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一節會比較繁瑣,因為涉及了比較多的宗法制問題。
在春秋初,諸侯的領土還往往并不接壤,也就是說“封”和“封”之間還有大片的土地。這就是游牧民族活動的地盤了,——《左傳》上提到的戎狄之類,跟后來的匈奴什么的不一樣,常常并不來自塞外漠北,他也是生活在中原地區的。當時這種局面,叫“華夷雜處”,整個看來,是牧場包圍農村,農村再包圍城市的格局。
也就是說,我們前面講的齊魯宋鄭衛,在加上其他被算作“諸夏”的小國,實際上并不能涵蓋整個山東河南。
最發達的地區都如此,再往西去,就更不必說了。太行山自古就是出強盜的地方,那叫一個戎狄橫行。晉國在太行山以西要想立足,那就得既和戎狄作戰,又和他們聯姻。長此以往,風俗上不免受他們的影響。結果搞得山東河南的兄弟們都瞧他不起,雖然晉國國君也姓姬,頭一位國君是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的弟弟,但其他姬姓國家都不認為他和自己平等,所謂晉“僻處山戎,不與諸姬等齒”。
看動物的年紀要看牙口,所以齒有年紀的意思,比如說咱倆要比比誰的年紀大,叫咱們“序序齒”吧。然后,齒再引申為論資排輩的意思。“不與諸姬等齒”就是,晉國啊,你低其他姓姬的一等,我們不帶你玩。
——當然,到了春秋中后期,就不是帶不帶晉國玩的問題了,變成晉國帶大家玩了,但
那是后話,當初是誰也想不到的。
晉國在破壞宗法制方面,特別引人注目。第一,晉國國內最早發生了大宗被小宗取代的事;第二,晉國是最早對同姓國家下手開刀的。
大宗小宗是由嫡子庶子派生出來的概念。簡單說,宗族里面,嫡子繁衍出來的這一支,就是大宗,庶子及其的后代,則是小宗。
第一個封到晉國的是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就全天下姓姬的而言,周天子那一支是大宗,而晉國這一支是小宗。
但在晉國國內看,晉國國君這一支就是大宗,姬姓的其他支系,是小宗。
周宣王的時候,晉國國君是晉穆公,穆公的太子叫仇,后來又生了個小兒子成師。據說當時就有人說:“好好一個太子,怎么起名叫仇人的仇呢?而成師這個名字可了不得,象征著將來要成功啊!”
成師獲得了一塊封地,叫曲沃,于是號為曲沃桓叔。曲沃城比晉的國都翼城還要大,曲沃方面要取代晉國國君的意圖也越來越明顯。之后六十七年里,曲沃和翼城之間斗爭不斷。曲沃桓叔,桓叔的兒子曲沃莊公,莊公的兒子曲沃武公,這三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前后殺死了五位合法的晉國國君,成師這一支終于取得了國君的地位。于是,曲沃武公就搖身一變,變成了晉武公。
兄弟相殘爭奪國君的事情當時也不少見,晉國的問題恰恰在于,它時間拖得太長了,所以顯得尤其不合法。
宗法制下,繼承權的排序是這樣:嫡子先于庶子,嫡子的庶子先于庶子的嫡子,嫡子的庶子的庶子仍然先于庶子的嫡子的嫡子……以此類推。
所以,如果成師直接取代仇,那么仇以外,他確實是第一順位的繼承人。
拖到仇的兒子這一輩,合法繼承人是仇的嫡長子晉昭侯,然后是仇的其他兒子,所有這些兒子都死光了,才輪得到成師的后代。
拖到孫子輩,合法繼承人是仇的嫡長孫晉孝侯,然后是昭侯的其他兒子,然后是昭侯的兄弟的兒子,然后才輪得到成師一系。
重孫子輩往下,那就更挨不上了。
晉武公只做了一年國君就死了,他的兒子即位,就是晉獻公。
獻公做了國君后,就對自己曲沃的叔伯兄弟們不放心了,于是對曲沃一支的其他成員揮起了屠刀,幾乎把他們都殺光了。同時,晉獻公開始了晉國的擴張事業。
下面這個故事很有名。
晉獻公要去攻打虢國,跟虞國國君借路。虞國一個大夫叫宮之奇勸阻虞國國君說,路不能借,我們虞國跟虢國的關系,就好像牙齒和嘴唇一樣,嘴唇沒了,牙齒沒有不挨凍的。可是虞國國君不聽,哪能吶,咱們姓姬,晉國也姓姬,都是兄弟啊,他哪能來打我呢?
宮之奇就跟國君講道理:
大伯(即太伯)、虞仲,大王(即太王)之昭也。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
這段里的大,后來都寫作太或泰。
周人的始祖的后稷,往下數十二代是太王,本來叫古公亶父。周本是個很弱小的部族,周人的勢力崛起,開始威脅到商朝的統治,古公亶父是開創局面的關鍵性人物,所謂“古公亶父,實始翦商”,因此后來他被尊為太王。
太王自己論輩分是穆,他的兒子一輩就是昭,叫太王之昭。除了即位的季歷外(后來被尊為王季),還有虞仲,這是虞國的始祖。
王季的兒子輩又是穆,統稱王季之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周文王。而虢仲是文王的兄弟,他是虢國的始祖。
而晉國,當然是文王這一系的。
宮之奇的意思是,你說和晉國是同姓,所以他不會滅你。那請你算算,你和虢國,哪個和晉國親近些?往上數到王季,他們就是親戚,咱們虞國呢,得數到太王才行。
更何況說,要講親情的話,還有誰比“桓莊之族”跟他更親啊?桓莊之族指的是曲沃桓叔、曲沃莊伯的后代。其實晉獻公自己也是桓莊之族,可是現在做了國君,一旦感覺受到了威脅,哪怕最親的親人,獻公還不是說殺就殺了嗎?那他跟虞國還有什么好客氣的?
宮之奇這番話是白費唇舌了。虞國國君路到底是借了。結果,晉獻公滅了虢國,回兵的時候,順手把虞國也滅了。
這個故事無人不知,不過除了“假途伐虢”、“唇亡齒寒”這樣的成語外,其實還有可注意的地方:
第一,如果不把虞國國君當白癡,那么應該可以這樣推論:就是當時消滅同姓國家的事情還不多,晉國之前,很少有哪個國家干得出來。
第二,這一仗之后晉國吞并了虢國的土地。這是今天的三門峽一帶,地勢十分險要,是東西方交通的孔道。后來的殽之戰,晉國消滅了大量秦軍,生擒秦軍三帥,就是在這個地方。春秋時晉國基本能壓著秦國打,靠的也是這塊地方。——這個地理的問題,我們還要后面細說。
下面就說秦國。
前面我們說,鄭國的特點是建國晚,晉國的特點是文化落后。而秦國呢?他立國比鄭國還晚,文化上則比晉國還落后,——晉是戎狄化,秦則是非常戎狄化。
秦人的祖先是給周天子養馬的,后來慢慢發展得有股子勢力,但是還不夠格算一個國家。一直到周平王遷都洛邑的時候,他派了支軍隊護送天子搬家。因為西周末的亂局,周平王沒什么人氣,搬家時大多數諸侯是不理的,所以秦這個舉動有雪中送炭的意思。于是平王給了秦襄公諸侯的職稱,并且就許諾說:“西方的故土現在戎狄橫行,我都不要了,你要是拿得下來,就是你的。”
這在平王是空頭人情,他要是搞得定戎狄部落,又何至于搬家呢?但這之后秦國通過幾代人的努力,還真就把周人的革命老區,關中地區都打下來了。
前面已經說了,周滅商,是野蠻征服文明。西周二百多年歷史,封建到東方去的周人,在改造和發展殷商文化方面做了不少貢獻,所以作為殷商后裔的孔子,心儀的也是周禮;但是在老家,就基本還是老樣子,文明頂多像漂浮在表面上的一層清氣,架不住小風一吹。現在一經社會動亂,就蕩然無存了。
所以秦人接手了關中的土地,文化遺產是沒多少的。司馬遷寫《周本紀》,最后發議論時寫了這么一句:
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于洛邑。
我們現在都知道,周分西周東周,但這個在漢朝反而不是常識。所以司馬遷不得不站出來跟學者們解釋,周武王還是建都在豐鎬的,周平王之后才遷都的。那反過來就可以推想,漢朝豐鎬那邊已經看不見什么曾經作為一個泱泱大國的首都的遺跡了,因為豐鎬離漢長安實在是很近的。而且司馬遷的這個解釋也沒多大影響,一般漢朝人還是始終認定,周以來,文化正統在洛陽。
但關中這塊兒,政治軍事上的優勢就實在太大了,四塞之國,易守難攻,而且那時候西北的自然環境也不像現在這樣糟糕,號稱沃野千里,經濟是很容易搞上去的。
咱們掰著指頭數,周滅商,拿這兒做根據地;后來秦滅六國,拿這兒做根據地;楚漢爭,劉邦滅項羽,拿這兒做根據地;魏晉南北朝四百年亂局,最后周、隋得以統一,拿這兒做根據地……一直到新中國建立,革命老區雖然不算關中,但是也還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