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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四十余年前的1082年,虛歲四十七的蘇軾在黃州聽見新年的爆竹聲,想了想剛剛過去的這一個壬戌年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不過就是修起幾間房子、見了一些朋友、去了幾處地方、作了一些詩文罷了。
不過也就是普通尋常、平平無奇的一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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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今年的第一篇文章,是祭文。蘇子正是蘇軾堂兄蘇渙的長子,前一年的九月在成都任上病逝。正月初三,蘇軾為其作一篇祭文。
蘇軾像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
此時蘇軾全家已在黃州的臨皋亭住了一年多。臨皋亭本是官邸,本來不是蘇軾這樣被貶謫的罪官有資格入住的,因此蘇軾對助他入住的時任鄂守朱壽昌感激不已。
臨皋亭下行八十余步便是長江,雖然江景壯美但房屋窄小,對蘇軾一家二十余口老小而言實在逼仄。是以在新年的正月十五左右,便在朋友的幫助下,于東坡一處眼界最佳的空地上開始建造房屋。
五間房屋,到二月就建好了,蘇軾將其命名為“雪堂”:在大雪天中竣工,屋內(nèi)四壁也都掛滿了蘇軾自繪的雪景,“起居偃仰,環(huán)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保ā堆┨糜洝罚╇m然眼界開闊,但觸目四向皆冷,或者一如蘇軾當時的心境。
房屋即便建好了,生活品質(zhì)卻一如既往。三月初四是寒食節(jié),倒春寒的冷雨不期而至,觸景生情倍感途窮的蘇軾只能作詩二首以紀,“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黃州寒食詩二首》)
《黃州寒食詩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黃州寒食詩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子。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这抑蠛?。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
右黃州寒食二首。
幸好寒冬總有盡處、春天總是要來,蘇軾的心情跟著溫度的上升也漸漸好轉(zhuǎn)。三天后他去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看田,返回途中遇雨,同行的人都不免狼狽,唯獨蘇軾似未曾覺。須臾天空放晴,蘇軾作了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雖然意氣灑脫不羈,但畢竟春寒未盡、蘇軾也不年輕,淋了冷雨還是害了左臂腫痛的病。他去求黃州當?shù)氐尼樉拿t(yī)龐安常醫(yī)治,龐安常雖然耳聾但絕頂聰明,且愛書畫文物,因此蘇軾在龐家盤桓數(shù)日、時常把臂同游。
故宮所藏的蘇軾畫像
一晚蘇軾酒醉,入夜后在一處鄉(xiāng)野溪橋上枕臂小憩了一會。醒轉(zhuǎn)后見亂山蔥蘢、流水鏗然,于是詩興忽起,在橋柱子上題了一首《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p>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杜鵑啼聲中,蘇軾的春天無聲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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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距黃州知州官邸數(shù)百步的少西山麓,江岸邊有一片壁立的絳紅色斷崖,俗稱“赤鼻磯”,傳說即是周瑜破曹的赤壁古戰(zhàn)場。蘇軾來黃州的第一年,夏天就帶著兒子蘇邁、劃著小船第一次夜游赤壁,乘興寫了一篇寥寥數(shù)十字的短章《赤壁記》“……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p>
金 武元直 《赤壁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一處赤壁,成了蘇軾在黃州的常去之處。江岸的細石,在江水的沖刷下往往溫潤如玉,且有深淺紅黃各色,也有具細密紋路如指紋者。蘇軾自己既撿,也用餅餌從孩子手中交換,一共收集了二百九十八枚。大者如棗栗、小者如芡實,用銅盆裝盛、注入清水,水光下色彩繽紛。
攢了近兩年的石頭,到了這年五月,因為廬山歸宗寺的了元禪師遣使來看蘇軾,蘇軾將數(shù)百枚奇石贈與了元,戲稱為“怪石供”。了元禪師,即是后世所熟知的佛印和尚。兩人締交,即似在此時。
描繪東坡題竹的《題竹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從廬山來的,還有道士。四川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差不多在此時也從廬山來到黃州,贈與蘇軾釀造蜜酒的秘方:每次用蜂蜜四斤,煉熟加熱水再加面曲和酒曲,靜置發(fā)酵后煮沸即成。嗜酒的蘇軾大喜,作《蜜酒歌》“真珠為漿玉為醴?!?/p>
蘇軾雖然被貶黃州,但慕名而來拜謁的人并不少。同為書法“宋四家”的米芾那時還只三十二歲,這一年他去南京見過王安石之后,又來黃州拜見蘇軾。雖然還默默無聞,但米芾面對一個前宰相、一個名滿天下的文豪,卻“皆不執(zhí)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逼渥砸暽醺?,于此昭然。
也許唯有蘇軾這般的天縱之才,方能同樣賞識后起之秀的不凡才情,他與米芾一見如故,在雪堂熱烈討論書畫和詩文之道,把自己珍藏的吳道子真跡拿出來共同賞鑒。
一日蘇軾酒酣,找出一張畫紙來讓米芾貼在壁上,然后濡筆弄墨、面壁而立、懸肘而畫,畫的是竹子、枯樹和怪石。
蘇軾《瀟湘竹石圖》,中國美術館藏,目前正在四川博物院展出
瀟湘竹石圖
畫作采用長卷式構(gòu)圖,展現(xiàn)了湖南零陵瀟、湘二水合流處的蒼茫景色。
米芾看他畫竹子,一筆從地畫起直至竹杪,跟通常由杪到地、先竹竿后竹節(jié)的通常畫法不同,忍不住發(fā)問:“何不逐節(jié)分?”
蘇軾答他:“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
米芾欽佩不已。如果蘇軾不是畫技超凡,恐怕也很難讓心高氣傲的米芾心折。這幅贈與米芾的竹石圖,即為兩人訂交之始。或石或酒或畫,蘇軾總能交到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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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這年的七月十六,天氣還是夏日天氣,蘇軾卻知道秋意已至。這一日晚間,他和朋友泛舟赤壁之下,把酒賞月、臨風聆樂。在楊世昌余音裊裊的洞簫聲中,蘇軾在江上百感交集,于是就有了一篇以“壬戌之秋”開頭的《赤壁賦》。
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笨陀写刀词捳?,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p>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于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p>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赤壁賦》寫完不久,蘇軾又在一日酒酣后逸興橫飛,用草書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手跡勒碑摹拓本,西安碑林藏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在款識中寫道,“久不作草書”,剛才“乘醉走筆”,感覺“酒氣拂拂,似指端出也。”
后人如今已無緣得見這幅草書真跡,但蘇軾也萬萬想不到,在后世奠定了他宋詞“豪放派”的宗師地位的,也就是這寥寥數(shù)字。酒,一如蘇軾的興奮劑。
九月間的一夜,他又與朋友在江上飲酒、醉后歸家。因為喚不醒沉睡的家童,于是被關在門外的蘇軾唯有在風露浩然的秋夜、獨看江水接天的風景。這一刻,字句自己就會在腦海里跳出來,于是吟成一首《臨江仙》詞: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一生作過十二首《臨江仙》詞,近代俞陛云認為,這一首與九年后蘇軾在杭州寫的《臨江仙·送錢穆父》“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起,是其中最好的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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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十五,蘇軾再次與楊世昌等好友載酒泛舟于赤壁之下。跟三個月前江上泛舟不同,他這次獨自登上赤壁,“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
嘯聲既息,也自覺“悄然而悲,肅然而恐”,于是回到舟中,任其自流。一只孤鶴橫江而來,長鳴而去。幾個時辰后,蘇軾夢見一名道士笑問他:“赤壁之游樂乎?”
醒來后蘇軾再作賦一篇詳述這晚經(jīng)歷,后世稱其為《后赤壁賦》。雖然黃州赤壁并非真正的古戰(zhàn)場赤壁,但蘇軾兩篇《赤壁賦》一出,后世眾多以文才自負者再也無人為赤壁作賦:珠玉在前,不敢造次。
元 趙孟頫書《后赤壁賦》,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后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庇谑菙y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葢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皢韬簦∴嫖?!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雖然雪堂二月就已建成,但蘇軾也仍然時常在臨皋亭居住。十月過后,全家才都搬到了雪堂。本是侍女的朝云,來黃州后成為了蘇軾的侍妾。黃州的冬天雖然寒冷,但有二十歲的朝云陪伴,蘇軾也會感到溫暖。下一年的秋天,朝云將為蘇軾誕下麟兒蘇遁。
但此時的蘇軾當然還不知道。
十二月十九日是他的生日,這一年他第三次來到赤壁,朋友郭遘和古耕道等為他慶生。雖然自稱唐代郭子儀后裔的郭遘只是黃州西市上賣藥的、古耕道也是市井中人“椎魯無文”,但蘇軾卻能與之真心相交。開辟東坡和修建雪堂時,郭、古二人出力都很大。
同游者還有秀才李委,他善于吹笛。酒酣之后笛聲漸起,“風起水涌,大魚皆出。”
生日過后,下一個癸亥年已經(jīng)不遠。在壬戌年末的爆竹聲中,蘇軾可能還想起了這一年的其它事:
他以為岷江是長江的正源,因此黃州之水是從家鄉(xiāng)眉山流下來的“峨眉雪水也”。七歲在眉山時,九十歲的朱姓老尼姑告訴他:她曾跟師父進入后蜀君主孟昶的宮中,適逢孟昶和花蕊夫人在摩訶池上納涼,還作了一首詞的前兩句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現(xiàn)在連這事也已經(jīng)過去四十年,于是信手補全了這首《洞仙歌》詞。時間流逝,孟昶、花蕊夫人和朱姓老尼都早已成灰。
這一年,密友陳慥(季常)的長兄陳忱(伯誠)去世。他去信安慰陳慥,后世將這封信稱作《人來得書帖》。
人來得書帖
軾啟:人來得書。不意伯誠遽至于此,哀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報,而止于是耶。季常篤于兄弟,而于伯誠尤相知照。想聞之無復生意,若不上念門戶付囑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則朋友之憂蓋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憂哀之無益,釋然自勉,以就遠業(yè)。軾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諱之言,必深察也。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撓亂,進退不皇,惟萬萬寬懷,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軾再拜。
知廿九日舉掛,不能一哭其靈,愧負千萬,千萬。酒一擔,告為一酹之。苦痛,苦痛。
這一年,司馬光在洛陽繼續(xù)埋頭撰寫《資治通鑒》,早被罷相的王安石每日在南京的鐘山道上騎驢尋詩,曾經(jīng)的重臣韓國公富弼風燭殘年,不得志的文彥博只能流連詩酒消磨時光。而自己,卻正為了填飽全家人的肚子而時常犯愁。
這一年的三月,他接待了黃庭堅的姐夫徐禧,但認為其貌似有膽實則疏狂,不足以擔當宋神宗交給他的軍國重任。半年后,在與西夏的永樂城之戰(zhàn)中,徐禧因剛愎自用而兵敗身死,數(shù)萬宋軍加統(tǒng)帥一起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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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個壬戌年年末,蘇軾可能還想到了未來:何時才能否極泰來、離開此地?
1082年,苦痛中的蘇軾未必知道自己正處在今生的最巔峰。一個人的所思所感因文字傳承而歷千年不朽,同時也有許多人無痕無跡無聲無息。歷史的篩子里,全是看不透的天機。
文/啟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