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本意是指靜默,沒有聲響,也指孤單,冷冷清清。《說文解字》釋其為“無人聲也”。在中國傳統哲學史上,較早賦予“寂”以哲學內涵,當始于老子。《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老子主要用“寂”來描述大道的本源性、獨立性、永恒性,以及大道在靜而無聲、循環運行之中化育萬物的渾樸狀態。《老子河上公章句》乃沿用“寂”的本然之義,將其釋為“無聲音”,意在突出大道“靜”的維度;而王弼在《老子道德經注》中則把“寂”“寥”并舉,凸顯了以“無”釋“寂”的傾向,釋之為“無形體”。雖然“寂”在《老子》文本中僅此一處,但自老子之后,“寂”的豐富內涵在先秦道家哲學思想流變中逐漸鋪展開來。
在先秦道家經典文獻《關尹子》中,有關“寂”的論述開始充盈起來。例如,《關尹子·三極》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芒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尚先人,而嘗隨人。”這段論述在《莊子·天下篇》中也有呈現,只不過莊子將其置于老子與關尹子名下一起給予了評析,認為二者理論的精髓是“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我們將《關尹子》《莊子》對“寂”的描述綜合在一起會發現,這段論述是關尹子對老子關于“寂”的思想的進一步發揮。老子對“寂”的論述主要是針對大道而設,而關尹子則是把“寂”的內涵作了擴展。《關尹子·三極》曰:“云之卷舒,禽之飛翔,皆在虛空中,所以變化不窮,圣人之道則然。”在關尹子看來,大道運行過程中沒有任何的私意凸顯,對人對物均是如此;一切都是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中進行,在此過程中“虛”“靜”“動”等一系列特征各自彰顯。就個體層面而言,關尹子認為個體為了達至清虛自在應效法大道“寂”的狀態,原因在于“道無作,以道應世者,是事非道。道無方,以道寓物者,是物非道。圣人竟不能出道以示人”。總觀關尹子的論述,我們發現“寂”在他那里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存在,“寂”所呈現的不但是大道的運行之態,更是人與萬物應當遵循的規律。
《關尹子·鑒》篇進一步將“寂”落實到“圣人”養“心”的層面上,曰:“惟圣人能神神而不神于神,役萬物而執其機,可以會之,可以散之,可以御之,日應萬物,其心寂然。”在這里,關尹子描述了“圣人”在自然狀態之中應對萬物的心境。雖然關尹子使用了“役”字,但其并非指對萬物強行干預與破壞式的奴役,而是以無心、無物應萬物;而要臻至此境,則需要使“心”達到寂然不動的狀態。可見,關尹子通過關于圣人“寂”之境界的描述,意在啟示人們修養自我及面對千變萬化的萬物所應秉持的心態。
《關尹子·藥》具體展現了通過“寂”之狀態呈現出的大道,曰:“勿以拙陋,曰道之質當樂敏捷;勿以愚暗,曰道之晦當樂輕明;勿以傲易,曰道之高當樂和同;勿以汗漫,曰道之廣當樂急要;勿以幽憂,曰道之寂當樂悅豫。”大道至樸,滋養萬物于無形之中。關尹子通過辯證的形式向世人呈現了大道在現實中的多重向度,意在警示世人在審視大道時不應以個體的局限解讀意蘊廣闊的大道,大道的“寂”并非個體所理解的寂漠,此處的“寂”乃是意指大道自然而然的狀態。可見,關尹子道論思想乃承接老子道論而來,并給予了獨到性的發揮,曰:“昔之論道者,或曰凝寂,或曰邃深,或曰澄澈,或曰空同,或曰晦冥,慎勿遇此而生怖退。”在關尹子看來,大道是充滿活潑生氣的至高存在,我們在體道時不應被自身語言所禁錮,而應在“靜”“動”結合中體悟大道的獨特性、豐富性、多樣性。顯然,關尹子注意到了通過文字、語言等所展現的道并不是真正的大道。無論是凝寂的道、邃深的道、澄澈的道,還是空洞的道、晦冥的道,它們既是道,但又不是真正的大道。雖然關尹子通過人類的視角展現了大道凝寂等狀態,但他同時告誡人們,通過個體展現的道只是大道的一個向度,而真正的大道自身卻有著無限潛在的可能,人類萬不可陷溺于自我的視野而故步自封,從而停止對真正大道的更多體悟。
到了莊子思想處,“寂”所呈現的視域更為寬廣。《莊子·大宗師》有言:“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寂”在這里所描狀的是莊子思想視域中“真人”所展示的狀態,“真人”是莊子思想中與道合一的至高形象之一。“寂”在老子與關尹子思想處是對大道狀態的描述,主要展示于本體論與宇宙生成論視域,而莊子則進一步拉近了大道與人之間的距離,將目光聚焦在人生論領域。在莊子那里,“寂”展現了“真人”在修養身心、體悟大道及為人處世時的種種“無為”之態。“寂”作為“真人”的容顏表征,凸顯的卻是其淡漠安閑之態,可謂是處處依道而來,但一切又都在無形之中。
《莊子·天道》有言:“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虛靜”“恬淡”“寂漠”“無為”既是大道與萬物的應然之態,也是個體精神和君主治國的依歸,圣明之道應寧寂而又無為。在莊子看來,個體精神的養護應效法天地歸于自然與無為,拋棄有形跡的刻意追求,拋棄強加于自我之上的喜怒悲歡,去掉外在的智謀詐偽,如此方能達到“恬淡”“寂漠”“虛無”“無為”的境界。莊子著眼于個體精神與道德之“寂”,意在警示個體唯有祛除過多外在的束縛,方能澄然流露出真道德。在此基礎上,莊子進而論及治世方略。在他看來,“至德之世”的呈現,并非是帝王、圣人的過度凸顯,而是帝王、圣人在“虛靜”“寂漠”等自然狀態中達到“無為”治國的效果。從莊子思想深處,我們能夠感受到其所生活的時期個體生命生存的極度艱難。通過“寂”這一維度,莊子向我們展示了個體在形體上受束縛與桎梏的同時,精神層面“高蹈獨往,蕭然自得”的姿態。
《莊子·天下篇》可謂先秦時期學術的一次大總結,對各家學說都進行了批判分析,其巍峨的高度,理論的深刻,令后人難望其項背。對于“寂”,其中有言:“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在這里,“寂”是先秦道家修養身心理論的一個總結。莊子將關老派定性為“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推崇之意,可謂備至。然而,莊子并未停留于此。在他看來,雖然關尹、老聃的思想并沒有像其他學派一樣偏離正道、走向極端,更接近于“道”之本體,自源流上高出一個層次,但是他們的旨趣在于內圣外王之道,仍屬于“不該不遍,一曲之士”。莊子本人的境界則是,“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可見,莊子獲得了宇宙人生之真諦,能與道體相契一體而享天地境界所帶來的生命之光;其境界上通于道,回歸本然,下接于超越生死觀念的得道者,更為合乎道的根本。因此,在莊子思想處已然賦予“寂”更豐富的內涵,更為關注個體自我精神修養的向度。
綜合以上,我們可以看到,在《老子》《關尹子》《莊子》典籍中,“寂”的內涵從對大道狀態的詮釋,逐漸擴展到對人生存狀態的展示,最終達至對個體精神以及治國狀態的闡發。總之,通過“寂”這一基點,先秦道家思想的豐富性、多樣性得以生動展現。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哲學博士后流動站、南京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王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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