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一個下午,鄭棋和未婚夫陳晨因為婚前協議中的一項條款爭論起來。
這項引起雙方爭吵的條款是:“如果婚后生二胎,第一胎隨男方姓陳,第二胎隨女方姓鄭。”陳晨覺得這讓他無法接受。而在此之前,他們在“要生幾個孩子”的問題上已經鬧得有點不愉快——鄭棋想生一個,但陳晨認為生兩個孩子更好。鄭棋直接“懟”了陳晨:“又不用你生,你當然覺得更好。”
陳晨對于孩子姓氏的問題很執著,最終雙方各退一步,把這一條修改為:“首胎無論是什么性別,均姓陳;二胎或后續嬰兒,如果是男孩姓陳,如果是女孩則隨女方姓氏。”
簽婚前協議的年輕人正在逐年增多。
《中國青年報》在2017年的調查顯示,接近60%的受訪者表示能接受婚前協議,而在2010年的相似調查中,這個數字還僅僅是10.3%。
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中,簽訂婚前協議似乎大多發生在豪門家庭,意在保護婚姻關系其中一方的巨額財產。而如今,收入普通的年輕人也開始用一份婚前協議作為自己邁入婚姻的第一步,并且大多是女性一方主動提出。
在親密關系里,女性不再只會提出“你愛不愛我”的過時問題,在今天,她們選擇拿出一份冷靜的協議,直接展開一場對于雙方底線的試探。
鄭棋今年33歲,生活在鄭州,做教育培訓工作。未婚夫陳晨比她小2歲,在上海從事醫藥行業。倆人的老家都在河南,一年多以前,他們通過相親認識。鄭棋是中專學歷,父母都是公務員,目前,她自己在鄭州有房有車。而陳晨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父母都是農民,陳晨考到復旦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就留在上海做醫藥工作,還拿到了上海戶口。鄭棋如此形容他們的結合:“他家庭條件比我差一點,但我學歷不如他。相親后相互的感覺都不錯,就決定在一起了。”
雖然鄭棋比陳晨大,但相比之下,陳晨似乎更想快點結婚。疫情穩定后,他幾次提出想先跟鄭棋領證,但鄭棋總覺得自己還沒完全確定。有一次,陳晨再次提起結婚的事,鄭棋脫口而出:“領證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必須得簽一個婚前協議。”為了趕快領證,陳晨欣然同意。
鄭棋參考網上的模板擬了一份婚前協議的初稿,第二天下午,她拿著電腦和陳晨鄭重其事地坐在桌前,一起逐條確認。
鄭棋擬好的婚前協議里,有關生孩子的各種事情占據了很大一部分。鄭棋覺得自己年紀不小了,生孩子所造成的身體、經濟壓力都會變大,因此只想生一胎,但陳晨不這么想。為了更好地保障自己懷孕后的權益,鄭棋在協議中寫到“最多只生兩個孩子(一次性多胎除外),如果超過一個的話,男方需要為女方準備100萬元的生育基金”,以及“女方在懷孕、哺乳期有拒絕離婚的權利”“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女方找月嫂或月子中心,以及女方產后恢復費用。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女方產后回歸職場”。
另一個重要的部分是財產劃分,鄭棋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房、車、存款等是婚前財產,只屬于自己個人,并且要求陳晨在婚后上交自己的工資。“因為我嫁給他相當于是'裸婚’,他房子、車、彩禮幾乎都沒有,我看重的是他未來的發展。但對我來說,婚后我的身體、收入肯定都要開始走下坡路。”陳晨一開始不同意上交工資,但爭論了幾番之后,還是妥協了。
鄭棋還特意強調了“忠誠協議”——婚后一方如果出軌,則需要“凈身出戶”,將婚后財產完全歸另一方支配。
除此之外,協議中還包括一些具體的婚后生活,比如家務分配、伴侶生病期間的照顧、雙方需要保留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空間……鄭棋覺得,事先探討這些生活細節很重要,條款也幾乎都是從鄭棋的視角出發。
為了一定程度上展現“公平”,鄭棋問陳晨有沒有什么想要補充的細節,陳晨想了半天,加上了一條:“吵架期間,雙方不許提出'分手’'離婚’等傷人字眼。”聽到這句話,原本很嚴肅的鄭棋一下子放松了,瞬間覺得陳晨有點可愛。
如今,收入普通的年輕人也開始用一份婚前協議作為自己邁入婚姻的第一步,并且大多是女性一方主動提出。
鄭棋和陳晨討論、修改了一整個下午,晚上睡覺前,他們各自簽訂了最終版本的婚前協議。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去領了結婚證。這份婚前協議和結婚證一起被兩人放在家中存放重要證件的抽屜里。
原本對于婚姻有點迷茫的鄭棋,開始有了一點安心的感覺。鄭棋成長于單親家庭,也早早就進入社會工作,她感覺自己“經歷了很多社會陰暗面”,對于婚姻關系本身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但陳晨和她相反,他的成長環境一直相對單純,他也才剛剛畢業工作,對他人有著更明顯的信任和真誠。
雖然這份協議沒有去做公證,很多條款幾乎沒有法律效力,但簽訂婚前協議的過程對鄭棋來說是一種變相的“溝通”:“我其實心里知道,從法律層面來說,我完全沒必要非得寫這么一個東西。但我的初衷就是想去試探和交流一下,看看哪些東西是他的底線,哪些又是我的底線。大家達成共識了,才能一起往下走。”
對于鄭棋來說,她和伴侶之間沒有長久相處的感情基礎,因此,白紙黑字的條款成了雙方感情的突破口。然而,也有人是因為見證了周圍朋友的婚姻樣本,才萌生了簽訂協議的想法。
生活在山東的希希今年26歲,經歷了雙方家長連續幾年的催婚后,她和男朋友在今年5月領證結婚。簽訂婚前協議的想法是希希提出的,“靈感”來自自己已婚的閨密們。希希常常會聽到閨密抱怨自己的婚后生活——彩禮、房子、孩子、雙方老人等。其中一個閨密結婚兩年,但最近她的丈夫出軌,因為房子是丈夫的婚前財產,她的手上也沒有存款,如果離婚,她幾乎什么都得不到。
聽到這樣的故事,希希就想著自己能做點什么,“趕緊先預防上”。因此,她跟男朋友提出:“咱們要不要領證前簽一份協議?”男朋友回答說:“你弄吧,弄好我簽就行。”
希希也是參考網上的模板列出了自己的協議,內容包括“彩禮只歸自己所有”“婚后男方需要上交全部工資”等。希希和男朋友都是獨生子女,在生活內容上,她還特意標注,春節、中秋等節假日,采取每年輪換的方式去雙方父母家,而不是固定只去男方家里過節。
希希的男朋友看完協議并沒有提出什么問題,果斷地簽了。希希感覺,這和男朋友平時的性格有關:“他平時就是比較無所謂,也很聽我的。可能年紀比我小,所以還比較好'拿捏’。”
協議內容確定以后,希希立刻發到了自己的閨密群里,其中有人還在談戀愛,有人已經結婚,她想聽聽閨密們的意見,也希望能為她們做個參考。
有別于人們刻板印象中“女性在情感關系中總是更感性”的說法,當代年輕女性正在大方地展現出一種“經濟理性”。希希和鄭棋都提到,自己在跟伴侶提出簽訂婚前協議的要求時很堅決,并沒有任何尷尬。“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他不同意簽,那我肯定也不會結婚。”鄭棋說。
但她們也都表示,和伴侶簽訂婚前協議這件事并沒有讓雙方父母知道,因為站在他們的視角上,這種事情很難理解。“我媽會覺得我在胡鬧、在欺負人,怎么結婚了,還把對方當作外人。”希希說。
2022年7月6日,北京。一對夫婦在鼓樓西大街騎著共享單車。
希希擬好婚前協議后,打電話咨詢了免費的法律熱線,她把自己的協議內容講述了一遍后,工作人員向她解釋,這份協議可以算作雙方簽署的一個民事協議,如果真的要計較法律效力,它可以作為未來打官司時的證據,但協議本身并沒有效力。
梁宇鴻是一位從事婚姻相關領域的律師,他觀察到,近年來簽訂婚前協議的人數的確逐漸上升,而其中有越來越多的女性意識到可以運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益。
從希希和鄭棋的婚前協議中的條款也可以看出,作為主動提出要求的一方,她們婚前協議的內容幾乎都是側重于保護女性一方的婚后權益。對此,鄭棋解釋說:“我覺得女生在婚姻中必然是弱勢的一方。比如很多人都會問'你工作和家庭是怎么平衡的呀?’,但是沒有人會問男生這個問題。男生該結婚結婚,該生孩子生孩子,對他的工作半點影響也沒有,所以我的確很在意保護自己。”
梁宇鴻也提到:“一般情況下,只要相關條款為平等自愿簽訂的,那基本都受到法律的保護。標準的婚前協議只會寫有關財產的分配方案。一是保護好雙方的婚前財產,避免婚后出現財產混同。二是可以將默認的婚后財產共同所有制轉變為各自所有制,也就是說婚后的收入歸各自所有,滿足雙方經濟各自獨立的要求。”至于涉及人身關系、生孩子、忠誠之類的條款,其實在實際情況中都是無效的。
對此,鄭棋也很了解,她覺得自己就是想要對方的一個態度,甚至只是想看對方爭論時的語氣和表達方式。她更在意的是協議上文字以外的東西:“如果他是態度比較委婉的,我就能接受。如果他跟我說,這條不行,就是不行,態度很強硬或者怎么樣,那我一定會爭到底。”
在這個時代,婚姻或許已經退去了更多的激情和沖動,是一個需要勇氣和理性的決定。“結婚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你要跟這個人朝夕相處,你們要共同孕育下一代。但是時代變化太快了,沒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做的。”梁宇鴻說,“對另一半的期待值不要過高,不要總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半身上,不要在對方身上索取。兩個人處于勢均力敵的狀態,才可能經營好自己的婚姻。”
作者 崔斯也
atomlennon@163.com
排版 李潤筠
運營 李靖越
監制 羅 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