您繪畫創作有沒幫助?
卜紹基:我的創作立足于中國寫意傳統,堅持以書入畫。我對中國畫的理解:中國畫形式在于筆墨的老到精妙,而筆墨的載體在于“線條”——清代石濤所論的“一畫”。其本身所體現的抽象的審美特征涵蓋了中華民族人文哲學、藝術文化、民俗傳統的精神。古人說過:“十年磨一劍”,我奉行“十年磨一線”。因為線條是中國畫之魂,中國畫之骨。所以,希望畫面中的用筆用線,既能表達狀物象形,又能體現中國傳統書法藝術中線條、墨韻之美。
所以,作為傳統文人畫的守衛者,詩書畫印的完美結合是我一直以來的不懈追求。正如,人們都強調著“畫外功夫”的修養,對于一般意義上的努力,我認為不僅要從詩、書、印等藝術門類中學習與汲取養分,更要從中國哲學思想入手,取法于中國哲學中深遠廣大的統一精神,從老、莊等與藝術較多關聯的哲學流派入手,靜觀默察外物與自身。只有這樣,才能通過“食而化之”,最后通過筆墨氣韻的交織,令畫面的象征性、寓意性內涵呈現出一種反映心靈、體現人生感悟的平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