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人詩說
【宋】姜 夔 撰
●書目提要
白石道人詩說一卷
宋姜夔撰。夔(約1155~約1221),字堯章,人稱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人。自幼隨父宦居漢陽,成年后曾出游揚州,旅食江淮,來往湘、鄂等地。30多歲時,在長沙結識詩人蕭德藻,蕭氏很賞識姜夔的文才,便把侄女嫁給了他。隨后姜夔依蕭德藻寓居湖州,卜居弁山白石洞下。經蕭德藻介紹,姜夔袖詩謁見楊萬里,楊稱其"于文無所不工",并介紹他拜會范成大。姜夔自此同一些名重一時的詩人結成翰墨交誼,不斷往來于湖州、杭州、蘇州、金陵、合肥等地。紹熙二年(1191),他冒雪赴蘇州石湖別墅訪范成大,應約寫成《暗香》、《疏影》兩首傳世名作。40歲左右與世家貴胄張□結識交好。此后他長期寓居杭州,浪游浙東、無錫諸處,主要依靠張□資助。姜夔后來回憶說:"十年相處,情甚骨肉。"姜夔多才多藝,詩詞而外,還擅長書法,精通音律。他懷有用世之志,但困躓場屋,不能一展其才。曾于慶元三年(1197)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建議整理國樂,未得重視。其后兩年,又上《圣宋鐃歌鼓吹》,獲詔免解參加禮部進士考試,未中。嘉泰年間辛棄疾被當局起用籌措北伐,姜夔寫詞表示激勵,兩個唱酬甚歡,姜夔詞作深得辛氏贊賞。姜夔雖文名籍籍,卻終身沉淪,晚年朋輩凋零,生活益加凄苦,死后竟不能殯殮,賴有友人張羅,才把他葬于錢塘門外。姜夔生活在宋金對峙、南北妥協時期。南宋王朝忘懷國恥,一味歌舞湖山。在這種政治氣候下,姜夔一生過著湖海漂零、寄人籬下的生活。他既未淪入底層,更廣泛地接觸社會,也缺乏奮力匡時濟世的雄心,于是不免在"酒祓清愁,花消英氣"中消磨年華,因而他的創作視野較狹。不過,姜夔布衣終身,為人狷潔清高,"襟懷灑落如晉宋間人"(陳郁《藏一話腴》)。他的作品不傍他人門戶的氣韻,當和這種身世個性和修養有關。前人對姜夔在詞史上的地位評價甚高,譽為"如盛唐之有李杜"(陳銳《□碧齋詞話》),"文中之有昌黎(韓愈)"(《詞林紀事》引許昂霄語),"詞中之圣"(《七家詞選》),或有偏愛之處。張炎用"清空"二字概括白石詞格,說"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詞源》)。姜夔詞風神瀟灑,意度高遠,仿佛有一種冷香逸氣,令人挹之無盡;色澤素淡幽遠,簡潔醇雅,能給人以隱秀清虛之感;筆力疏峻跌宕,言情體物,善用健筆雋句,造成剛勁峭拔之風;講究律度,多自制曲,格高韻響,諧婉動聽,他有17首詞自注工尺旁譜,是研究宋代詞樂的珍貴資料。郭□《靈芬館詞話》說他"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頗能道出白石詞的獨特個性。姜夔寫作態度嚴謹,注重藝術琢練,其詞風很受南宋晚期的騷雅派和清代浙派詞人推崇。姜夔寫詩初學江西詩派,后又承受唐詩的影響而自出機杼,楊萬里把他比為晚唐陸龜蒙,稱其詩"有裁云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直齋書錄解題》引)。白石詩或寫跋涉川陸的奇險經歷,如古體《昔游》;或寫邊疆民族的風俗習尚,如《契丹歌》,筆墨渾樸,章法開闔頓宕,寫景狀物較有氣魄。七言絕句如《除夜自石湖歸苕溪》、《湖上寓居雜詠》等,吟詠漂泊生活,描摹湖山勝景,琢句精妙,意境幽雋,韻格瀏亮婉轉,很有詩情畫意。但其詩名為詞名所掩。姜夔工于詩,所作《白石道人詩說》汲取前人的經驗,又含有自己的創作體會。其中也講"詩法"、"活法",但更強調"吟詠情性"、"自然高妙"、"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等,雖承受江西詩論的影響,卻能超出江西詩論。此書篇幅不長,但能集中講述詩的理論和技巧,于一般詩話外獨樹一幟,頗受后人稱許和重視。著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有《四部叢刊》本,《白石詩說》(《白石道人詩說》)附刻集后。《續書譜》有《叢書集成》本、《絳帖平》有《四庫全書》本。今人夏承燾有校輯《白石詩詞集》、《姜白石詞編年箋校》,集中存詩180余首,詞80多首。
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多見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極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為?
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
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切,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詩精深,短章蘊藉,大篇有開闔,乃妙。
喜詞銳,怒詞戾,哀詞傷,樂詞荒,愛詞結,惡詞絕,欲詞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惟〈關雎〉乎!
學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約以盡之,善措辭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詩病,何由能詩?不觀詩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委曲盡情曰曲。
詩有出于《風》者,出于《雅》者,出于《頌》者。屈、宋之文,《風》出也﹔韓、柳之詩,《雅》出也;杜子美獨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
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澹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
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于此。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后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體物不欲寒乞。
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礙,涵養未至也,當益以學。
歲寒知松柏,難處見作者。
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勝處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詠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禮義,貴涵養也。
沈著痛快,天也。自然學到,其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
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詞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詞盡意不盡,剡溪歸棹是已;詞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詞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后語,非謂詞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詞不盡者,意盡于未當盡處,則詞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如詞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已彷彿可見矣。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
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味。如樂之二十四調,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模倣者語雖似之,韻亦無矣。雞林其可欺哉!
《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后能盡我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我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能詩哉?后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噫!我之說已得罪于古之詩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