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函古道上,一道雄關成為洛陽與長安之間的門戶,這就是函古關。函谷關不止一座。穿越每一座函谷關,就如同穿越一個時代,看見關里關外的前世今生。
被困住的使者
唐中宗神龍年間(705-707年),剛剛在東都洛陽完成了朝覲任務的安息國(今伊朗、伊拉克一帶)使者莫賀,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國路上的第一站,就如此不順利。函谷關,這座從洛陽到長安之路上的必經之關,將他困住。
事情的起因,是過關照例要進行的行李清查。其實進關時已檢查過,沒有任何問題。可出關時,卻有麻煩了。守關人打開馬車上的箱子,赫然看到一箱箱繡著飛鶴、翔鴛圖案的綾錦!
地勢險要的崤函古道連接了長安和洛陽,從春秋戰國時代就是非常重要的交通干線。秦國在古道上設函谷關,作為長安門戶。漢武帝時,將函谷關東移到河南新安,是為“漢函谷關”。圖中為新安漢關遺址,明清時修葺的關樓和關墻保存完好,可以窺見這座古關曾有的氣派。
莫賀不知道,早在武德九年(626年),唐太宗剛剛即位,就下達了一紙詔令,禁斷了潼關以東諸關的金、銀、綾、綺過關流通,函谷關也在諸關之列。守關人當機立斷,扣下了莫賀的行李。
“我們是安息國的使節!這些綾錦是大唐天子賜給我們的禮物!”莫賀向守關人交涉。是遵守國家規定,還是照顧外交禮節?守關人也犯了難。于是,他們請莫賀一行人暫時留在關內,同時派人向朝廷匯報情況,征求意見。
左等右等,一份由中書舍人劉穆之撰文批復的關判終于到來。那是莫賀并不熟悉的駢體文書:
“關司以寄重咽喉,任光襟帶。物皆違樣,既生非馬之疑;事乃出蕃,須既雞鳴之失。既緣恩賜,有異常途。勘責不虛,固難留滯。”
文書說,守關人員發現違禁物品,及時扣留上報,是盡忠職守的表現。但這一次情況特殊,莫賀冒風霜、越蔥嶺,遠道而來,獻上寶玉,是中宗皇帝的客人。而行李中攜帶的綾錦是中宗賞賜的外交禮物,不是為了販售,所以守關人員不必為難他們,可以放他們出關,助其早日歸國。
聽完了翻譯的解釋,莫賀松了一口氣。果然,曾經嚴詞厲色堅決不肯放人的守關人在讀過關判之后,換上了一副笑臉。關城的大門緩緩開啟,長長的驛道延綿向西。
逃出函谷關
劉穆之的判詞中,用了“雞鳴之失”這個詞,那是戰國時孟嘗君從函谷關逃離秦國的典故。來自西域的莫賀大概不知道這個典故,更不知道,典故里的“函谷關”與他滯留的這個“函谷關”,其實并不在同一個地方。
孟嘗君靠著雞鳴狗盜之士倉皇逃出的那個“函谷關”,在今天的河南靈寶市北王垛村附近,也就是人們口中的“秦函谷關”。這道關位于洛陽到潼關之間的函谷上,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里這樣描述其地勢:“東自崤山,西至潼津,大山中裂,絕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險如函。故名函谷。”一條夾在高山絕壁之間的狹長谷道,勾連起崤山和潼關,東南低,西北高,甚至車輛都不能并排而行。“險”,正是函谷最大的特點。
戰國時,秦國在東西要道上設立了函谷關,防御六國,屏障關中。秦函谷關在漢武帝時東移,但位于河南靈寶的舊關在漢以后仍具有一定的戰略意義。上圖為1932年拍攝的靈寶函谷關關樓和關內山道的照片,可以看出此關地勢之險峻。供圖/FOTOE
險地自然會受到重視,尤其是在群雄鼎立的春秋戰國時代。函谷的險,意味著戰略地位,意味著軍事主動權。所以在秦占有函谷并建關之前,這片險地早年的擁有者晉文公,就已經建立了防御的關塞——桃林塞,由晉國大夫詹嘉鎮守。晉國對函谷的經營相當出色,還曾在此突襲過秦穆公伐鄭的大軍,大獲全勝。
桃林塞何時變作函谷關,由防秦改為護秦的呢?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考證,秦國占領函谷一帶的時間,大概是秦獻公時期。隨著秦、晉兩國在石門、少梁等地的激戰,秦軍成為獲勝方,開疆辟土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原本用來防御秦國的桃林塞,納入了秦國的版圖,就被賦予了新的歷史使命。于是,靈寶縣的函谷關,成了秦國與其他諸侯國之間最重要的防線,令秦國“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成為了戰國時代強勁的諸侯國之一。
一心逃出秦國的孟嘗君,當然不會像莫賀那樣,耐心地等待關判的到來。他可不希望秦昭王知道自己已經在函谷關口了。然而,以“法”治國的秦國為函谷關這道關中腹地的屏障,設立了嚴格的過關守則。孟嘗君想要通過,必須經過雙重考驗。
第一當然是“雞鳴開關”,第二則是過關通行證。按照宋代學者程大昌在《雍錄》中的記載,當時從函谷關進入秦國國境,需要領取一段“布帛”,布帛從中間撕成兩半,過關人拿走一半, 另一半則留在關上,“回時以半帛合符為信也”。這就要求人們從哪里進,便得從哪里出。如果布帛丟失,或者核驗不符,那就得一輩子困在關內了。
不過,門客眾多的孟嘗君,經受住雙重考驗,順利出關了。而昭王追趕的車輛,還在沿著函谷道上飛馳。
秦函谷關南依秦嶺余脈,山嶺縱橫;北臨黃河,隔絕東西。在這里設關,可以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局面。上圖為根據史料想象復原的秦函谷關全景,可以看到此關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供圖/尚史軒
移關正當時
孟嘗君順利出逃,贏在了時機。“時機”二字,對公元前207年的函谷關同樣重要。那是秦二世即位的第三年,大秦帝國已氣息奄奄。那年冬天,從七雄爭霸的年代開始便堅定地守護著咸陽城、守護著大秦的函谷關,被攻破了。來自沛縣的亭長劉邦,帶領著他的隊伍,長驅直入。函谷關從此易了主。
來到霸上的劉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鎮守函谷關,阻止其他反秦諸侯入關,最重要的,是阻止項羽。果然,沒過多久,項羽率軍抵達了。函谷關給項羽吃了一記閉門羹。而當項羽指揮黥(qing)布等人在函谷關前激戰,準備憑借武力過關時,劉邦早已沿著函谷道一路西行,定關中、進咸陽,成為名副其實的“關中王”了。
在函谷關失了時機的項羽,在楚漢爭霸中也失了江山。函谷關的新主人,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政權—一漢。新主人把都城建在舊秦都的土地上,咸陽城改作了長安城,函谷道仍舊險要,函谷關也仍舊矗立。少了兵戈紛爭,函谷關難得安靜下來,那些血與火的往事成了如煙的舊夢。可如此安靜的函谷關,卻是一個人的心結。
這個人叫楊仆,是漢武帝時代的樓船將軍。南越丞相呂嘉興兵造反時,他攻破了番禺城,是平定叛亂的首要功臣之一,論功行賞,被封為將梁侯。按說,侯爵對于一個武將來說,已經是人生巔峰,此生無憾了。偏偏楊仆不這么想。
遺址出土的漢代五銖錢。
這要從楊仆的家鄉——宜陽縣說起。宜陽縣在函谷關的東邊,也就是當時人們常說的“關東”。函谷關是秦、漢都城的東門,關西地區便是京畿,無論經濟還是政治地位,都非常高。當時人也不乏地域歧視,——關西人看不上關東人。楊仆因為家在關東,總被人戲稱為“關外侯”。要知道關內侯可是漢朝僅次于列侯的高等侯爵,而楊仆這個“關外侯”就當得低人一等了。可總不能重新投胎,生在關內吧?思來想去,楊仆有了主意。
“臣南征北戰,蒙圣上恩寵,得以封侯,實在榮幸。只是臣雖然已經是侯爵,卻還是個‘關外民’,實在感到恥辱。所以,臣請求將函谷關東遷,擴大關內之地,使臣也可以得償夙愿,成為關內子民。至于遷關的費用和人力,無需圣上操心。臣愿意獻出自家財產,支持遷關。至于新關的修筑,也由臣家中的七百家童負責。”楊仆改變不了家鄉,于是決定改變函谷關的位置。這封上書,是他走入“關內”的跳板。
按照東漢人應劭的說法,漢武帝被楊仆這封上書所打動,準許楊仆將函谷關東徙到新安縣。新建的函谷關,就成了漢函谷關。不過,崤函險道上如此重要的一座關,真的會因為一個人而輕易改換位置嗎?再者,就算楊仆再富有,想要全憑一己之力營建一座關隘,也很有難度。楊仆移關,疑點重重。
其實,東移函谷關能解決的,不只是楊仆的心結,更是漢武帝的難題。秦函谷關建在崤函古道中最為險要的地段,為的是戰略防御,易守難攻。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函谷關周圍的地勢,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新變化。
漢武帝時,黃河水位降低,函谷道以北裸露出來的河灘,儼然成了與函谷道并行的另一條“野道”,函谷關失去了原有的唯一性,重要程度也就大大降低了。再者說,王朝主流的軍事力量也發生了改變,戰車被靈活性更強的騎兵、步兵所替代,他們可以翻山越嶺,易于搶灘渡河,當年秦穆公“只輪無回”的情況,再不可能發生。守住函谷關不再等于扼住東西咽喉,那它的險就從優點變成了缺陷:對于一般行商客旅來說,本來道路已經難行,還有雄關阻礙,更加難以通過了。
圖中為關城二層,高大的門洞十字交叉,造型獨特,可供瞭望。
今日漢關
漢函谷關歷經修葺,如今存留的關城遺址,是明清時重建的關樓,原有三層,頂層磚木結構殿堂毀于戰火。圖中為整個漢關關城的航拍圖,可見關城北依鳳凰山,南傍皂澗河,在驛道之上形成了—道防御屏障。
反觀新安段,山水環繞,同樣易守難攻,但道路相比秦關要開闊得多。新的函谷關設在這里,更方便通行者。而且東遷函谷關還可以擴大京畿的范疇,達到漢武帝“廣關”以強干弱枝的目的,可謂一舉多得。因此,無論是否由楊仆主動提議并出人出力,函谷關東遷,都勢在必行。
函谷關從此分成了兩座。秦關荒廢空余明月,漢關則背負起函谷關的赫赫大名,繼續守護著同一片土地。
漢函谷關在河南新安,上圖為根據考古資料繪制的新安漢函谷關關城的主要遺跡分布圖(繪畫/花花醬)。通過對遺址的挖掘,發現了大量文物,為后人展示了當年移關、建關、守關的歷程。
圖中是“關”字瓦當(攝影/朱子浩)和“安世萬歲”瓦當,都是漢關關城的建筑構件。
迎客無問東西
東遷后的函谷關,距離洛陽更近了。當光武帝劉秀定都洛陽,建立東漢王朝之后,新安函谷關就又有了不一樣的使命。原先的“關內”成了“關外”,整座關的防御重心從東側轉移到了西側,甚至連關墻、馬道,也要重新改建,以適應新的防御體系。
那東漢時的新安函谷關是什么樣子呢?東漢和帝時,負責管理國家典籍檔案的蘭臺令史李尤曾寫下《函谷關銘》,如此記載道:“元鼎革移,錯之新安。舍彼西阻,東即高原。長墉重閣,閑固不逾。”元鼎年間(前116-前111年)東移的新關,不再依仗西行的險阻,而是位于澗河河谷之上。高聳的樓閣構成關城,兩邊是堅固而綿長的城墻,延伸于山間,只有通過“上羅三關,下列九門”的關城,才能東去或西行。
東漢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的一天,新安函谷關為一支三百余人的出關隊伍敞開了關門,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投筆從戎的班超。當函谷關上守關將士們目送著班超的隊伍西去時,沒有人會知道,這將開啟怎樣的時代。
班超這支隊伍西行的腳步跨越萬里,直到西域深處的鄯善國、于闐國等地。因為班超的經營,東漢王朝與西域諸國的關系變得密切起來。而為班超送行的函谷關,也從此迎來了絡繹不絕的嘉賓,見證了中外貿易的繁榮。
深目高鼻、絡腮胡須的外國人牽著駱駝、趕著車馬,沿著長安到洛陽的驛道,來到函谷關前。他們或直接在關城下與當地商戶互市交易,或辦理通關文牒進入洛陽城完成出使任務,一個個都滿面春風。而關內呢?滿載著新買的絲綢等貨物的異域商人,正在接受盤查,準備出關。正如李尤所寫,此時的新安函谷關:“會萬國之玉帛,徠百蠻之貢琛。蓋紛其云合,車馬動而雷奔。”這中外人頭攢動、東西貨物云集的熱鬧景象,秦函谷關從未有過。
當在西域度過三十年光陰,終于返回洛陽的班超再度經過新安函谷關時,不知道函谷關是否記得,這位垂垂老者當年出關時的意氣風發。
糧道上的新關
群雄割據的歲月里,秦關把握著國土安全的命脈:承平安定的日子中,漢關擔當著東西交流的門戶。秦關和漢關各司其職,陪伴著崤函古道上的人來車往。但函谷關的變遷,并沒有就此停止。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年),此時距離漢武帝移關新安已經過去了三百多年。曹操誓師出兵,討伐在漢中地區割據為王的張魯。十萬大軍從洛陽西行,很快就過了新安函谷關。
曹操西征的消息迅速傳入關西,最先警醒的,是割據關中三輔(長安京兆、左馮翊、右扶風,今陜西中部地區)的軍閥馬超和韓遂。他們認為,曹操其實是假道滅虢,明著征討張魯,暗中平定關西。兩人于是聯盟,起兵反曹。
而此時,曹操的軍隊剛剛路過弘農(今河南省靈寶市東北),也就是秦關附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源源不斷的糧草供給,遠征必然會失敗。西行還是那條難行的道路,廢棄使用的秦關攔在當中,成了大軍運糧的阻礙。怎么辦?曹操決定另辟一條道路,裸露出來的黃河河灘正好合適。許褚被委以重任,他率領軍隊,在秦舊關以北十里的地方,沿著黃河岸邊,把曾經的“野道”整修成一條方便轉運糧草的道路。新路自然也需要一道關,為通行安全加把鎖,建成的新關仍舊是“函關”。
如此說來,這道關應該叫做“東漢函谷關”,畢竟當時曹魏還沒有建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仍然打著漢獻帝的旗號。不過,由于關城在魏正始元年(240年)經過弘農太守孟康的營建而正式成型,所以是“魏函谷關”。
這道關代表了曹操的實用主義:一方面控遏糧道,為西行軍解決了后備之憂;另一方面,如同漢武帝移關擴大了以長安為中心的京畿范圍一樣,開路建關,也起到了同樣目的,畢竟,此時的關東——洛陽才是政治經濟中心,而關西反而成了“關外”。
黃河之濱有潼關
勾連長安和洛陽的道路,與黃河關系密切。無論是函谷關還是潼關,都依靠黃河營造的險要地勢,成為東西交通的門戶。上圖為陜西與山西的交界處,黃河在此由南北轉向東西。圖中黃圈為潼關,建于東漢年間,在三國時期開始取代函谷關、成為長安屏障。攝影/惠懷杰
讓位潼關
新修的通道和舊道在舊秦關的西南匯合成一條西去的道路,沿著這條道再向西行,就到了“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的黃巷坂。黃巷坂一邊是高崖,一邊是南塬的陡壁,路寬只有數米,是登上南塬唯一的通道。而韓遂和馬超的隊伍,就在塬頂的潼關,以逸待勞,等待著曹兵到來。
潼關建于東漢年間,在此時已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南塬北側緊貼著黃河,東側和西側都有一道深溝,完全截斷了道路,繼續西進,只有潼關一道門。和當年的秦函谷關一樣,那獨一份的“險”,是潼關最大的籌碼。
果然,關西的兵馬和關東曹操的西征軍,在潼關狹路相逢了。函谷關第一次成了東西爭奪戰的“局外人”。
潼關一戰,曹操被逼到“割須棄袍”“奪船避箭”的境地。但最終的勝利者還是曹操。正面攻打潼關不利,他劍走偏鋒,從上游渡過黃河,給潼關背后施了一記冷箭。這也是潼關不及當年函谷關的地方:這道門落了鎖,還有窗口可以打開。可兩次移位的函谷關,此時也早已門戶大開了,相比起來,還是潼關更牢固一點。所以,從東漢末年這場大戰開始,長安到洛陽這條東西要道的門鎖,就正式交給了潼關。
當年函谷關面臨的難題到了隋唐時,也被潼關遇到了:黃河水位線繼續下移。潼關也和函谷關一樣,不得不改變了位置。新潼關從南塬頂改到了黃河邊,也就是說,從黃巷坂出來,沿著黃河岸前行,道路被潼關城截斷,必須順利過關,才能西行到達長安。與函谷關的兩次移關相比,潼關移關只是局部調整,并沒有改變南北通道的防線布局,所以,整個唐朝,潼關始終都是防御西京長安的最前線。
至于函谷關,則是另一番景象:舊秦關繼續荒廢,魏關則在曹魏時期改名“大崤關”,承擔了一段時間的關隘任務。而在《晉書·地理志》中,函谷關又回到了新安。此后北周、隋、唐,都在漢關城附近加以營建,以鞏固洛陽。而訪唐的安息使者莫賀,也是滯留在這道新安漢關前。
莫賀繼續西行,他或許會選擇曹操開辟的那條更好走的北線,避開舊秦關的險阻,然后來到潼關。有了劉穆之寫下的關判,他在潼關便不會因為嚴苛的盤查而耽誤行程。而回到祖國的他,在家鄉父老面前展示自己帶回美麗的綾錦和他所領略過的盛唐風情時,說不定會用這句話開頭:“你知道洛陽城邊上,有座函谷關嗎……”
文章來源:《中華遺產》絲綢之路專輯2018年3月 總第1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