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嘉昕,南京大學哲學系,南京210093 南京大學哲學系在讀碩士生。
內容提要:在“哲學筆記”的既有研究中,存在一個認識上的錯誤傾向,即把“哲學筆記”看做列寧為改造辯證法而創作的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但是,列寧在世期間,“哲學筆記”并未公開出版。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其中的各篇文獻才逐漸得到發表,并于1933年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哲學筆記”單行本。在蘇聯黨內兩次重大的理論爭論之后,“哲學筆記”獲得了以阿多拉茨基的判斷為基礎的理論形態,盡管存在被過分拔高的嫌疑,但仍未被看做一部著作。之后,由于斯大林刻意抬高《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的理論地位,并將“哲學筆記”指認為“列寧的思想實驗室”,對“哲學筆記”的研究遂陷入低谷。直到1963年新版“哲學筆記”的出版和以凱德洛夫為代表的相關研究出現,作為“未完成著作”理論形象才最終在文本和邏輯上得以確立。將“哲學筆記”視為獨立的哲學著作,并構造一個列寧改造辯證法的“計劃構想”,背離了列寧思想發展的原初語境,并在邏輯上呈現出內在的悖結。只有拋棄傳統研究的同質性思路,在俄國和列寧思想的真實歷史語境中把握“哲學筆記”內容和意義,才能科學理解列寧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關 鍵 詞:哲學筆記 列寧 思想實驗室 馬克思主義
打破傳統哲學教科書體系,回到或走進馬克思的原初歷史語境,建構立足于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新形態是國內學術界二十多年來取得的重大進展。其中,在具有基礎意義上的對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本身的分析和研讀中,已經涌現了相當數量的成果。然而,隨著研究的不斷推進,許多新的學術問題也相應地凸現出來,例如對于列寧的哲學思想,特別是《哲學筆記》的研究便是其中之一。作為一個似乎是完結了的理論問題,列寧的《哲學筆記》在十多年來并未進入學術話語的中心地帶,這一方面固然與研究者將精力主要集中在青年馬克思、西方馬克思主義、馬克思哲學的現代轉型等問題上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對蘇聯的許多理論判斷直接相關。如凱德洛夫等人認為,在《哲學筆記》這樣一部為“有計劃地改造黑格爾辯證法而創作的著作”中,列寧已經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對辯證法、認識論、哲學史等問題進行了全面的研究。這樣一部成熟的作品難以再引起學術界的關注,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回顧學術史,特別是《哲學筆記》中相關內容的發表和研究的歷史可知,作為一本著作的《哲學筆記》只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才獲得了文本上的外觀,這一理論形象雖在20世紀30年代便初現端倪,但其最終確立則是在三十年之后;就文本和邏輯的雙重含義而言,“哲學筆記”并不構成一部獨立的著作,而只是列寧在不同時期研究哲學問題所作筆記的輯錄。由此,在研究過程中,必須拋棄傳統的同質性思路,在俄國和列寧思想的真實歷史進程中把握“哲學筆記”內容與意義②。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科學地理解列寧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并回答西方學者所提出的理論挑戰。
“哲學筆記”的發掘、整理和出版
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這些手稿性作品出版的經歷相類似,“哲學筆記”在列寧存世期間并未公開發表,作者逝世十多年后,部分內容才得以出版,文本的大概輪廓初步形成。如果說《手稿》的出版直接引發了日后影響深遠的“兩個馬克思”的爭論,這涉及到馬克思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之間的意識形態斗爭,那么,“哲學筆記”的整理出版則成為蘇聯黨內不同路線斗爭的理論工具。
目前,中國學術界所看到的中譯本《哲學筆記》有三種,一是依據蘇聯1947年單行本編譯的1956年版本;二是依據蘇聯《列寧全集》第四版編譯的《列寧全集》中文第一版第38卷及其單行本;三是依據蘇聯《列寧全集》第五版編譯的《列寧全集》中文第二版第55卷及其單行本,與該版本相同的還有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年林利翻譯的《哲學筆記》。在翻查這三種版本時,我們會直觀地感覺到前兩種與后一種版本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即分別按時間順序編排和分“摘錄”、“札記”、“批注”三部分編輯的區別。這是“哲學筆記”逐漸成為一部獨立著作的最關鍵的“一躍”,背后則隱含著重大的政治和理論背景。這里首先強調的是,在這一編排方式的改變之前,“哲學筆記”的整理、出版和研究經歷了一段復雜的歷史,然而出于意識形態的原因,這段歷史卻被遮蔽起來。針對“哲學筆記”的學術史考察,必須首先喚起那段已經塵封多年的記憶。
眾所周知,列寧關于哲學的論述并不多見,最著名的莫過于《論戰斗的唯物主義的意義》(被稱為列寧的“哲學遺囑”)和《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以下簡稱《唯批》)。列寧在世期間,“哲學筆記”并不為世人所知。后來,對于“哲學筆記”,著名的“辯證論者”阿·莫·德波林作過這樣的評論:看來列寧曾想“寫一本關于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專著……毫無疑問,如果他能把業已開頭的事做完,他會極大地推動辯證唯物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把它提高到一個更高的水平”[1](P124)。這一判斷有四個地方值得注意:第一,當時尚未出現“哲學筆記”這一概念,作為列寧研究黑格爾哲學的“八本筆記本”主要部分的“《邏輯學》摘要”,仍然以獨立的筆記摘要形式出現。第二,德波林認為,列寧曾想寫一本專著,但這僅僅是—個結合列寧后來著作所做的猜測,并不意味著列寧就是在為關于辯證法的專著作準備,更沒有說“《邏輯學》摘要”本身就是一部著作。第三,很明顯,列寧的工作并未完成,也就是說,“《邏輯學》摘要”本身并不存在一條完整的邏輯線索。第四,德波林對列寧的理論水平作出了不客氣的評價,“如果……會”推動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并提高水平。對照蘇聯后來出現的相當多的評論,我們可以看到,《列寧文稿》第9卷的《序言》更加接近于“《邏輯學》摘要”的真實內容和思想水平。但是,這種相對客觀的評價很快便在新的政治一學術運動中沉寂下去。
在此之前發生的20世紀20年代著名的“辯證論者”和“機械論者”的爭論中,辯證論者最終以勝利告終。期間,1925年發表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和《談談辯證法問題》片斷,以及列寧的“哲學筆記”遺稿或多或少起到了確立其合法性的作用。但1930年下半年開始的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列寧主義階段”的爭論,同樣是面對列寧的“《邏輯學》摘要”,德波林的闡釋卻成為對手“米丁派”所著力攻擊的對象,并迫使德波林不得不承認他對列寧之作為一個理論家評價過低,不理解列寧階段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中的新階段[1]。與德波林的評價相反,“哲學筆記”的其他大部分內容發表伊始便獲得了新的理論評價:如果說列寧打算寫一本關于辯證法的書,那么,他為了這個任務已經收集了極為豐富的、在個別方面(尤其是關于“黑格爾論辯證法”這一問題)簡直是詳盡無遺的材料[2](P439)。除“《邏輯學》摘要”外的“哲學筆記”大部分材料(中文第二版新收錄的札記除外)都于1930年發表在《列寧文稿》第12卷中,該卷由阿多拉茨基作說明,后來以“列寧對哲學的研究”為題收入《阿多拉茨基選集》,并因其對列寧哲學遺產所作的分析,曾經得到娜·康·克魯普斯卡婭極高的評價[2](P4)。在該文中,阿多拉茨基介紹了所收入內容的基本情況,更重要的是他按照歷史的線索全面回顧了列寧對哲學特別是對辯證法的研究。他認為,列寧對哲學問題的鉆研很早就開始了,其發展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即俄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前夜、第一次革命和反革命暫時得勝時期以及1914—1916年間。這一劃分正好對應了“哲學筆記”中從1895年開始的不同時期的摘錄和筆記。阿多拉茨基的說明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看到的對“哲學筆記”最早的全面說明,也奠定了后來蘇聯學術界研究的基調。其中有三個理論質點:首先,列寧很早就開始了哲學研究,并以一個完全成熟的辯證唯物主義者的姿態出現[2](P428);其次,盡管列寧的“哲學筆記”時間跨度很長(1895—1915),但看不出在運用辯證法問題上有些什么前后不一樣的地方[2](P436);再者,在“哲學筆記”(按時間順序)的最后,列寧關于辯證法的基本思想都已集納和歸結在一起,它們描繪了列寧所打算寫作的關于辯證法的理論著作的一般輪廓[2](P439)。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前兩個判斷的合法性已經為后來出現的理論爭論(西方列寧學和若婭·杜娜葉夫斯卡婭)所推翻,最后一個判斷也只是認為“描繪了……著作的一般輪廓”,而不像后來的研究那樣,直接將其指認為“一部沒有完結的著作”。
1933年,“哲學筆記”作為單行本首次刊印,之后又于1934、1936、1938和1947年分別重印,其中,1947年的單行本是中國學術界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中文版本的原本。可以說,這一版在文本的外觀上還是作為一部文集的形式出現的,即按時間順序編排。回顧“哲學筆記”發掘、整理和出版的十年歷程,伴隨著蘇聯黨內政治路線和理論傾向的兩次重大爭論。在此過程中,“哲學筆記”也初步具有了后來的理論形象,即偉大的辯證唯物主義專家列寧在思想成熟后為寫作一部關于辯證法的專著所作的準備材料,然而,絕非一部具備獨立性的專著。
“列寧的思想實驗室”
盡管德波林被其理論對手攻擊為對列寧作為哲學家、對列寧哲學遺產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中的意義未能給予足夠的評價。但據此認為“哲學筆記”將被視作列寧的代表性作品并得到高度重視和充分研究,那就錯了,至少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前,“哲學筆記”并未得到廣泛的宣傳和研究,只是到1959年,蘇聯才出現了研究“哲學筆記”的第一部集體著作《列寧〈哲學筆記〉研究》(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哲學研究所集體編寫),而在反法西斯戰爭和隨后的冷戰時期,列寧的《哲學筆記》仍鮮為人知,讀到的人也很少(列斐弗爾、古特爾曼和盧卡奇是值得注意的例外)[3](P326)。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并不是“哲學筆記”缺乏足夠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而是斯大林的兩個理論定位使然。
20世紀30年代初,斯大林在蘇聯黨內確立了自己的統治地位。30年代后半期,蘇聯結束了過渡時期,開始了“發達社會主義社會”的建設。在理論上,斯大林一方面通過支持米丁派樹立理論上的權威,同時還積極整理出版了著名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而傳統教科書體系的重要來源《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斯大林撰)便是該書的第四章第二節,它集中體現了此前蘇聯哲學探索的積極和消極方面。不幸的是,對“哲學筆記”的評價便是該篇文章飽受詬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對此,蘇聯學者這樣評論,斯大林的這篇東西顯然對列寧的哲學遺產(《哲學筆記》以及列寧十月革命后的作品)評價不足。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中的列寧階段這個概念,無論在斯大林的這篇作品中還是在其他著作中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映[1](P124)。且不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列寧階段”這一概念是否成立,這一評論表明,斯大林過分低估了列寧“哲學筆記”及其后作品的理論意義,這是與他強調《唯批》的重要性結合在一起的。在斯大林看來,《唯批》才是列寧哲學思想的最高代表,是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捍衛馬克思主義、批判各種反動思潮的光輝典范。這一定位直接影響了兩部著作的歷史命運,此后二十多年間,《唯批》作為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的代表作被大書特書,而“哲學筆記”則沉寂在前者的陰影之下。直到1961年,這種重《唯批》輕“哲學筆記”的理論傾向仍十分明顯,在蘇聯官方欽定的《哲學史》第五卷中,不僅只用一節來介紹“哲學筆記”(《唯批》用了一章),而且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哲學筆記》是列寧《唯批》一書的直接繼續。在《唯批》中,列寧把主要注意力放在認識論的問題上,而在《哲學筆記》中除了這些問題之外,卻主要注意研究辯證方法。根據列寧完成的巨大準備工作來看,顯然他打算寫一部有系統的唯物主義辯證法巨著,但現實情況使他未能完成這一夙愿[4](P174)。對比阿多拉茨基的說明,這里更進一步把“哲學筆記”看作是《唯批》的直接繼續。但問題在于,1895年的《〈神圣家族〉摘錄》無論如何也不是1908年的“繼續”,關于辯證法的摘錄筆記與《唯批》也存在明顯的理論差異。
“哲學筆記”只是“列寧的思想實驗室”,這是關于“哲學筆記”的另一個重要的理論定位。這一判斷是:1946年由斯大林作出的,并在形式上影響了此后所有關于列寧“哲學筆記”的研究。我們之所以說是在“形式”上,原因有二:第一,斯大林將“哲學筆記”看做“列寧的思想實驗室”,是與他在《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判斷相一致,即列寧哲學上的理論著作就是《唯批》,而“哲學筆記”僅僅是一次未完成的理論嘗試。可以說,這一“為我所用”理論斷言,表面上看來確實接近于理論上的真實。第二,從20世紀30年代末到60年代之前,蘇聯學者幾乎沒有對“哲學筆記”進行科學分析,在此期間,絕大部分關于“哲學筆記”的研究都是“引證原理+裁減文句”的模式,何談對“實驗室”的分析!而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哲學筆記”研究的高峰期,列寧又獲得了“計劃改造”黑格爾辯證法的理論形象,“思想實驗室”的評價也就只剩下了字面兒上的含義。總之,跳出傳統研究的樊籬,我們會得出與之相近的評價;但回顧歷史,這一評價并沒有真正推動“哲學筆記”研究的深入,而是借助政治上的權威將“哲學筆記”置于學術研究的幽暗之處。斯大林在世期間,曾編輯出版了三版《列寧全集》,但都沒有收入“哲學筆記”。在斯大林去世后,只是作為補卷,“哲學筆記”才得以收入《列寧全集》第四版;同樣,也是在斯大林去世后,關于“哲學筆記”的研究才逐漸成為蘇聯的一個理論熱點。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對“哲學筆記”的研究很大一部分也是這個時期的作品,如白俄羅斯哲學研究所集體編寫的《列寧〈哲學筆記〉研究》(1959年)、吉謝遼夫的《關于列寧的〈哲學筆記〉》(1956)、列·尼·蘇沃洛夫的《列寧〈哲學筆記〉中的辯證法問題》(1960),等等。
在此,不得不談一談《列寧〈哲學筆記〉研究》。這是一部具有典型意義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為該書是第一部對“哲學筆記”進行的集體性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該書的研究方式代表著這一階段對“哲學筆記”的一種新的判斷和研究取向。首先,該書重新抬高了“哲學筆記”的理論地位,“如果不去估計和精心研究《哲學筆記》中所蘊涵的巨大的思想財富,那就難于領會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5](P1)。即使如此,研究者也沒有把“哲學筆記”作為一部獨立著作看待:“列寧對哲學著作加以摘要,對哲學史、邏輯、社會學和自然科學等方面的著作做出提綱、札記和摘錄,看來曾立意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問題作一個完整而嚴謹的論述。”[5](P1) 其次,該書對“哲學筆記”的研究,并未真正深入其文本內部,而是分唯物辯證法、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和邏輯的辯證法、自然科學中的哲學問題、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史五個部分進行條割分塊式的研究,每一部分的格式大致相同,首先從基本的原理出發,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對相關問題的論述,再從“哲學筆記”中引證相關部分,并以此證明“列寧主義”在理論上的偉大。而且,在同時期其他蘇聯學者對馬恩著作的研究中,也表現出了這種強烈的外在性和意識形態性特征。
從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初,由于斯大林對《唯批》理論意義的過分拔高和對“哲學筆記”的刻意壓制,作為“列寧哲學思想實驗室”的“哲學筆記”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研究。即使在斯大林去世后,研究狀況稍有起色,并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蘇聯學者的關注,但囿于傳統研究的框架,其內在的理論邏輯并未得到深入分析。在這一階段的研究中,“哲學筆記”表現出兩種不同的形象:作為《唯批》的直接延續但并未完成的“哲學筆記”和作為列寧主義偉大著作的“哲學筆記”。顯然,前者沒有什么理論意義,后者則更接近于一本著作,但卻是在同質性的“革命導師語錄”的意義上進入研究者視野的。
“哲學筆記'作為獨立著作的確立
20世紀60年代之后,“哲學筆記”的研究得到了迅速發展,并取得了許多重要的理論成果,具有典型意義的是:1963年《列寧全集》第五版第29卷(即“哲學筆記”)的出版和凱德洛夫的一批研究成果的面世。也正是新的版本結構使得“哲學筆記”具有了一部獨立的學術著作所必需的文本外觀,在總體的文獻編排上刻意消弭了原本的歷史時間線索;而以凱德洛夫《列寧〈哲學筆記〉研究》(原名《列寧思想實驗室》)為代表的研究和闡釋則從邏輯上構造了一條從辯證唯物主義出發有計劃地研究辯證法的“計劃”線索,并將“哲學筆記”判定為一部列寧計劃寫作但尚未完成的著作。
20世紀50年代末,由于不滿第四版《列寧全集》中過于濃厚的斯大林色彩,蘇聯著手整理出版《列寧全集》第五版,并增補了很多此前沒有收入的文獻。1963年,新版“哲學筆記”出版,該版本即是《列寧全集》中文第二版的第55卷。這一版本除了在文獻上有所調整外,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在文本的編排上打破了以往總體上按照時間順序編輯的慣例,而是依據編排者主觀的判斷將文獻分為“摘要和短文”、“關于書籍、論文和書評的札記”、“批注”三部分,在每一部分內部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第一部分“費爾巴哈《對萊布尼茨哲學的敘述、闡發和摘要》”(簡稱“萊布尼茨”)除外[6](P624)。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一部類似于專著的“哲學筆記”,其主體部分是幾乎成文的摘要和短文,其次是相對“不那么重要”的批注部分。另外,在作為主體的“摘要和短文”這一部分中,編排也未完全按照時間進行,最明顯的是將“萊布尼茨”提到“《邏輯學》摘要”之前。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使費爾巴哈兩本著作的摘要連接起來,同時也不破壞黑格爾著作摘要的連續性”[6](P624)。問題在于,費爾巴哈的兩部著作的摘要本身是否連在一起,同時,黑格爾著作摘要是否具有連續性?對于前一個問題,凱德洛夫已經指出了其內在差異:在“費爾巴哈《宗教本質講演錄》一書摘要”中可以看到,列寧在這里所選出的內容同他在《唯批》一書中所寫的內容有直接的聯系。在此占重要地位的是費爾巴哈的哲學唯物主義,它被列寧常常引用[7](P103);在后者那里,既然要談到萊布尼茨,那么就要談到辯證法問題。對于后一個問題,張一兵教授已作了精辟論述,在此不再贅述[8]。可見,在新版“哲學筆記”的編輯方案內部已經存在著內在的不一致。經過上述兩重調整,即在總體上將文獻按照“摘要”、“札記”和“評注”分為三部分,在每一部分內部又按主題對原初的時間順序進行調整。這樣,經過整理的“哲學筆記”就獲得了“未完成著作”的外觀。可以說,該版中過多帶上了編排者的先入之見,這一類似著作形式的文本已經遠離了“哲學筆記”的原初形態。出于堅持并宣傳列寧主義的目的,這本無可厚非,但在嚴謹的理論研究過程中,必須高度重視文本編輯過程中出現的上述變化,即文本編輯方式的改變使“哲學筆記”更加接近于一部獨立的著作。
新版“哲學筆記”出版之后的一段時間內,蘇聯的研究曾一度呈現“井噴”之勢。究其原因,是蘇共中央《紀念列寧誕辰100周年》和《紀念列寧誕辰110周年》的提綱與其他文獻推動了對列寧理論遺產,以及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發展中的列寧階段更為全面而積極的研究[1](P45)。在這二十年內,蘇聯涌現了大批研究“哲學筆記”的專著,其中最具代表性、影響最廣的當屬凱德洛夫,其代表作是寫于1972年的《列寧思想實驗室》。較之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哲學筆記”研究,凱德洛夫的研究具有兩個明顯的優勢:第一,是文獻占有上的優勢,如上所述,新版“哲學筆記”收入了列寧幾乎所有關于哲學問題的摘要、筆記和批注,特別是新增的批注部分為進一步研究列寧的思想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依據。除新增加了一批文獻外,該版本較之前的各版“哲學筆記”,特別是1947年的單行本,在文獻寫作時間的考訂上更為詳細、準確[7](P49—50)。第二,是研究方法上的優勢,從表面看來,該書突破了以往“剪刀+糨糊”式的研究方法,強調“應當極嚴格地堅持按照年月日的順序來排列材料”[7](P51),并“力圖深入到列寧思想《實驗室》中去,了解在寫作《哲學筆記》的各個階段上列寧思想是如何前進的”[7](P2)。的確,這兩個優勢也鮮明地體現在《列寧思想實驗室》一書之中,該書分析了幾乎所有的文獻,并且主體部分分為三編,分別討論了與唯物主義相關的文獻、黑格爾的著作摘要和列寧的計劃體系。粗粗看來,正如作者所宣稱的那樣,該書是嚴格按照時間順序,依循列寧思想的發展追溯了列寧從辯證唯物主義立場出發研究唯物主義、黑格爾并制定新的綱要,而列寧的思想發展也似乎如他所說的那樣,“列寧實際上已打算完成一部關于辯證法的綜合著作,并且已經非常接近于實現自己的設想”[7](P379)。但仔細分析,事實并非如此。盡管凱德洛夫對“哲學筆記”的研究,在文獻和方法上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但也并未真正回到列寧寫作“哲學筆記”的真實歷史語境,在他身上,阿多拉茨基和斯大林過度詮釋的影子依然存在,并且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扭結在一起。
從根本上來說,《列寧思想實驗室》一書與新版“哲學筆記”一樣,代表了蘇聯“哲學筆記”研究的最高階段,其突出特征是將列寧這批不同時間研究哲學問題所作的筆記看作一部“未完成著作”,二者分別從邏輯和文本上貫徹了這一思路。實際上,這種觀念在列寧“哲學筆記”整理出版和研究的過程中已經萌發,但并未成形,只是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才最終得以確立。在此基礎上,“哲學筆記”的研究也獲得了新的理論成果:在1894年就已經完全掌握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列寧,帶著改造辯證法的構思與計劃分別研究了唯物主義者和黑格爾的著作之后,并嘗試建立新的辯證法體系③。正如在文本編排上這一思路已經表現出內在的矛盾,凱德洛夫的研究在其邏輯思路上也失之齟齬。
與上文提到的那種以白俄羅斯《列寧〈哲學筆記〉研究》為代表的以傳統哲學解釋框架去注釋列寧思想的做法不同,凱德洛夫的研究突出強調了“跟隨列寧的思想”這一觀念。這本身是與上文提及的兩個優勢內在聯系在一起的,并且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一研究思路比起那種先是依照教科書體系設置一個框架和標準,再從“哲學筆記”中擇取相關文字的做法要科學得多。在后者那里,由于研究方法的局限,文獻本身的歷史線索被遮蔽起來,列寧哲學思想被看做是同質性的鐵板一塊。當然,從阿多拉茨基所持的立場來看,這一研究是合法的,因為列寧很早就開始研究哲學并自覺地站在了辯證唯物主義立場之上。但是,面對列寧那些看起來明顯違背辯證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表述,以及“列寧的思想實驗室”這樣的評論,堅持這種研究方法的作品往往要么將不符合選擇標準的內容推到“反動的唯心主義者”黑格爾身上,要么強調它們并非列寧的最終思想。顯然,這種處理方案并不能令人滿意。針對上述問題,凱德洛夫在《列寧的思想實驗室》一書中提出,“對列寧的《哲學筆記》進行深入的研究徹底摧毀了那種要把不正確的,列寧從未同意過的觀點……強加到他頭上的企圖”,而之所以出現這一情況則是因為“把個別的句子同反映列寧的全部觀念和思想的上下文脫離開”[7](P75—76)。但是,這個“上下文”是列寧思想發展的真實語境嗎?該書的相關結論并不能令人認同,并有兩處存在明顯問題:第一處與新版“哲學筆記”的編排直接相關,是對于“萊布尼茨”的說明。經考證,“萊布尼茨”部分的寫作時間顯然晚于“《邏輯學》摘要”,這一點得到了包括凱德洛夫本人在內的蘇聯學術界的公認。如果嚴格“跟隨列寧的思想”,那就應該在真實的時間—邏輯線索中分析該篇文獻的意義,而《列寧的思想實驗室》一書卻將“萊布尼茨”部分與其他寫于1908年前后的文獻籠統地放在一起進行說明。第二處是對著名的“辯證法的十六要素”的說明。眾所周知,寫有“辯證法的十六要素”的這張紙是列寧“《邏輯學》摘要”的第一百頁,此后,列寧完成了對《邏輯學》、《哲學史講演錄》和《歷史哲學講演錄》的摘要,在這之后,列寧才寫下了《黑格爾辯證法(邏輯學)的綱要》和《拉薩爾〈愛非斯的晦澀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哲學〉一書摘要》,以及《談談辯證法問題》和《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一書摘要》。凱德洛夫將這五篇文獻統一看做是列寧改造辯證法計劃構想,將后四篇文獻放在一起討論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將“辯證法的十六要素”從“《邏輯學》摘要”中抽出,則有違作者本人將個別句子同上下文結合起來的方法。
表面看來,這是作者的研究同其自身方法的不一致,即分析“哲學筆記”中的時間和邏輯兩條線索的沖突。從更深層次上說,凱德洛夫的研究卻又是自阿多拉茨基的過高評價開始、經過斯大林的壓制到重新重視蘇聯半個多世紀“哲學筆記”研究的內在理論悖節的集中反映。阿多拉茨基的判斷是與當時關于“列寧主義”的爭論中抬高列寧理論地位的傾向相一致的,自此,列寧作為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家的形象便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盡管斯大林曾經否定了“哲學筆記”的理論意義,但卻同時強調了《唯批》,并留下了“列寧的思想實驗室”的判斷。于此,在“哲學筆記”問題上的內在沖突已經形成,凱德洛夫的研究可以說是將其彌合的一次并不成功的嘗試(在傳統哲學教科書框架下注定無法成功)。但是,其研究卻帶來了一項副產品,即將“哲學筆記”進一步詮釋為一部“未完成的著作”——這在以往的研究中是不存在的。所以說,作為著作的“哲學筆記”形象,只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之后,隨著新版“哲學筆記”和以凱德洛夫《列寧的思想實驗室》為代表的一系列研究的問世,才逐漸得到確立。這一理論形象的背后,是傳統哲學教科書框架下的同質性研究思路與斯大林的否定性政治結論和思想史研究中的線性進化論觀念的獨特交匯。在此意義上,將“哲學筆記”看做列寧不同時期的文獻輯錄,并按照歷史線索對其進行深入的剖析,是真正回到列寧原初哲學探索的第一步,同時也是科學面對西方學術界出現的“兩個列寧”或過分抬高“哲學筆記”等思想傾向的重要理論基礎。
正如蘇聯學者A.沃洛金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發問那樣,列寧有《哲學筆記》這部著作嗎?[9] 那么,我對此的回答是一沒有。
注釋:
① 本文的基本觀點得益于張一兵主持的“哲學文獻閱讀與批評”課上關于《回到列寧——“哲學筆記”的后文本學解讀》的研討。
② 在“哲學筆記”的研究中,王東、張翼星、易杰雄、凱文·安德森等學者已經注意到這一問題,本文的寫作得益于這些研究成果,在此一并致謝。
③ 張一兵將這一思路概括為:“用某種先驗的主觀邏輯構析和推斷的方法去構飾列寧文本的做法。”[8](p24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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