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地說,滿清入主中原后推行的“剃發易服”政策,不僅引發了滿漢民族之間的激烈沖突,還嚴重阻礙了新生國家的重建進程。
那么問題來了,對于滿漢民族而言,“發型”有著什么樣的文化內涵?已經全面接受程朱理學治國思想的清朝統治階層,為什么偏要跟老百姓的發型“過不去”?面對殘酷的“剃發令”,明朝遺民們又做出了什么樣的抗爭?我查閱了一些資料,跟大家簡單聊聊。
“剃發易服”主題油畫
眾所周知,17世紀初的滿(洲)族,是一個兼具漁獵、游牧和農耕特色的“混合民族”(拓展閱讀:一文概述:什么是“騎馬民族的征服王朝”?),崇尚武力;以農耕為主、深諳儒家文化的漢族,一直講究崇文重禮,標榜詩書禮教。因此,彼時的滿漢二族,大到生活方式,小到“衣著發型”,都有著較大的差別。
實際上,北方的游牧民族和漁獵民族,一直都有著“剃發”、“結辮”的風俗。在《資治通鑒·魏記》中,作者將三國時期的鮮卑人的“發型”稱為“索頭”。
坦誠說,“剃發”和“結辮”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具體而言,在騎射環節,“辮發”不會遮住眼睛,干擾視線;在野外作戰或狩獵過程中,“結辮”還能起到枕頭的作用。
鮮卑人形象
長期居于東北的滿洲諸部,“毫不例外”地延續并傳承著“辮發”的習俗。對于“滿洲發型”,朝鮮使臣申忠一在《建州紀程圖記(1544)》中如是寫道,“胡俗(滿洲)皆剃發,只留腦后少許,上下二條,辮結以垂。”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發型”最終成為了滿(洲)族人獨有的生活符號。因此,即便在入主中原之后,他們也一直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發型”(拓展閱讀:讀書筆記:“聰明汗”皇太極的“漢化”之路)。
電影《南漢山城》中的“滿洲發型”
與滿洲不同,中原漢人一直講究“全發綰結”。在《禮記·曲禮》中,作者就要求男子在二十歲時必須“束發加冠”——“將頭發束于頭頂,外加冠套住,中間橫插一笄以固定”,表示自己正式成年。
電視劇《清平樂》中的宋仁宗
1)儒家文化體系下的“發型認知”
在儒家的文化體系中,“頭發”代表著“生命之根”,并兼具“生命”的內涵。因此在《說文解字》中,作者許慎就將“發”解釋為“根”。實際上,像“曹操割發代首”、“楊貴妃斷發示死”等儀式化的行為背后,均有著“將頭發視為生命”的意味。
北宋徐鉉等人奉詔重新整理的《說文解字》,被稱為大徐本《說文解字》
古代中醫認為,頭發“為精血所聚”。比如在《黃帝內經·素問》中,就有“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其華在發”的說法。因為人的“精血”源自父母。于是,“發”與“孝”又奇妙地聯系在了一起,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的觀點,便是極為精準的闡釋。
一言概之,與“(生命)根”和“孝”均有淵源的頭發,是漢族族群的身份符號和精神寄托。
因此,古代漢族人不僅精心呵護自己的頭發,還將剃發、髡發、斷發等行為,視作對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侮辱;對于周邊少數民族的“披發”、“辮發”風俗,他們不僅極度鄙夷,還將之視為典型的“化外之征”。
電影《柳如是》中的明朝知識分子形象
2)滿洲人的“發型認知”
與漢族一樣,“發”在滿(州)族群體中,同樣有著較為深刻的內涵。比如在滿族的創世神話《天宮大戰》中,就有著“女性辮子神創世說”的觀點。
另外,當時的滿(州)族人們普遍認為,“人的頭發與天穹最為接近,是人的靈魂所在”,發辮是“真魂的棲息之所”。因此,戰場上的幸存者們,通常會將陣亡的八旗將士的發辮帶回故里并隆重埋葬,這便是所謂“捎小辮”風俗。
故宮博物院藏《塞宴四事圖》(局部)
綜合前面的描述看,迥異的發型,已經成為了識別滿漢民族屬性的顯性標志。實際上,在更早的古代史料中,編撰者們就通常會以“發型”為切入點,進行族群識別。
比如《史記·西南夷傳》中的“西南夷….皆編發隨畜遷徙”,《谷梁傳·哀公十三年》中的“吳,夷狄之國也,祝發文身”等,都是典型的例子。
清朝君臣
1)“剃發令”的底層邏輯
明清易代后,清朝的統治階層盡管在意識形態領域,選擇將程朱理學作為治國思想。但在顯性的風尚層面,他們不僅大力推行“剃發令”,還將違抗者視同“逆命之寇”,不惜以武力相威脅,“誅之而后快”。
電影《英雄鄭成功》劇照
對于清廷推行“剃發易服”的動機,學界普遍認為,兼具政治和文化的雙重目的。
基于政治層面看,清廷將“發型”視為判別中原漢族百姓“順逆”的標志,旨在從根本上斷絕他們的“狐疑觀望之路”。
順治元年(1644)五月,攝政王多爾袞就曾頒發諭旨:“各處城堡著遣人持檄招撫….有雖稱歸順而不剃發者,是有狐疑觀望之意,….如過限不至,顯屬抗拒,定行問罪。”
多爾袞:剃發易服,勢在必行!
基于文化層面看,“剃發”的本質就是“在精神上征服漢族”。
一直以“(女真)金國”繼承者自居的清朝統治者們普遍認為,“漢化”是導致金朝滅亡的罪魁禍首(拓展閱讀:金國百年興亡史:其興也勃,其亡也速)。因此,他們不僅竭力維護“國語騎射”的“固本”政策,還嚴格推行“剃發易服”政策,旨在強迫漢族人“全方位倒向滿洲”。
滿漢雙語版的《大學》
2)漢族各階層的“反剃發”斗爭
在古代中國,面對改朝換代的歷史進程時,大多數居于城鄉的“農、工、商”階層的人眾,都會基于生計的考慮,“做出適應性的選擇”。更何況,以“明朝繼承者”自居的弘光政權,早已在江南各地人心盡失。
資料顯示,在弘光政權續統的一年時間里,大筆的財政收入,幾乎從來沒有用于救濟災民、興修水利等利民的舉措當中。除了豢養只知禍國殃民的軍隊之外,相當一部分都耗費于皇帝、宮廷和官僚階層,供他們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
坦誠說,南明的“家底”還是非常厚實的
因此,在清軍掃蕩江南初期,并沒有遇到太多大規模的武裝抵抗。
在多鐸率大軍入南京城時,南京百姓們不僅在家門口擺設香案,還以黃紙書“大清國皇帝萬萬歲”,書“順民”二字粘于門;“清兵所過(江南)州縣從風而靡,長吏罕有殉城者”,各州縣紛紛投降,即便是江陰、昆山、蘇州等也不例外。
弘光帝被俘后,憤怒的南京百姓們不僅沿街唾罵,一些人還向他投擲瓦礫。對此,士人陸圻在《纖言》中如是寫道:“丙午,(弘光)帝乘無幔小轝入城,首蒙緇素帕,身衣藍布袍,以油箑掩面,兩妃乘驢隨后,夾路百姓唾罵,有投瓦礫者。……帝嘻笑自若,但問馬士英奸臣何處爾。”
電影《柳如是》中的多鐸大軍
但令清朝統治階層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剃發令”一下,江南形勢瞬間風云突變。很多原本歸順的州縣百姓們紛紛揭竿而起,殺掉清廷委派的官吏,起兵抗清。
以嘉興為例,“六月初九日,清兵至,知府鐘鼎臣以城降,居民爭粘'順民’二字于門。清委署官吏謂之'南選’,“市肆安堵”。
但是,“(同年)閏六月初六日,剃發令下,百姓哄至府署,鎮將曰:'徂剃發汝等妻子俱不保’,民怨沸騰,數日間聚眾三萬余”,連清委任的地方官員也被眾人“磔死球場”。
嘉興城的起義,遭遇到了清軍的血腥鎮壓。據史料記載,“城中逃出者十二三,未及出者十之七八,幸免于難者僅三百余人”,“其余(未逃出者)盡行殺戮,血滿溝渠,尸積里巷,煙焰彌天”。
電影《英雄鄭成功》中負責剃發的清軍形象
3)“抗議剃發”的幾個原因
為什么各地百姓對“剃發令”如此抗拒?簡而言之,主要有兩大因素,即“不忍受辱”和“不忍淪為夷狄”。
對于所有的漢族百姓而言,“剃發”就是對自己人格和信仰的雙重侮辱;對于深受儒家傳統浸潤的士大夫階層而言,“剃發”等同于“淪為夷狄”(拓展閱讀:什么是“中國”:清朝皇帝眼里的“中國”)。
電影《柳如是》劇照
因此,選擇“留發不留頭”,誓死抵抗“剃發令”的人眾,一直不在少數。對此,因為“南山案”最終“被誅于市”的戴名世就曾指出,“剃發令”頒布之后,“江淮之間,一介之士,里巷之氓,以不肯效國裝死者,頭顱僵仆,相望于道,而不悔也。”
曾言“砍頭事小,薙發事大”的學者楊廷樞,也因“反清事泄”,最終在順治五年(1648)五月二日“為巴提督所手刃”。他在臨刑前大呼“生為大明人”,即便在頭斷后依然,刑場周圍依然留有“死為大明鬼”之聲,可謂壯烈。遺憾的是,在清廷的武力威逼之下,他們不得不接受“剃發”的命運。
外國傳教士筆下的中國百姓
4)知識分子們的“消極抵抗”
在國家局勢日漸穩定后,“茍活于新朝”的知識分子們,依然采取了不同類型的“消極抗爭”舉措,向“剃發令”示威。對此,黃宗羲在《兩異人傳》中如是寫道:“自髡發令下,士之不忍受辱者,之死不悔。乃有謝絕世事,托跡深山窮谷者,又有活埋土室,不使聞于比屋者。”
具體而言,顧炎武選擇“稍稍去鬢毛,改容作商賈”;余若水“冬夏一皂帽,雖至昵者不見科頭”;周唯一“盡去其發而為發冢”,以“無發居士”的形象示人。
顧炎武和黃宗羲
實際上,“盡去發”是很多士人抗拒“剃發”的常見方式。比如王夫之一生始終“玄鬢高挽”,最終“完發以歿身”。在《放杜少陵文文山作七歌》中,他以佛教故事阿修羅王與天神戰斗的精神自勵,誓言“不毀傷受之父母的身體發膚”。
洞庭翻波黿鼉吼,倒駕天風獨西走
回首人間鏡影非,下自黃童上白叟
鐵網罩空飛不得,修羅一絲蟠泥藕
嗚呼七歌兮孤身孤,父母生我此發膚
但可以肯定的是,成功保全“故國發式”的知識分子少之又少,大多數士人只能通過象征性和儀式化的行為,表達對“剃發令”的不滿和抗拒。
王夫之(1619—1692),明末清初思想家,與顧炎武、黃宗羲、唐甄并稱“明末清初四大啟蒙思想家”
其中,“畫網巾”的故事最具代表性。據清初李世熊《畫網巾先生傳》記載,順治二年(1645)清廷平定東南后,嚴厲推行剃發令剃。拒絕剃發的“畫網巾先生”與自己的兩個仆人被捕后,清兵“脫去其網巾,逼其剃發”。于是,“畫網巾先生”令二仆“畫網巾于額上”,以示決絕。順治七年(1650),主仆三人不屈而死。
除了“畫網巾”之外,幾乎所有具備代表性的“古衣冠”,都被這些知識分子們視為抗拒“剃發令”的憑藉。
浙江士人陳確在《竹冠記》中,專門記錄了“自制竹冠”的全過程。后來,黃宗羲在《陳乾初先生墓志銘》中專門記錄了此事:“(陳確)截竹,取書刀削之成冠,以變漢竹皮冠之制,其服也,不屑為唐以下,突兀遇之寒田古剎之下,不類今世人也。”
電影《柳如是》劇照
在清廷的武力脅迫下,“剃發令”最終被“徹底地執行了下去。但是,傳統的“漢風”發式、衣冠所自帶的文化意象與民族情感,一直烙印于漢族各階層人士的內心深處。
因此,在太平天國“奉天討胡檄”中,作者不僅直斥“剃發”讓中國人都淪為了“禽獸”,還相繼打出了“蓄發”和“復衣冠”的口號;對于滿族的辮發風俗,近代革命家鄒容極盡鄙夷,他直言,“辮發乎,胡服乎....為我中國文物之冠裳乎?抑打牲游牧賊滿人之惡衣服乎”(拓展閱讀:從“驅除韃虜”到“五族共和”,辛亥革命內涵的滄桑演變)。
值得慶幸的是,伴隨著社會和思想的進步,今天的我們,再也不用因為“發型”問題,吃這些毫無意義和價值的苦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