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貴族?這是一個問題。
社會地位高,個人財富多不一定是貴族,言談舉止高貴優雅,也不一定是貴族,身居高位、富可敵國、溫文爾雅還不一定是貴族。
貴族有兩個屬性,第一是地位高,第二是可傳承,這兩個屬性是一體兩面,缺一不可。正因為貴族的世襲特性,才有三代培養一個貴族的說法。
社會地位高占有資源多,就要承擔對應的社會責任。大難臨頭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達則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心,是貴族精神的體現。
不問能力只看出身的世襲制度,決定了貴族保持身份地位,在承擔社會責任之外,還需要設置人為的障礙,將貴族和平民區分開。
于是由繁文縟節的貴族禮儀和高人一等的貴族心態組成的貴族意識,成為貴族在精神層面上另一支點。
社會地位和世襲傳承是貴族在物質層面的一體兩面,社會責任感和身份高貴感是貴族在精神層面的一體兩面。
貴族要保持身份地位的世代傳承,依靠優秀基因代代相傳顯然不可能,靠得住的是制度化的保證。政治和軍事上的雙重保證,則是靠譜制度中最靠譜的一種。
受政治和軍事雙重保護的貴族,是最純粹的貴族。這樣的貴族,中國出現在西周到春秋的時代,西方則在一千五百多年后的中世紀。
政治和軍事的雙保險,意味著貴族壟斷了從政和從軍,平民不但無法做官吏,而且連當戰士的資格都沒有。
西周到春秋的戰爭形式是戰車對戰車的戰爭,交戰雙方的武士都在戰車之上。每輛戰車載武士三名,按左、中、右排列。
左方武士持弓主射,是一車之首稱'車左';右方武士執戈,主擊刺稱'車右';居中的是駕馭戰車的御者。
每輛戰車還有隸屬的步卒,這些步卒與戰車編在一起構成一個基本作戰單位,稱為一乘。戰車對戰過程中,乘車之人是武士,屬于貴族,徒步之人是步卒,屬于平民。
貴族和平民涇渭分明,戰斗在貴族之間進行,平民僅負責后勤保障與搖旗吶喊。既然是貴族之間的戰爭,那么戰爭中的禮儀和風度就必不可少。
第一、不斬來使。使節無論職位高低都不可侵犯。
第二、不以阻隘。不在險隘的地方阻擊對方,要在開闊地帶公平對決。
第三、不鼓不成列。在對方陣勢擺好之前,不擊鼓發動攻擊。
第四、不重傷。戰斗的時候,對方已經受傷就不能再攻擊使對方遭受二次傷害。
第五、不擒二毛。不能俘虜對方花白頭發的武士,使其老有所終。
第六、不逐北。對方敗退時不追擊,獲勝即可不需要消滅對方的有生力量。
貴族戰爭真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好生令人羨慕呀。其實這并不是貴族精神的體現,而是各國貴族作為一個共同的階級,維護共同利益的體現。
貴族身份尊貴、地位崇高,在打仗的時候也要顧及身份,在平民面前死纏爛打、不死不休成何體統?威望何在?
戰爭形式的變化使貴族對戰爭的壟斷被打破了,從春秋到戰國,鐵器的推廣使用使武器不再是奢侈品,平民接受武裝投入戰爭的時代來了。
戰車作戰也過時了,取而代之的是步兵和騎兵的協同作戰,戰爭也從春秋時期的點到為止,變成了戰國時期的血流成河。
這并不是什么貴族精神的喪失,而是平民的參戰不可避免的沖擊了貴族的地位。貴族戰爭不復存在了,戰場上的規矩當然就無影無蹤了。
貴族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貴族從武士轉型成為文士。舞槍弄棒、好勇斗狠貴族跟平民比不占優勢,詩詞歌賦、文韜武略平民可是連貴族的影子都比不上。
春秋到戰國的貴族大轉型,成就了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文化盛世'百家爭鳴',儒家講君臣父子仁者無敵,道家談無為而治與世無爭,墨家言兼相愛交相利,法家說勢術法賞與罰。
儒法兩家對后世的中國政治影響最大,儒家要維護貴族社會,法家要打破貴族社會,貴族和皇權的拼死相爭在中華帝國持續了一千多年。
自從貴族喪失了對戰爭的壟斷地位,君主就看到了君權一家獨大的希望。在法家治國的大秦,君主和平民聯手扼殺了貴族,統一了天下,取得了空前的勝利。
然而天下的治理不能靠窮兇極惡的酷吏,而要靠溫文爾雅的官員,不可一世的大秦二世而亡為后世敲響了警鐘,文士治國成為帝國唯一的選擇。
讀書人出自世家大族意味著皇權和官員都是世襲的,帝國官員的地位并不來自于皇帝的賜予,而是來自于家族的傳承。
這就意味著勢力巨大、根基深厚的豪門,隨時有可能推翻皇族,取而代之。皇帝當然不能允許,漢武帝開始不遺余力的打擊豪門勢力。
武帝做的是無用功,豪門下去了,外戚上來了。外戚擁有皇家的正統性,是比豪門更為可怕的一股勢力,西漢也在外戚的篡位之下走到了終點。
東漢變成了宦官、外戚和門閥三股勢力的博弈,最終只能依靠武力解決問題,軍閥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軍閥還是要依靠文士治國,豪門依然壟斷著讀書,想要打破這一死局的曹魏,還是無法與整個豪門集團作對,禪讓的鬧劇再一次上演。
上位的司馬家,想開歷史的倒車,用分封皇族打擊世襲的豪門。結果是自家人大打出手,使中華帝國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走出危機的隋文帝,依然無法擺脫關隴貴族集團對皇權的威脅,繼位的隋煬帝想快速消滅關隴集團的勢力,結果被反噬成了亡國之君。
隋末的天下大亂,大大削弱了貴族的勢力,但貴族是打不死的小強,到了大唐又有了復興的跡象。武則天的橫空出世和安史之亂的爆發使貴族勢力再遭重創,最終的受益者是大宋。
貴族勢力的衰微和印刷術的普及,使豪門不再壟斷讀書的權利。科舉取士的大宋終于打破了豪門對帝國官員的世襲壟斷,中國開始進入古代平民社會。
對政治和軍事形成雙重壟斷的貴族是最純粹的貴族,這樣的貴族在西方到了中世紀才逐漸形成勢力。
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戰爭的形式并不是貴族戰爭,參戰的主力部隊是重裝步兵,既然是步兵,在數量上必然是平民為主的部隊。
這種情況在羅馬帝國崩潰,中世紀開啟的時候發生了變化。羅馬帝國是被北方蠻族入侵摧毀的,蠻族的主力作戰部隊是騎兵而不是步兵。
羅馬帝國晚期,馬鐙的發明大大提高了騎兵的作戰能力,騎兵也從輕裝騎兵發展為重裝騎兵,騎士階層開始形成。
重裝騎兵人和馬都要身披重甲,騎士還要配備長矛和短劍,極強的個人戰斗力需要從小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進行培養。
一名騎士從裝備到訓練所需的資源,絕對不是普通農民可以負擔得起的,中世紀的歐洲進入封建領主的時代,騎士所需的一切資源由領主提供。
領主根據占有社會資源的多寡被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級,加上最后一級騎士和最高一級國王,共同組成貴族階級。
中世紀的戰爭,是騎士對騎士的戰爭,貴族之間的戰爭,當然要守規矩懂禮儀,這是貴族戰爭的通行做法,與中國春秋時期的戰爭規范是相同的含義。
中世紀晚期迎來了文藝復興,社會的大背景是火器的發明深刻的改變了社會格局。騎士不再擁有超強的戰斗力,貴族戰爭向平民化的方向發展,騎士精神也日漸沒落。
貴族當然不甘心就此退出歷史的舞臺,中國貴族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與皇權拼死相爭的一幕,在西方以更為慘烈的方式重現。
歐洲君主的權力比中國皇帝弱,歐洲貴族的勢力比中國豪門強。歐洲貴族中,騎士轉型成為現代軍隊中的軍官,高等貴族轉型為文化藝術傳承與創新的新勢力。
歐洲從文藝復興一直到近現代,始終處于文化、藝術、科學、哲學的盛世,新思維、新文化、新科學、新技術層出不窮,成就了現代社會在歐洲的誕生。
貴族在創造了巨大社會財富的同時,維護自己社會地位世代相傳的貴族意識,又對社會的發展形成了巨大的阻力。
歐洲貴族想要阻止的,是根本無法阻止的,貴族社會向平民社會轉型的歷史大潮。雖然無法阻止,但是可以制造障礙,并且引發極為嚴重的后果。
平民的崛起是歷史大勢,這一點貴族心知肚明,因此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就要順勢而為借助平民的力量。
方法是將貴族意識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宣傳本國和本民族是高人一等的優等民族,以此動員平民與貴族保持行動上的一致。
這種做法產生的效果是向國民灌輸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即貴族將帶領本國人民集體成為高人一等的民族。
這種意識形態導致了極為嚴重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的后果。歐洲的戰爭從十九世紀的局部小規模沖突,變成了二十世紀不死不休的世界大戰。
在民族主義之下,任何人都無法承擔戰敗的后果。貴族會向平民宣傳,一旦戰敗本國將淪為二等國家,為了生存必須血戰到底。
其實只要是戰爭,受損失最大的一定是平民。戰爭獲勝了,貴族可以維持自己的地位,戰爭失敗了,貴族失去的也是本來就應該失去的。
結果貴族為了一己私利,將整個歐洲拖入了戰爭的深淵,結果卻迎來了自己的毀滅。
世界大戰出乎貴族的意料,進行的十分慘烈,擔任軍官的各國貴族,在戰后死傷殆盡、元氣大傷。
歐洲貴族的覆滅標志著世界歷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平民社會大踏步的走來。
平民社會是否需要貴族精神?如果貴族精神意味著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和達則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心,那就應該需要。
但是,如果得到貴族精神的同時,還要接納繁文縟節的貴族禮儀和高人一等的貴族心態,那就寧可不要。
現代社會最需要的并不是英雄人物的出世,而是需要適合的人出現在適合的位置。
保障適合的人出現在適合的位置,需要公平合理的選拔機制。
保障適合的人出現在適合的位置,需要多元和包容的競爭環境。
保障適合的人出現在適合的位置,需要打破阻礙競爭的既得利益格局。
保障適合的人出現在適合的位置,需要自我革命的開放心態。
有了良好的社會環境,可遇而不可求的貴族精神,有固然好,沒有也無所謂。
貴族精神可遇而不可求,貴族意識想甩也甩不掉。
人一旦富了,就想保持富有,不但自己要保持,還要世世代代富且貴。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問題是用什么方法保持。
好的方法當然是自己及自己的子女始終保持出眾的能力,貢獻和收獲相匹配,這當然很理想,也當然做不到。
于是貴族開始用各種阻礙他人崛起的方法來保持自己的地位,這樣一種意識形態和做事方法,可以簡稱為貴族意識。
從中國古代的'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到西方現代的'美國優先',都是希望通過制造人為的障礙,保持自己的優勢地位。
這樣的貴族意識還將長久的存在于社會之中,不過歷史已經反復的證明過,貴族意識越強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虛幻的貴族意識必定消散在無可奈何的一聲嘆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