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
黃侃天資穎慧，人喚神童！傳說他5歲就能將《史記》《漢書》從頭背到尾，7歲作詩，9歲能讀《經》，日逾千言，故稱“神童”。說他5歲就能將《史記》《漢書》從頭背到尾，這話不免有點過頭，但他7歲時寫詩向父親要錢，20字沒一字提錢，這就真還有點神童了。彼時，父親黃云鵠在江寧尊經書院教書，有天，母親發現家里的錢已經難以維持生計，丈夫再不寄錢回家，就得喝西北風了。于是黃侃便給父親寫信討要生活費。他并沒有在信中直接寫道：“爹，家里沒錢了，快寄些錢回來?！倍菍懥艘皇自姡骸案缸鼷}梅令，家存淡泊風。調和天下計，杼軸任其空？”這意思是說，父親當年做了知府也不會斂財，是件好事，因此保存了淡泊名利的家風，但是，父親在外為大事忙碌，難道就忘了母親在家中操持家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難處嗎？全詩20字，沒有一個字提到錢，但卻告知了黃云鵠家中的難處。黃云鵠讀信后，對兒子的才氣倍感欣慰，恰巧其好友王鼎丞也在旁邊，看到了黃侃寫的家書。得知黃侃只有七歲，不禁連連稱好，想到自己正有一個年幼的女兒，于是便對黃云鵠說，想讓黃侃做他的女婿。這位7歲能詩的才子，后來和胡適杠上了。胡適主張白話文，黃侃主張文言文，兩人都在北大教書，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次，黃侃見著胡適：“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猝不及防：“為何？”黃侃言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叫'胡適之’?！焙m問：“那叫什么？”“應該叫'到哪里去’！”說完，黃侃仰著頭打了三個哈哈，然后揚長而去，只剩胡適在風中凌亂。黃侃在課堂上大講文言文的高明，講著講著，就想起了胡適，說：“如果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打電報得這么說：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總共十一個字，要是用文言文，四個字就夠了：'妻喪速歸’，省了三分之二的電報費。”某日課間休息，幾名教授在閑聊京劇《秦瓊賣馬》。胡適瞧不上京劇，插嘴說：“京劇真是太落伍了，用一根鞭子就算馬，用兩把旗子就算車，應該用真車真馬……”幾名教授嗆在那下不來，想反駁卻又找不著話，黃侃站了起來，說：“適之啊，適之，要是唱武松打虎怎么辦啊……”黃侃在中央大學講謝靈運做官做到了秘書監時，又想起了胡適。胡適寫了兩本書，一本叫《哲學史大綱》，另一本叫《白話文學史》。雖是兩本不一樣的書，卻有一個共同點：都只寫了一半，沒有下半部。黃侃說：“昔日有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稱之為著作監?！睂W生聽不明白，啥叫著作監？黃侃說：“監，就是太監的意思，書只寫了上半部，'下面沒有了’，不是太監？”學生大笑！1908年前后，陳獨秀到東京民報社章太炎寓所造訪，錢玄同和黃侃二人到隔壁回避。陳、章二人閑談時，談到清代漢學的發達，陳獨秀列舉戴、段、王諸人，多出于蘇皖，頗為蘇皖人自豪。后話題轉到了湖北，說湖北沒有出什么大學者。正在隔壁屋子里的黃侃突然跳出來反詰道：“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标惇毿懵犃四欢?。陳獨秀就任北大文科學長那天，校長蔡元培帶他去休息室與文科教授見面。因為校長在，大家都還客氣。正在寒暄的時候，黃侃沖了進來。黃侃看大家在歡迎陳獨秀，不屑地笑了：“好熱鬧，區區一個桐城秀才，也需要如此興師動眾？”說完了，揮揮袖子，又走了。其實黃侃罵人有時也并不是與其有過節，而是找到了那個可以較勁的人。較勁也分很多種，有人喜歡撿軟柿子捏，有人偏偏要找大腕扳，這樣才過癮，這樣才對等，這樣才夠勁兒。王闿運，晚清經學家、文學家，是當時的名流，做過攝政王肅順的幕僚，勸肅順早點對慈禧下手，肅順不聽，被慈禧殺了，他只好躲回湖南做學問。王闿運的名聲還不在這，而是在學問上有幾把刷子，楊度、齊白石就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一次，黃侃去拜訪王闿運，王闿運喜歡黃侃，覺著他的詩寫得好，見黃侃來了，一邊笑一邊說：“哎呀，你年紀輕輕就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差不多大，卻還一竅不通啊?！?/span>按理說，黃侃應該很激動，可他偏偏喜歡懟著來，隨口便是一句：“您老尚且不通，更何況您的兒子！”1905年，受到張之洞器重的黃侃東渡日本留學，來到日本后在學校外面租了間公寓，是二樓。當時黃侃住樓上，章太炎住樓下。一天夜晚，黃因內急，來不及上廁所，便從樓上解褲洋洋直瀉。章太炎此時夜讀正酣，驀地一股腥臊尿水瀑布般往下飛濺，禁不住高聲怒罵。黃侃本系貴公子出身，且正年輕性躁，盛氣凌人，雖然理虧，又不甘被罵，便引經據典回擊對方。雙方罵了好幾個回合，越罵越起勁，可其他住戶不樂意了，影響睡覺，把二人勸了回去。本來罵完了也沒啥事了，第二天照?？磿?，可偏偏有人告訴黃侃樓下住的不是別人，是國學大師章太炎，人稱“章瘋子”。這回輪著黃侃懵了，遇著真高手了，于是下樓道歉。不罵不相識，待雙方互通姓名后，彼此都熟知對方大名袁世凱籌謀稱帝時，因黃侃名氣甚大，準備授予黃一等金質嘉禾勛章，授意黃侃為他寫《勸進書》。黃鄙視袁的為人，因而拒之，并作詩嘲諷此事，說“二十餅金真可惜，且招雙妓醉春風。”（據言當時一枚嘉禾勛章值二十金。）1914年2月，章太炎從日本回國后，因反對袁世凱稱帝，遭到軟禁，先囚于北京本司胡同，后囚于東城錢糧胡同。此時黃侃正接受北大之邀到京擔任教授之職，輾轉打聽到老師下落，冒著生命危險前往探視。黃侃見章寂寞一人，便以請章講文學史為由，留下來伴宿。黃侃與老師同舟共濟數月后，終被警察驅逐。劉師培也是黃侃的老師，劉后來成為“籌安會”六君子之一。1915年，劉在北京召集學術界知名人士開會，動員黃侃等人擁戴袁氏稱帝，話未說完，黃侃即起立嚴詞拒絕，并氣憤地說：“如是，請先生一身任之！”說完拂袖而去。南京國民政府執政時期，黃侃的同盟會故友多系國府顯貴，他恥與往來。唯有居正當時受老蔣軟禁，形單影只，不勝苦楚，旁人躲之唯恐不及，他卻常至居正囚地，與其談心解悶。后來居正東山再起，復登高位，黃侃竟不復往見。居正念他的友情，親赴黃家詰問他為何不再來玩，他正色答道：“君今非昔比，賓客盈門，權重位高，我豈能作攀附之徒！”黃侃轉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后，在九華村自己建了一所房子，題曰“量守廬”，藏書滿屋，怡然自樂。他和校方有下雨不來、降雪不來、刮風不來之約，因此人稱他為“三不來”教授。在中央大學兼課的名流頗多，教授們大都西裝革履，汽車進出，最起碼也有黃包車代步。唯黃侃進出時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長衫或長袍，攜一塊青布包或幾本常讀之書。中央大學規定師生進出校門要佩戴?；?，黃侃偏偏不戴。門衛見此公不戴?；眨此拿?。他說：“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睜巿讨?，校長出來調解、道歉才算了事。有一次，上課鈴響了，學生坐滿了教室，等待老師上課。但黃侃卻安坐在教員休息室，沒有絲毫起身往教室走的意思。學生等了一會兒，見老師未到，趕緊報告了教務處。教務處職員知道黃侃的名士脾氣發作了，馬上跑去請他上課，說：“黃先生，上課時間到了，該上課了?！?/span>誰知黃侃兩眼望天，冷冷地說：“時間到了哦，錢還沒有到呢。”原來，學校沒有及時發放薪水，黃侃對此不滿。教務處趕忙代他領了薪水，他這才起身前往教室上課。黃侃曾在中央大學開設“文學研究法”課程，用《文心雕龍》作課本。他平時只管講課，一向不給學生布置作業。臨到期末考試，他又不肯看考試卷子，也不打分數。教務處一再催促。最后，黃侃被逼急了，就給教務處寫了一張紙條，上書“每人八十分”五個大字。他的意思是學生總想得甲等，給九十分嫌多，七十分又非甲等。八十分正合適。教務處拿他無可奈何，就不再提起此事了。黃侃在北大授課時，學生都稱黃侃是一個“特別教授”。在堂上對《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講，一不帶原書，二不帶講稿，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學生對引用的經典論據，下課以后去查書，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引得全班同學嘖嘖稱贊。有一天，黃侃的學生為他拿皮包時，發現內有許慎的《說文解字》，打開一看，那書上畫得太特別了：書頭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有墨筆寫的，有朱筆寫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符號，全書9300字，每個字都有自己的講法；別人的講法，有的他肯定，有的他否定，也都記在了上面。一個學生看了黃侃所讀的那本《說文解字》后，對他說：“黃先生，你這批在書頭上、書邊上的東西，顏色各異，字又那么小，誰還認得呢？”黃侃半開玩笑說：“我要人認得干什么呢？別人要知道了上面的內容，我就不是第一了?！闭f完，兩人相視大笑。黃侃讀《說文解字》前后五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收獲，新的體會。他講授時，每一次都有新的內容，學生們說：“聽黃先生的課，百聽不厭，常聽常新?！?/span>黃侃曾言，讀書前“要如一字不識人”，方能讀書。他讀書時喜歡隨手圈點，許多書都不止圈點了一遍。關于黃侃讀書之苦，許多學者津津樂道，但他并不以為苦事。有一次，黃侃與學生陸宗達閑聊，黃問陸：“一個人什么時候最高興？”陸不知道老師此問何意，就亂猜一通，說這個最高興，又說那個最高興。黃侃聽后，都只是搖搖頭。最后，陸問老師答案是什么，黃侃笑著說：“是一本書圈點到最后一卷還剩末一篇兒的時候最高興?！?/span>除了讀書，黃侃也是個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歡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詩作字，但是有一條，無論怎樣玩，他對自己規定每天應做的功課是要做完的。黃侃讀書必正襟危坐，一絲不茍，白天不管如何勞累，晚上照常堅持雞鳴就寢，從不因人事、貧困或疾病而改變。有時朋友來訪，與之縱談至深夜，客人走后，黃侃仍要坐在燈下校讀，讀畢才上床就寢。1913年，黃旅居上海時，異常貧困。除夕之夜，街上爆竹之聲通宵達旦，而他卻獨坐室內，精心研讀，不知困倦。有人感嘆：老一輩學者做學問何其扎實，書讀百遍，繼而精思，始援筆為文，可言著作文章。黃侃曾說“不滿五十不著書”。1935年，黃侃五十大壽，章太炎十分高興地贈他一副對聯：“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成好著書?！?/span>上聯以孔子“五十讀《易》”的典故，稱贊他50年來都在勤奮學習；下聯用蔡邕《曹娥碑》的古典，希望黃侃今后可以潛心著述。黃侃見聯大為恐懼，因為章太炎聯中嵌有“黃絕命”三字。黃侃彌留之時，已不能說話，手卻指向架上一書。學生們將書拿來，他翻到一頁，手一點，人就逝去了。送走老師后，學生們想起那書，大家翻開一看，頓時覺得雷電之光，激蕩天地：前幾日學生們爭論的一個問題，老師沒能作答。原來，老師最后手之所指，正是答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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