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大自然隨心所欲，源于對地球的征服心理。這種信念雖然在某種意義上會促成文明進程步伐，可是隨著人類發(fā)展對地球生態(tài)的過度破壞，它又會危及我們的生存，使我們不得不花更大的代價去修復它。在過去五十年的時間裡，青海三江源就經(jīng)歷了這種從破壞到修復的跌宕起伏過程。三江源位于青藏高原之中，孕育出中國長江黃河和瀾滄江，并形成股股清泉和眾多湖泊，榮獲「中華水塔」的譽稱。它是中國淡水資源的重要補給地，也是高原生物多樣性最集中的地區(qū)。它與亞洲、北半球乃至全球氣候變化密切關聯(lián)，在中國生態(tài)結構中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它在人們視野中所展現(xiàn)出的野性高原風情波瀾壯闊，但絕不能僅僅用景色所描述。它時而在風和日麗中溫情脈脈，時而用自己大自然的邏輯展示著它的暴戾天性，它會讓每個意氣風發(fā)的生靈在它的山腳原野感到淼小。三江源極盡蒼狼的原生態(tài)氣質，傾倒所有和它有緣的蕓蕓眾生。但隨著人類在這片大地的過度活動，三江源卻差點走上了生態(tài)的不歸路。自己作為親曆者，目睹了它曾經(jīng)猶如災難一般的變化。不堪回首的三江源生態(tài)變遷
在六十年代后期，我們全家就跟隨在當?shù)毓ぷ鞯募腋傅近S河源頭地區(qū)果洛瑪多縣，現(xiàn)在來說就是三江源核心之核心的地區(qū)。當時縣機關的大部分建筑都還是些土坯堆砌的簡易建筑。
因為寒冷，家家都會燃燒牛糞取暖做飯，所以每到一家，都會聞到牛糞燃燒時產(chǎn)生的焦香味，一種暖洋洋的感覺便會油然而生。可能是縣機關成立不久的原因，當時還沒有開鑿水井，大家吃水需要到一公里外的黃河用水罐拉。如果是冬天的季節(jié)，到了河邊，大人們會先在冰面上打個冰窟窿，然后從中一桶桶把水打上來。記得有一年冬天，父親從冰窟窿打了一桶水上來后，發(fā)現(xiàn)桶裡竟然有一條活蹦亂跳的湟魚。回到家中，母親就把這條魚放到水缸養(yǎng)了起來，在那幾天時間，每當大人舀水，我們這些小孩就趴在水缸的沿口看這條倒霉的魚。但最后母親還是燉了它，做了半盆香氣四溢的魚湯讓我們全家吃了。那時的夏天時光，各單位都會組織職工去黃河撈魚改善生活。站在河邊，隨時都可以看到黑壓壓的魚群在水中游來游去。河裡那個湟魚似乎永遠撈不完，大人們撒一個大一點的網(wǎng)，喊著號子忙活一陣，基本一網(wǎng)就都可以撈一兩千斤。人們對捕撈的魚挑挑揀揀，小一點的瘦一點的都丟棄到黃河岸邊草地上不要了，任憑它們在草地上作最后掙扎。我們則在還沒斷氣的魚堆中跑來跑去，一片歡騰雀躍的場面。七十年代后期，我已經(jīng)是個十幾歲的小少年了，雖然覺得魚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麼多，但釣魚還是有很多收穫。我們跟著大人們釣魚，幾個鐘頭也可以釣到大大小小十幾條魚。但到了八九十年代，黃河裡已經(jīng)基本沒有了魚，釣不到魚了，就自製土炸彈去炸，將黃河炸個天翻地復也見不到幾條魚飄上來。曾經(jīng)天天可以吃黃河湟魚的日子似乎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三江源整體生態(tài)步入難以為繼的境地。與此同時，隨著畜牧業(yè)開發(fā)和大量內陸採金人員進入這個地區(qū)，脆弱的草原生態(tài)終于疲憊不堪，到處顯現(xiàn)出破敗狼藉的景象：草原退化沙化加劇，密密麻麻的鼠洞出現(xiàn)在縣城周圍。草原上的草越長越短，很多沙土裸露了出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由于草原過載過牧，盲目發(fā)展畜牧業(yè)，草場狀況變得越來越差，冬春季節(jié)常刮七八九級大風，一年有幾個月時間裡風沙漫天，那時的瑪多草原，到處顯現(xiàn)的都是觸目驚心、滿目瘡痍的樣子。自己作為公務員常到基層出差，明顯感到周圍湖泊及河流在逐漸乾涸。和牧民們聊天了解到，在海拔較高、地處深山的夏季草場居住時，為了讓牲畜飲水，牧民常趕著牛羊去很遠的水源地，來回需要一整天。三江源生態(tài)迅速惡化，終于引起了國家高度重視。二千年中，青海省人民政府成立「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2003年1月，國務院將三江源批準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隨后該地成為首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公園。之后就是整體遷移人口和牲畜，從而迅速降低黃河上游草原牲畜數(shù)量。這一連串動作可謂是雷厲風行，如及時雨一樣降落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為徹底遏制三江源地區(qū)生態(tài)退化趨勢，在過去的十幾年時間裡，國家在三江源地區(qū)累計投入超180億元之多的資金，并實施了草籽人工補播、黑土灘治理、草原有害生物防控等生態(tài)工程。一批批專家前赴后繼扎根于三江源，嘔心瀝血尋找生態(tài)恢復的「良方」。國家的意志終于扭轉了三江源生態(tài)的頹局。到了2013年底，三江源生態(tài)發(fā)生了翻天復地的變化。與2004年相比，三大江河源頭年均向下游多輸出58億立方米的優(yōu)質水源，草原產(chǎn)草量大幅提升了30%。如今，三江源地區(qū)草原植被蓋度提高了約3個百分點之多，森林復蓋率由4.8%提高到7.43%，水域佔比由4.89%增加到6%。三江源地區(qū)草青、天藍、水碧的景象再度歸來，個別地區(qū)生態(tài)狀況甚至優(yōu)于退化前的水平。人們明顯感到草長高了、雨水更多了，因為禁捕，水裡的魚兒也越來越多。牧民家門口的河水再度奔流起來，牧民在山上放牧時，出現(xiàn)了珍稀物種巖羊、白唇鹿與家畜在同一片草場進食的情景。人們再次看到瑪多草原的「千湖美景」，重新看到了在草場上自由競逐的藏野驢、雪豹以及重披綠衣的丘陵山頭。放下牧鞭的牧民，辦起了藏家樂、藏餐館，民族文化演藝等等的活動，利用當?shù)厣鷳B(tài)旅游資源走上了多種興旺民生的道路。從此三江源俏麗的設施隨處可見，林立的樓宇房屋之間車水馬龍，條條鄉(xiāng)路平坦寬闊。但這些變化完全是在保護生態(tài)前提下的良性發(fā)展起來的，為三江源地區(qū)增添了一種現(xiàn)代世界的韻味。我自二十多年前離開三江源南下香港，就一直沒有機會再回去探望它。對我們這些游子來說，三江源有時是抽象的，猶如一團模模煳煳的影子，但大部分是具體的，以至于具體到一粒羊糞蛋；一隻在帳房前圍著你搖著尾巴的小藏獒；一場草原上大醉后的踉踉蹌蹌……而在許多時候，抽象和具體又是那樣的交錯纏繞。多年以來，白天奔波于天南地北，然而到了夜晚，一幕幕夢境依然是那藍天白云下一望無際的草原江湖，可謂是「行在遠方，心卻在三江」。隨著白髮慢慢上頭，開始經(jīng)常回憶以前在三江源的歲月。有人說，哪裡的夢最纏你，那裡就是你心的故鄉(xiāng)。的確是這樣，自己常常在夢中場景中，不是在草甸奔跑，就是騎牛騎馬在湖畔河邊徜徉。自己作為對三江源有著濃厚情結的游子，無疑獲得了三江源堅韌不拔秉性的加持。在異鄉(xiāng)打拼奮斗揮灑汗水，都在打造一片屬于自己的領地。但無論是勝敗得失，心底總會掀起濃濃的三江源情懷。暮然想起那裡的山水、裊裊的牛糞炊煙、風中啪啪作響的經(jīng)幡和親朋好友爽朗耿直的笑聲……一切似乎從未從心底離去。三江源在我的心裡還留下了更多味道，比如酥油糌粑味、皮襖酸臭味和冒著熱氣的羊肉手抓的鮮香味道，以至延伸到西寧的雜碎抓面、麵片烤羊肉味，甚至還有吹到嘴巴裡的粗澀的風沙味。這些味道匯成一縷長長的思念，五味雜陳又曆久彌香。也就是這些味道，牽引著遠方的我對昔日三江源恆久的情感追隨。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逝去的永遠不可能再找回，人同事物一樣，當我?guī)еg骨相思離開三江源的那一刻，注定那里就不再屬于我了，我也有可能回不去了，三江源在我的精神世界，就成了一種憂鬱和思念的存在。當回想起它不堪回首的生態(tài)經(jīng)歷后，尤其加重了這種情思。我的祖籍離三江源很遠，但三江源硬是在我情感歸屬中演繹成至尊的位置。自幼兒時就和三江源結下的緣，已經(jīng)在不聲不響間沁入生命的方方面面，而我們心中的三江源精神和氣質，已經(jīng)變成無法褪去的永恒。現(xiàn)時三江源在國家呵護下英姿颯爽，則讓我感到由衷的喜悅和慰藉。而它的遭遇也讓我們在慶幸之馀得到警示：在大自然中從來沒有獨立存在的個體，每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都互相關聯(lián)。大自然除了是我們的生命依存外，更是我們內心世界最重要的那塊基石。哪怕人真是萬物靈長，也不能主宰這個世界，更不可能征服大自然，因為我們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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