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病夫、城市病、直男癌……“疾病的隱喻”如何影響我們的思維和語言?
最近,譯文君重讀了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愈發覺得這本書有深刻的現實意義。這是一本薄薄的小書,實際上由兩篇文章組成:《作為隱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隱喻》。
以文藝批評和小說創作見長的蘇珊·桑塔格,并非突然對疾病產生了興趣,而是因為自己患病的切身體驗。“她曾身患癌癥,在持續數年的治療之中,她不僅忍受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而且更得承受加諸疾病之上的那些象征意義的重壓。”(《疾病的隱喻》譯者卷首語)1998 年 7 月,桑塔格躺在紐約 Mount Sinai Hospital 的病床上所以,蘇珊·桑塔格創作《作為隱喻的疾病》的目的非常明確。她開宗明義地說:“我的觀點的是,疾病并非隱喻,而是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地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蘇珊·桑塔格對“隱喻”的理解,來自柏拉圖的“以他物之名名此物”,通俗地說,就是以修辭的方式指鹿為馬。至于“疾病的隱喻”,具體指什么呢?還記得前段時間剛剛斬獲奧斯卡小金人的韓國電影《寄生蟲》嗎?片中金基澤一家設計陷害樸社長家里的保姆,就是利用她對水蜜桃過敏的特點,讓她劇烈地咳嗽。金基澤順勢從垃圾桶中撿出保姆用來捂口鼻的紙巾——上面涂了事先準備好的番茄醬——給樸太太看,讓她以為保姆患上了有傳染性的肺結核而咳血,終于下決心辭退了保姆。只要你看的文學及影視作品夠多,就一定不會對這種咳血橋段感到陌生。在典型的咳血橋段里,某個角色沉疴難愈,劇烈地咳嗽,然后驚訝地——這一點很重要,以暗示此人對自己的命運毫不知情——看見手帕上有血跡;此時,必有另一個重要角色在場見證這一切。咳血意味著病人大限將至。因此,在場的人物有必要將重要的事情交代一番,或互訴衷腸,或表白心跡,以求彼此不留遺憾。文學和影視作品正是利用了“咳血”的暗示,把疾病與死亡聯系起來,讓即將到來的死亡,為人物的言行提供合理的動機。
而在現實中,對疾病的死亡預期,并不一定會導致互訴衷腸。醫護和家屬們反倒會“善意的欺騙”病人,不忍告訴病人患病的真相。這也許是出于好心,可是,人人都避談疾病與死亡,反倒在真正的病人身上施加了壓力,造成諱疾忌醫的心態,以回避的態度面對疾病——實際上是害怕死亡。然而,人們懼怕疾病并不僅僅是因為懼怕死亡。疾病的一些表征比死亡更可怕。譬如,風靡全球的小說《島》敘述了一群與世隔絕的麻風病的故事。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害怕、歧視麻風病人,因為麻風病總是直觀地體現為身體和皮膚的畸形、腫大。肺結核也常常伴隨著令人不快的味道,作家龔古爾兄弟去探望患了結核病的朋友,形容那味道“聞起來像是腐爛的肉”,暗示身體內部的嚴重病變。這難免讓人想到疾病是“不潔的”。然而,疾病及其病變是“不潔的”,與病人又有何干?由此就引出了“污染”這個概念——病人的身體被細菌或者病毒污染了,就像清澈的水被濁臭的水污染了一樣。有的疾病會迫使身體把那些被污染的部分排出體外,比如吐痰、流鼻涕;有的疾病則不同,它們會讓病人的身體發生變化,而病人無法把這些病變的部分排出體外,最后,整個身體都發生了變化,被體外的東西完全占領了,病人已然成為一個異己的東西。相比較而言,人們更加害怕后一種疾病,最典型的如癌癥。目前所遭遇的新型冠狀病毒導致的肺炎,大概也屬于后一種,因為重癥病人的肺部被自己產生分泌物完全堵塞了,不能將這些分泌物排出去,根本無法呼吸,最終只能在痛苦中死去。如果說,以死亡和不潔之物來隱喻疾病,僅僅來自對疾病的預期或者直觀感受。那么,下一個隱喻則徹徹底底源自于人類的智力活動。在現代醫學尚未建立起來的年代,人們會認為疾病來自“天罰”。在《伊利亞特》和《俄狄浦斯王》中,國王的罪行將鼠疫帶到了他們的領地;在《十日談》里,也處處暗示鼠疫席卷佛羅倫薩是因為人們道德敗壞。實際上,中國的“天人感應說”也有類似的觀念。當瘟疫發生時,人們就會認為是封建君主德行有虧,迫使皇帝積極地采取措施來根除瘟疫。在人們缺乏現代醫學觀念,無法對疾病的成因作出合理解釋時,“此人德行有虧,因此上天要懲罰他”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周圍的人也會避免和他接觸,免得讓疾病纏上。如果病人患上的是傳染病,這樣做反倒能限制疾病的傳播——這也許是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約定俗成的保護措施。這樣看來,將疾病與道德聯系起來,也有可能產生積極的影響。但是,它常常變得激進,變成對病人的道德譴責,甚至演變成公然歧視。例如,艾滋病、癌癥、梅毒被認為與“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有密切關系,但實際上這些疾病并非只有一種傳播途徑,把患病與特定的生活方式聯系起來,是將偏見強加于所有患者身上。而像艾滋病這樣的疾病,自其被發現之時,就與特定人群有關。對特定人群及其生活方式的道德評價,迅速轉移到了所有艾滋病患者身上,這不僅影響了艾滋病患者的生活,也影響了對艾滋病的研究、預防、治療。這種情況太過嚴重,以至于桑塔格不得不在發表《作為隱喻的疾病》十年后,又發表了《艾滋病及其隱喻》。實際上,“疾病的隱喻”不僅僅是用某事物來喻指疾病,也事關用疾病來喻指其他事物:“對邪惡的感受影射到疾病上,而疾病(被賦予了如此之多的意義)則被影射到世界上。”蘇珊·桑塔格為我們提供了幾種典型的例子:一是疾病與戰爭。在對免疫系統、藥物治療的描述中使用戰爭詞匯——如“保衛”“入侵”“擴散”“攻擊”等——是現代科普讀物及醫療手冊的語言習慣。這樣做讓文字更加生動形象、通俗易懂。化學戰和生物戰的出現,也讓這種說法更容易被接受。在反恐戰爭中,為了避免重大傷亡和損失,有時會采取“外科手術般的斬首行動”,“定點清除”那些恐怖主義領導者。這種行動承認恐怖主義蔓延的社會里,大部分民眾都是良善的,只要消滅了“病變”的部分,社會就能恢復總體的良善。二是疾病與城市。閱讀西方文學,常常會看到醫生建議某個角色到鄉村、南歐、雪山、高原、溫泉、療養院……去養病。實際上,去哪里無所謂,只要遠離城市就行。城市被認為是一個容易致病的環境,高密度的人口、高強度的工作、工業制品的泛濫,讓城市同時成為慢性病和傳染病的溫床。作為一種不斷增長、快速擴散的臃腫的人造物,城市自身就被視為與自然對立的“癌癥”。等等——讓我們看看城市與戰爭相遇時會發生什么?隨著城市生長、更新時,外來人口不斷涌入,“大城市病”愈發嚴重,看上去也無法“治愈”。于是,新的“疾病”被制造出來,一部分人指責另一部分人的“入侵”造成了城市的疾病,為了“保護”城市,必須把這些“致癌物”清除出城市的機體……蘇珊·桑塔格指出,在這里,戰爭與城市的隱喻重疊了。更進一步地,我們發現了第三種情況:用疾病隱喻政治。社會是一個巨大的“有機體”,如果內部有秩序的存在,就可以維持自身“健康”;而如果社會出現了問題,那就像醫生通過癥狀來判斷病因一樣,找出問題所在,并對癥下藥地解決它;為了讓社會更加“健康”,采取任何行之有效的“治療手段”都是有必要的。所以,雨果在《九三年》中借革命者之口辯駁:“文明處在瘟疫的魔爪中,而革命的暴風受命前來拯救。……面對這場可怕的傳染,我理解了革命風暴何以如此猛烈。”而在舊社會的中國,“東亞病夫”這個詞語——因為疫情的存在,它又在西方社會死灰復燃了——在中國人自己看來,至少有兩層意思:第一,“生病”是不好的、可恥的;第二,應當采取措施,讓積貧積弱的中國“恢復健康”。實際上,不管這個詞是誰發明的,也無論這個詞是蔑稱還是清醒的自我剖析,它持續不斷地為舊社會的改良者和革命者們提供了話語資源,推動者社會變革。在桑塔格的筆下,疾病與隱喻的關系遠不止我所列舉的這些。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已經“入侵”到了我們的語言和思維方式之中。但是,隱喻性思維也許并非總是壞事——《韓非子·喻老》中記載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顯然讓歷代讀者受益匪淺,哈貝馬斯的《合法化危機》也是以作為醫學術語的“危機”展開了他的理論體系。所以,面對這種“入侵”,倒也不必像桑塔格那樣,主張“消除隱喻性思考”。如何建設更好的公共衛生制度、如何人性地對待特定的病患群體、如何以正確的心態與疾病相處……這些議題是我們更加應該討論的。點擊封面即可購買
《蘇珊·桑塔格全集》(套裝 16 冊)
[美] 蘇珊·桑塔格|著
2018 年 5 月出版
“大西洋兩岸第一批評家”、“美國公眾的良心”
蘇珊·桑塔格所有作品總匯
在這里,譯文君想推薦幾本可以幫助我們深入思考以上問題的好書。
本書作者蘭迪·希爾茨是80年代第一批意識到艾滋病問題的美國記者之一,深入科研機構、醫療與公共衛生機構、新聞媒體和相關社會團體,調查艾滋病在美國從出現到爆發再到引起重視的全過程。他將個人故事與社會和政治報道交織在一起的文風極具敘事性,備受贊譽。本書作者是哈佛醫學院內科學醫學博士,曾擔任急診醫生,也在《紐約時報》做過22年的記者和高級撰稿人。她采訪醫生、病人和其他醫療專業人士,只為探索一個問題:美國將GDP的20%用于醫療保健,但是看病還是這么貴,錢都去哪兒了?本書作者賈雷德·戴蒙德是著名的演化生物學家、人類學家。在書中,他把病菌視為改變人類進程的重要因素,這是理解人類社會發展史的特別視角,幫助我們更加深刻的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