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背鍋俠'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每當一個朝代行將就木之時,就會出現一大批嘴炮文人站在無關痛癢的角度上發出各種評價,進而指出或直接或間接的問題,最終證明這個朝代氣數已盡,新王朝順天應人,天命所歸。其實這種態度是非常雞賊的,一方面在古代文人們掌握了話語權,作為普通人你能聽到且只能聽到他們的言論和觀點,長期下去不由自主地就會被洗腦認為正確。另一方面,文人在推卸責任上是一流的,錯誤都是君主身邊的小人蠱惑君主,或是寵信奸佞、或是沉迷女色,我們拼死勸諫了但是沒用,這也很為難啊。總之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文人絕對沒錯,不僅沒錯,還是人品標桿、道德旗幟,輕輕松松就把問題歸咎到別人身上了,而自己轉個頭又去做了新朝的官員,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嘛!
這種情況發展到極致必然會出現反噬,到了元代,蒙古人進入中原后,因為之前在金國見識到了各種文人的無能表現,由此對文人產生了生理性不適,直到恨屋及烏厭惡起了文人賴以維系其意識形態優越感的指導思想:儒家文化。這種情況到了元世祖忽必烈身上被體現的淋漓盡致,他有句名言一直流傳到今天仍然被不少人所接受,即'遼以釋廢,金以儒亡',并且還成為了不少人反對儒家的利器。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金朝真的是因為吸收和融合了儒家思想進行統治才最終滅亡的嗎?
常言道: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要想回答一個問題,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對這個問題的目標有一個非常清晰明確的了解。因此,我們第一步要搞清楚,金王朝到底是一個什么性質的政權,它為何能夠擊敗遼帝國和宋帝國統治中原長達百年,只有明白了它得以成功的優勢所在,對于它失敗的原因才能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女真人所建立的金跟契丹的遼,蒙古的元,乃至于之前的匈奴和突厥所建立的汗國,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都是異民族政權,而對于中國古代意識形態中占據核心因素的儒家價值觀來說,異民族政權又往往跟粗鄙、野蠻或是落后等等這些負面詞匯捆綁在一起,實際上這種偏見是毫無道理的。
須知任何一種文明,它都有自己所賴以扎根和繁衍的土壤,這種土壤可以是它們的自然環境,也可以是他們的生產方式,但無論是何種情況所造就的土壤,從本質來說都以生存為第一要務,在古代的社會條件和水平下,所謂的'發達'與'落后',絕沒有達到工業革命時期的生產力代差。因而中原文明的優勢往往取決于在軟實力層面,即社會的文化以及制度上,這就需要持續長久的時間來作用并且同化才能夠實現超越,但是在能夠量化和明確對比的軍事以及政治決策上,這種情況卻會有所不同。具體到女真人身上,他們起家于東北的邊境酷寒地區,人丁稀少,再加上遼王朝長久不斷地對其壓迫和削弱,直接導致了女真人民族性的彪悍和殘酷,在野外環境下強者方可存活,而當他們共同結成一個嚴密的組織以狩獵的精準眼光和獵人的身份去面對自己的敵人時,這種天生的軍事才能和決斷力,就會得到更好的展現和發揮。
女真族時常被人所誤會的一點是,他們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游牧民族',更確切地說是'漁獵民族'。其區別在于,游牧民族以畜牧業作為自己的立身根本,而畜牧業本身對于群落和宗族間的定居沒有要求,這很容易理解,所謂'逐水草而居',無論是牛羊還是馬匹,他們本身生活的環境都非常依賴自然條件。某片地區的自然環境如果衰退,牧草枯萎,那么這篇環境對于游牧民族就沒有了實際意義,因而我們時常會發現游牧民族缺乏凝聚力,他們所建立的政權內亂頻仍也源于此,族群的生產生活方式從根源上決定了他們對于宗族和家族之間血緣關系的淡薄。
漁獵民族則不同,無論是漁業還是狩獵,對于固定生產資料的采集和積累都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也進一步要求他們在定居地點的選擇上高度固定化,某片區域的資源產出需要他們自己去勘探和維持。因而漁獵民族實際上兼有游牧民族的彪悍善戰,以及農耕民族的宗族血親,可以說他們之間連接的紐帶關系極為緊密,而在此基礎上,女真族甚至也利用東北地區的土地優勢進行了一部分的農業生產耕作,所以實際上從總體看,他們與漢族之間的差異遠遠小于游牧民族,對漢族的了解程度卻遠遠大于游牧民族。正因其如此,在針對于遼與宋兩個龐大帝國的打擊上,他們也摸索出了一套屬于自己的獨特軍政制度。
要討論金國起家的法寶,不能避開的有兩個詞,猛安謀克和勃極烈,這兩者相輔相成,一個在基層實施,一個在高層決斷,共同構建起強有力的金國軍政制度。先說猛安謀克,其實這是兩個女真語詞匯共同構成的組合詞:'猛安'意為'千',是計數單位,但是常被用作指代女真部落中的千夫長;而'謀克'是'族'的意思,生女真部落一族往往由百人組成,所以同樣被用作百人長的稱呼。
他們來源于女真族誕生初期,進行狩獵和生產活動時根據血緣所組成的小規模團體,這些團體往往以血緣和家族為單位構建,不僅在戰斗和生存能力上具備相當程度的可觀性,并且相互之間還配合緊密,可以說也同時擁有天然的軍事性質。而負責管理猛安謀克的首領名為'孛堇',大大小小的孛堇雖然能夠管轄的人數或多或少,但無一不是在女真部落中具有豐富生活經驗和杰出作戰技巧的領袖人物,當完顏部于遼代末期統一生女真部落后,便將眾多孛堇聚集起來,重新制定猛安和謀克的人數范疇,將之歸于完顏部的統一領導下。
'其部長曰,行兵則稱曰猛安,謀克,從其多寡以為號。猛安者,也;謀克者,百夫長也'。
——《·兵志》
這樣做一方面是更好凝聚女真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強調完顏部作為女真人最高領袖的地位,緊接著在猛安謀克之上設立了勃極烈這一政治制度,勃極烈分為五等:最高名為都勃極烈,地位等同于草原的可汗和中原皇帝;次一等為諳班勃極烈,即太子、皇儲;又次一等為國論勃極烈,相當于宰相,最低的兩等為阿買勃極烈和昊勃極烈,實際上等于次相,而這也就是女真人最初的軍事政治制度。
我們能夠明顯的看出來,此時的女真人從領導模式和體系狀態上,還停留在一個非常原始的狀態,其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軍政一體化,女真人沒有非常明確的政治官僚,而是將軍事官員的身份中加入了政治權力的行使;另一個是部落民主制的風氣保留和殘余居多,關于這點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金國置庫,收積財貨,誓約惟發兵用之。至是,國主吳乞買私用過度,諳版告于粘罕,請國主違誓約之罪。于是群臣扶下殿,庭杖二十,畢,群臣復扶上殿,諳版、粘罕以下謝罪,繼時過盞。
——《三朝北盟會編》引《燕云錄》
大意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曾經跟所有重臣有過約定,不能隨便動用國庫中的東西,但是金太宗吳乞買為滿足私欲使用后被國相粘罕得知,于是粘罕聯合元老們,決定對金太宗采取廷仗二十的處罰并且施行,金太宗無法反抗只能乖乖受刑。這個故事雖然看起來有些搞笑并且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是也確實能夠看出,所謂的勃極烈制度更多的只是便于區分決策上的責任范疇,而從地位上以及權力上,此時的女真人并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集權傳統,所有決策的施行,還是需要通過相對完善的民主討論并且篩選才能加以落實。
那么,當猛安謀克和勃極烈制度相互結合時,會呈現出一個怎樣的運轉狀態呢?答案非常簡答,四個字:高效靈活,而這也正是女真人得以成功的秘籍所在。試想一下,經過了近兩百年發展的遼帝國和宋帝國,無論是統治機關的臃腫不堪還是政治決策的層層篩選都已經遲緩的令人絕望,甚至于出現緊急軍事命令下達數十天之久還沒有傳遞到具體方位上的情況。而此時的金軍,其猛安謀克作為最基礎的軍事單位,卻能夠直接接收勃極烈的軍事指令,對某個地區的宋軍或者遼軍進行定點打擊,等于在對方的中樞神經還未接收到信息時就將其與大腦的鏈接斬斷,成為斷肢,這種作戰方式等同于降維打擊,其效能之顯著,成果之豐厚,即使相對于此后蒙古人的豐功偉績也不遑多讓。一言以蔽之,落后和先進在冷兵器時代,從來不因其文化軟實力的昌隆與否而決定。
然而,無論是猛安謀克還是勃極烈制度,他們的局限性跟他們的高效性是并存的。當女真人在中原地區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并且被統治的民族主體從女真變為漢人后,這兩套制度注定無法維持下去。先說猛安謀克,作為一種社會群體制度,它對自身的定位就是以軍事擴張為主,所以才能在戰爭中無往不利,而當這種軍事擴張對女真人來說達到極限時,猛安謀克就失去了自己作為群落集合的存在意義。面對漢族王朝固有的郡縣制,它們無法及時地轉變和適用農業生產,而原有的出色戰士們也因為年齡加上數量的限制無法適應南方作戰,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依靠軍功所形成的權力階層已經成了轉變為封建國家的金王朝皇權的最大隱患。
而勃極烈制度也與之相似,之所以能夠屢次作出正確決策,跟勃極烈制度中負責具體崗位的人有直接的關系,在最早的勃極烈中,每一個負責決策或者謀劃的貴族,無一不是女真族起家時立下赫赫戰功,并且擁有豐富軍事政治經驗的人杰。而當消滅北宋占領北方時,老一輩的功臣宿將或老或死,接替他們的人,有的是才智平庸的二世祖,還有的干脆連軍事政治經驗都沒有,借助出身才得以爬上高位,這種情況下的勃極烈,逐漸淪為了推諉扯皮以及弄權者的舞臺,再也發揮不出曾經的作用。
因此,儒化是一個統治的必然現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對于中原地區漢族為主體的占領范圍,儒學本來就是具有悠久歷史傳統和極高認同感的支配意識形態,女真人想要統治這片區域,唯一的辦法也只有積極儒化,將自身的文化迅速轉變為東亞封建王朝的風格,而全盤吸收其政治體制和模式,才能夠坐穩天下并且有效的完成自身從漁獵民族原始政權到農耕民族封建政權的轉變,可以說這是不得不為之的舉動。
那么,金王朝的滅亡應該誰來背鍋呢?實際上最大的問題與'金以儒亡'的定論恰恰相反,是金王朝沒有徹底完成儒化,僅僅是在社會制度和經濟制度上吸收了中原王朝,和軍事上沒有根本取消猛安謀克和勃極烈的殘余。在金王朝統治的后期,出于對契丹,漢,渤海等民族的天然不信任,猛安謀克依然作為金國依賴的根基用以維系住他們的軍事優勢,然而隨著戰爭的烈度變小,對象變弱,猛安謀克早已經腐化到毫無還手之力的程度了,而負責決定軍事作戰的勃極烈,權力越來越小,地位卻束之高閣,對猛安謀克根本沒有約束的能力。當蒙古人崛起時,曾經橫掃東亞大陸的猛安謀克已經成為了一觸即潰的混混軍隊,屢戰屢敗,真正有戰斗力的反而是被逼無奈的金王朝臨時啟用的募兵——忠孝軍。然而多年的放任和虛耗實力讓金王朝即使拼盡全力抵抗也無力回天,無論是財政上還是政治上都被這群舊的軍事貴族侵蝕的千瘡百孔,最終只能跟隨著已經被時代拋棄的猛安謀克和勃極烈制度一起走入歷史的墳墓。
怎樣的環境構成怎樣的文化,而文化是否能夠源遠流長也取決于它在面對嶄新的環境和變革時能不能夠及時調整自己的狀態和形象,去尋找嶄新的道路。將任何問題推到一個客觀的理由上而因此忽視了主觀問題,都是一種狹隘的表現,所謂'金亡于儒',也正是在這種片面的眼光下才被大肆宣傳,我們在今天閱讀歷史時,就應該摒棄這種單向思維,而去尋找更多的真相所在。
參考資料:
《金史》、《宋史》、《三朝北盟會編》、《契丹國志》、《渤海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