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參加了某地組織的與教師培養、遴選有關的考試試卷的評閱。一天評閱下來,經手批閱了幾百份卷子,肩頸都有些僵硬,眼睛也澀得不行(其間點了兩次眼藥水),身體確實有點疲勞。但是,真正讓我難過的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內心的難堪和悲哀!這種難堪和悲哀隨著閱卷量的增多而不斷放大、放大,聚集成巨大的無法化解的團,如同這個季節最常見的霧霾。最后,當我完成批閱與其他老師一同走出閱卷教室的時候,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幾百份卷子,很大一部分來自全國各地中小學校的老師。這些老師,每天正在不同的學校里為成千上萬的孩子們上課,最直接地(面對面地、手把手地)培育著孩子們的人格和心靈。可以說,我們的孩子們現在和將來“是什么樣的”,與這些老師自己“是什么樣的”密切相關。
這些老師的試卷并不能完全代表他們“是什么樣的”,但是,總是能體現一部分吧?這幾百號老師的狀況也不能代表全國老師的狀況,但是,總是能體現一部分吧?從社會調查的角度說,由此看出的情況可以說是隨機抽樣吧。
這“一部分的一部分”(隨機抽樣)是什么情況呢?除了極少部分讓人略感安慰的亮點,整體而言,是讓我尷尬、難堪、悲哀、痛苦的情況!
相當多的試卷卷面字跡丑陋(請原諒我找不出其它更合適的字眼),有許多簡直就無法辨認。我當時就在想,這樣的字跡怎么能上黑板呢?這些老師自己的小學教育是怎樣完成的呢?我不知道考“教師資格證”要不要考書寫?書寫不過關,怎么能當教師?教師教育、教師評價制度改革,能不能先從最基本的規范書寫開始?都說字如其人,字跡丑陋的人,我很難想象他在講臺上能表現出美好的儀態和美好的心靈。
相當多的錯字、別字,相當多的語法、修辭錯誤,讓我徹底懷疑答卷者是否接受過高等教育!我自己帶過幾十名研究生,深知文字功夫不過關是培養研究生面臨的最大問題。為研究生改論文的文字、語法、修辭,是導師們普遍感覺頭疼而無奈的事情。我現在手上還帶著兩名國內的教育碩士生、一名國外的博士生,如何讓他們的論文看起來像一個論文(而不是中學生作文),就是我不大敢去想的問題。
我參與批閱的部分,是綜合論述題。幾百份試卷里面,因有一定創新思想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區區幾份!最有想法的那一份,也是字跡最工整、語言最流暢的一份(我當然給了最高的分數)。除此之外,大部分答卷內容機械、刻板、毫無新意。我感覺,這是一批只會記憶那些僵硬的教育學教條而不會融會貫通、更不會自由發揮的人。透過這些機械堆砌的文字,我似乎能夠看到那些由于長期沒有得到思想自由的陽光沐浴而習慣于人云亦云的佝僂的靈魂。看看卷面上這些丑陋的內容,你就知道為什么會有“錢學森之問”!我實在不解:他們以往究竟接受了怎樣強有力的規訓以至于能把他們的大腦弄成現在這個樣子?設想一下:把活蹦亂跳的孩子們放到他們手里,我們能夠期待什么樣的結果?等待孩子們的,會是什么呢?我實在不敢想。
這是從卷面看出來的。不少答題者,連最基本的教育著作都沒有讀過,他們把《愛彌爾》的作者說成是杜威,而把《民本主義與教育》的作者安到了柏拉圖身上!在論述問題的時候,沒有一個答題者使用了直接引語或間接引語來幫助他們進行論證——一個都沒有啊!這也是我對中國教師隊伍和培養師資的高等教育極其憂慮的地方。近些年,研究生面試出現的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就是導師們發現被試者讀書極少極少,連世界著名的教育經典都沒有看過。偶爾發現有一兩個愛讀書的學生,導師們的眼睛里恨不得都能竄出火星子來!不用說,這個問題肯定出在“唯應試為教育”的大學前教育上。求學的人不喜歡讀書,做教育的人不喜歡讀書,那他們干什么來了?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這是最要命的事啊!
“丑陋”的意思,就是不美麗;不僅不美麗,而且離美麗差得很遠。都說教師是天使,從事的是“太陽底下最崇高的事業”,誰忍心用“丑陋”這樣的字眼來評論老師?老師不“美麗”,這個世界讓我們情何以堪呀?問題是:我看見了什么?我應該相信什么?
閱卷之后,我一直不開心,感覺胸口發悶。我們的整個教育體系,包括家庭教育、基礎教育、高中教育、大學教育、研究生教育,在急功近利的道路上一路飛奔,孩子們的負擔一直不見減輕,乍看起來,我們做教育的人似乎一直在忙,“做了很多”,貢獻很大。
有多少對孩子們的心靈成長有積極的作用?說實話,我非常厭倦社會上有關“教育創新”、“與時俱進”的各種此起彼伏、花樣翻新的喧囂和標榜,我只是希望教育安分一點、安靜一點,“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我希望教育本本分分從幫助孩子們認認真真寫好每一個字、學會每一個正確的語法、喜歡上讀書這些最簡單的事情開始(現在,這些最簡單的事情可能要從研究生教育開始!),鼓勵孩子們“做自己”,用原本就鮮活的靈性去擁抱世界,去面對人生旅途上的無限可能性,而不要那么快、那么早用“速凍”的辦法把他們塑造成某種僵硬的、丑陋的器具。
一二十年前,參加今天考試的老師們都曾經是接受教育的孩子們,他們今天表現出的種種問題,究其根源,很大一部分來自他們老師的教育。這正是需要我們反思的:“他們的老師都教了他們什么?是怎樣教的?為什么會教成這個樣子?”我的同事安慰我說,我只判了一部分考生的卷子,不代表考生整體情況;可能問題并沒有那么嚴重。我盡管接受這樣的解釋,但是,這并不能減少我的擔心:這些人恰好是現在或畢業后要去當老師的人,他們的問題,會一而十、十而百地影響正在接受教育的孩子們,就像他們自己當初也是被別人教育出來的那樣。
還有的同事這樣勸我:“你可能參加閱卷太少了,看多了就慢慢習慣了。”我承認我閱卷比較少,但是,即使我看得很多,即使我天天都在看,我也不愿意“慢慢習慣”。
也許,眼前的丑陋,正是與教育有關的多數人“慢慢習慣”的結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