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提出“中國生命力美學”?
隋唐開始中國漢民族常常不敵外族的侵略,揭示出漢民族文化什么樣的生命異化?儒道文化壓抑和淡化生命欲望逆反性的形成西門慶那樣貪利和享樂的人生延續至今,又揭示出漢民族什么樣的生命異化?中國思想界百多年來依附西方思想啟蒙又返回儒道文化反思啟蒙,這種依附時代選擇經典的狀況又揭示出中國知識分子什么樣的生命異化?繆可罄一篇真情實感的好作文竟然導致她的跳樓自殺,與南宋精英崖山跳海自殺是否存在共同的生命異化?而其班主任的冷漠與魯迅筆下一群麻木的看客又是否存在共同的生命異化?上述這些似乎并不相干的問題,在我看來其實均源自百年來中國美學界都忽略了的一個重大問題:“中國人生命力孱弱”之美學問題——這是造成中國知識界怎樣努力都改變不了中國社會有氣無力亂象叢生的癥結。
一
也就是說,上述問題的答案其實就在我們從來不會審視的美學死角:儒道的“柔弱”美學。“柔弱”美學似乎是一種很中國的美,以溫和中庸與退讓低調構成了中國人的主流審美基因。但正是這種人們習以為常的“美”扼制了漢民族原生化的生命力,也阻礙了中國建立尊重而不是輕視生命力的現代性文明。由于生命力被儒道文明用“野蠻”“情欲”“怪力”這些輕視性的概念來排斥,并視為影響現實倫理秩序的因素,一代代“乖巧”“聽話”“溫順”的人格延續,正是中華文明從殷商生機勃勃的創造走向晚清暮氣沉沉的殘喘之原因,因為這樣的人格不可能反抗輕視生命的文化并且產生珍視生命的創造。當中國老百姓世世代代在溫良中只能對不斷被傷害被污辱的生命掬以同情時,不少中國學者不僅沒有從這種柔弱美中去發現儒道美學的非現代性問題,反而還在為元代以降外民族一次次被中國溫柔文化同化而自豪,自然就看不到外族入關喪失戰斗力與“柔弱”的麻醉有關,也看不到魯迅筆下的華老栓所代表的底層百姓成為麻木的看客,正是“柔弱”美學長期壓制和扼殺生命力的結果,更發現不了“源遠流長的柔弱文化”并不能代表現代中國人自信自豪的“以弱抗強”之文化。因為殷商文明的生命力崇拜直接造就了中國武術文化并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石,大唐文明給漢文明注入了非溫順性的豪放美,稀釋了“柔弱”的僵化美學而成為世界審美文化的中心;當代毛澤東則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意念塑造大寨戰天斗地和志愿軍以弱抗強的精神,一改中國晚清以來的屈辱文化格局,均屬于中國現代生命力美學的審美對象。但中國學者從未反思過中國人快樂享受追求與明末以降國人逐利享樂走向的內在關系,從未自省過儒道柔弱性文明與中國學人全盤西化的內在關系,更沒有從生命捍衛自己獨立尊嚴的力量走向自我創造的力量上——來探討中國文化現代化的真正路徑,當然就不可能發現中國美學現代性真正要解決的是“突破柔弱美”的問題,反而不是沉溺于“中體西用”“西體中用”這些知識和技術嫁接性問題,就是圍繞儒道美學做牽強的現代意義闡釋。
“柔弱”的生命對外力侵犯和權力傷害是回避的態度,只能向內來尋求自己的生命空間,這就是儒道為什么在中國會相互合作的原因。但荀子為什么會說人性本惡,道家為什么要人淡泊欲望,是因為沒有超越現實的信仰,人只能內化為利益驅動的享受追求,而且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追求什么。如果說古羅馬的奢侈享受和晚明的宦官貪利均導致其滅亡的加速,西門慶的淫逸與當代中國貪官的享樂如此一轍均加速其死亡,那么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以快樂享受為人生追求,同樣會產生回避風險、回避公正、回避真實、回避斗爭的生命恐懼怯懦狀態,滋生出魯迅筆下的“看客一群”。這樣的“一群”一方面會依賴權力、單位和群體,最大的恐懼是子君那樣的自我獨立奮斗,另一方面在遇到災難時首先想到的是自保,甚至通過排斥他人來自保,“柔弱”的一群經由“膽小”成為“自私”的一群,最后變成人與人“冷漠”的一群。冷漠的群體只對“利益”和“享樂”有興趣并以此為審美尺度,一定程度上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發展的變相趨動力。但變相趨動力會把快感當美感、把欲望當愛情、把自私當權利、把依附當穩定、把欺騙當正常而不會自省,在美學上便會產生“外強內弱”“外正內邪”的“內在孱弱人格”而具有審丑的含義。其表現體現在:當代網民會就“方方事件”劃分為截然對立的“贊同派”和“反對派”,但兩派的共同特點均為“強于抒情”“怯于實踐”而沒有方方的行動力量。即一個喜歡抒情性論爭的群體一旦被剝奪其利益和享樂的權利,馬上就會回到虛弱的生命狀態,在“生命力美學”視角下,這就是典型的“生命力孱弱”構成的“弱民”之問題。而一個“弱民”之群體何以建成一個里外一致的“強大”國家?
二
以“柔弱”為美的生命異化美學延續至今的另一種表現,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只能依附闡釋中西方現有的思想經典,其思想人格和學術人格均是跪拜性的而從不警覺。其典型的體現就是:“生命力美學”尊重個體生命對世界的獨特感受和體驗,并從與文化的矛盾關系中去發現和提出問題,但中國現代學者無法靠自己對世界的獨特生命感受和思考提出自己的中國現代思想問題或理論問題,而總是習慣依賴中西方現有的思想理論看中國現實問題,這是“生命柔弱性——個體依附性——思想拿來性”的文化墮性思維所致,并使得百年中國文化現代化走的是一條非創造性和弱創造性路徑。這在嚴復之于達爾文、王國維之于叔本華、胡適之于實用主義這批學人的思想中有著清晰的軌跡。而馬克思當年如果依據人道主義思想看社會,或者依據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看世界,是不可能發現“勞動異化”問題的。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如果只是在闡釋馬克思的“勞動異化”,怎么可能發現中國文化中的生命異化問題?又怎么可能建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這一要害問題直接造成中國理論和思想的“弱創造”之問題:滿足于對中西方現有理論的“學術闡釋”而不會對中西方理論進行“批判改造”。理論的“弱創造”之所以是“生命力孱弱”之學術體現,是因為生命力是捍衛生命獨立品格的力量,創造力是捍衛思想理論獨立品格的力量,理論現實與生活現實的相輔相成,使得生命力是創造力的重要基礎。因此“生命力美學”會審視《易經》的“避兇趨吉”和《道德經》的“低調人生”。如果“戰斗”會導致“兇”,“安穩”會導致“吉”,那么被侵略被傷害的“安穩”是“兇”還是“吉”?與外來侵略傷害勢力斗爭捍衛生命尊嚴的犧牲是“兇”還是“吉”?——生命反抗侵略和傷害的力量是悲劇之美,生命在奴役中麻木安穩則是喜劇之丑;對中西方思想理論進行批判創造努力是理論之美,滿足于延續傳統經典做現代學術闡釋則是理論之丑,這不是“兇吉”美學思維可以回答的。
這個問題也表現在我們如何看待屈原投江自殺與王國維沉湖自殺的內在關系上。為捍衛自己的文化、信仰和理想而自殺,比屈辱求全的犬儒生命當然更具有美學價值,但是其中隱含的“生命力孱弱”之問題,并沒有被中國美學界做過深刻的理論追問。因為生命力之強大不僅表現在“以死抗爭”捍衛自己的文化性尊嚴,更表現在對不可抗爭的命運仍然在做抗爭的努力上。我想這就是司馬遷、魯迅與屈原、王國維的區別所在。當屈原和王國維把文化理想實現的希望放在楚懷王和清王朝身上時,司馬遷和魯迅則不把自己的理想實現放在任何現實事物上,前者抗爭的是特定的對象,特定的抗爭對象如果接納自己則不再抗爭,后者則是無特定對象的抗爭,因而永遠不會放棄抗爭;前者心中有一個理想的君王,因而不是思想文化創造意義上的抗爭,后者的抗爭對象是文化,因而是在建立一個全新的文化世界——試想想看哪一種生命的抗爭力更強大并且連接著文化的創造力?只要我們看看自然界的樹、草、鹿、牛均是獨自在抵抗侵犯自己的力量,我們就會得到關于生命力之“本體”的啟示:求生存欲望是動植物的本能,獨自抵抗傷害自己的力量才是生命力。真正的生命力不會寄托任何外部力量,而是獨自抵抗任何外部侵犯自己的力量。強大的生命力不是失望某種外部力量的自殺,而是也可以抵抗自己的自殺沖動從而做魯迅那樣的“絕望的抗爭”。可是我們看一看,中國美學界什么時候在“生命力美學”上研究過司馬遷和魯迅了?又什么時候在“生命力之孱弱”的意義上研究過屈原和王國維的審美局限了?再聯系當前的現實,如果小學生繆可罄從小接受的是中國作家司馬遷和魯迅獨自堅持自己生命力量的教育,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老師的肯定和同學的支持上,并且也能抗爭對自己的辱罵,她會不會自殺呢?
三
“中國生命力美學”不是“動物美學”和“情欲美學”,而是生命與輕視生命的文化發生矛盾關系獨自消解這種矛盾的美學,動物本能和愛欲是生命復雜性的內容之一,但生命力是生命捍衛自己復雜性內容的保衛力量。“中國生命力美學”也不是籠統的“生命美學”,因為“生命”這個概念過于寬泛,活得長短的焦慮、趨利避害的愿望是文化引導出來的生命欲望,不是生命力美學的審美對象;生命的感覺、意志和情感需要捍衛,也已經不是一個“生命”就可以照顧到的問題。“生命力美學”也不是儒家的“剛正不阿”美學,因為“剛正”在于“無私”,而生命力尊重生命的“有私”并捍衛這樣的“有私”,所以并不肯定籠統的忘我無私,反而要追問犧牲是否是在捍衛生命的有私性。生命力美學認為只有輕視“有私生命”的倫理才會導致“自私生命”而見死不救。不僅如此,“生命力美學”也不是道家的“文化性自然生命美學”,因為原生生命的復雜性不會文化性的設計“低調”和“謙卑”為自己的審美坐標,而是在低調和高調以及其它緯度之間跟著生命的自然感覺走向復雜,從而彌補道家輕視生命欲望和生命抗爭之缺陷。在此意義上,“生命力美學”甚至會將自然性病毒的人化發展對人類生命的攻擊看成各種生命之間的對等互動之力,從而突破“人的生命”之范疇。
“中國生命力美學”也不需要任何西方文化概念如“自由”“超越”“實踐”“救贖”來規范,因為一旦用這些概念規范就屬于這些概念本身的美學,所以“生命自由、生命實踐、生命超越、生命救贖”均是概念組合問題模糊的提法。生命力不是指人的自由的超現實性,也不是指人的自由的政治性,因為這都是宗教和理性對生命的要求,而生命力美學則是理性對生命捍衛自己的力量之尊重,不需要理性來限定其價值方位。
所以“中國生命力美學”不是西方基督教美學,生命力不需要宗教之愛來“救贖”,而是裸露生命的原生之關愛即成為審美對象,這就是我們被動物世界也可以感動的原因。“中國生命力美學”不是叔本華的生命意志美學,因為生命力不是人與世界的本體,生命力也不限于永恒欲望,而是人的創造性本體展開的基礎。“中國生命力美學”自然也不是尼采的權力意志美學,因為生命力不是追求對世界的強力統治,也不是顛覆理性上帝,而是在生命的自然復雜性與文化的人為規定性之間對等互動。“中國生命力美學”也不是西西弗斯式的荒誕美學。因為抗爭失敗命運的荒誕美在人的“抗爭”本身,但“生命力美學”的價值在于生命并不依賴文化即可捍衛自己的尊嚴。“中國生命力美學”自然也不是西方后實踐美學,因為后實踐美學是西方文化籍感性生命對理性文化局限的超越之思,但中國尊重生命和生命力的理性文化還沒有建立,哪來的后現代美學?
“中國生命力美學”會把細菌和病毒也看成可以捍衛自己生命的力量,并糾正人類文化幾千年來輕視微生物生命的錯誤;會將兔子和小鹿看成也許某一天會對一直傷害他們的強勢生命予以還擊的生命力量,以改變人們它們天生就是被弱肉強食的對象之觀念;會將麻木的祥林嬸和華老栓們看成有一天可能會覺醒的生命力量,從而等待他們發出“歷來如此就對嗎”的真正吶喊和實踐;當然同樣會將最近的美國黑人暴動事件,看成任何一種生命均可以展示自己尊嚴的力量,并超越種族評判的眼光。更重要的是,“中國生命力美學”會將“中國文化”理解為生命力文化與輕視生命力文化互動的歷史性結構,將文化的強于弱與一個民族每個人的生命力的強與弱聯系起來,通過追問“中國人生命力強弱”之問題來發現中華民族在美學視角下存在的非現代性問題,這大概就是我提出建立“中國生命力美學”的基本緣由吧。
注:圖源來源于網絡,侵刪。
吳
炫
吳炫介紹: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化哲學方向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原創》主編。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太原師范學院特聘教授。他30年來致力于否定主義理論體系的建構,涉及文學批評學、文藝學、美學、哲學,出版著作20部,編著17部,發表論文390余篇,學術隨筆200余篇。
識別二維碼,關注吳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