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同勝
電影《狩獵》講述了北歐小鎮里發生的一個極其尋常的生活故事:幼兒園小朋友克萊爾撒了一個謊,說老師盧卡斯性侵了她;盧卡斯從此開始艱難地生活,小鎮里已沒有他的生存空間。他猶如被狩獵的一頭野獸,在無名的密集槍聲中四處碰壁、垂死掙扎。作品的動人之處、卓越之處在于,雖然屬于微觀日常情感敘事,但有思想、有靈魂、有真情、有深度。它在想問題,也讓觀眾思考。
通常人們總是相信,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盧卡斯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精心照顧幼兒園里的孩子們。由于接送過幾次克萊爾,克萊爾對他很有好感。有一次,克萊爾主動親吻了盧卡斯。盧卡斯批評并教育了她。克萊爾做了個心形玩具,放進了盧卡斯的口袋里。盧卡斯還回去時,克萊爾撒了謊:“那不是我的。”這件事,使克萊爾幼小的心靈受了傷,變得極其討厭盧卡斯。于是,她對園長說盧卡斯長得難看,還性侵了她。
園長認為此事重大,家長們也這么想,沒有人不這么想。園長請來一位名叫歐勒的心理學家給克萊爾做診斷。歐勒從職業角度出發,誘導克萊爾說出事情經過。克萊爾著急出去玩,就默認了歐勒的說法。于是,克萊爾的父母開始痛恨盧卡斯。盧卡斯失業了,不僅受到了兒子的責怪,跟女朋友也發生了沖突。
性侵的謠言,對盧卡斯來說是致命的。從此,他成為了眾矢之的,眾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小鎮里的每一個人,出于正義感而鄙視、厭惡和欺凌他。雖然克萊爾后來多次為盧卡斯辯解說“他什么都沒有做過”,但已經沒有人聽她說話了。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周圍人的義憤填膺、冷暴力,扼殺了盧卡斯的倫理生命。超市老板不歡迎他,職工不賣貨給他。小鎮里的人,對他皆白眼相向、橫眉冷對。克萊爾的媽媽,罵盧卡斯是“變態的瘋子”。
法庭對這一性侵案件進行了預審。幼兒園里的孩子們口供一致,都指向了盧卡斯家的地下室。然而,警察實地調查后,發現盧卡斯家根本沒有地下室。也就是說,證據不足。但這,并不意味著盧卡斯是無辜的。除了兒子,沒有人信任他。盧卡斯有條小狗芬妮,一天夜里不知被什么人給勒死。圣誕節,小鎮上的人都去教堂做彌撒。盧卡斯的委屈,在圣誕歌中隨著淚水涌出。他的身體,有種習慣性的反應:如果撒謊眼睛就眨。談到性侵一事,他逼問克萊爾的爸爸,自己眨眼了么?經過再三斟酌與考量,克萊爾一家與盧卡斯和好了,但并不能和好如初。
北歐小鎮的成人禮傳統,是孩子親手獵過鹿。當盧卡斯去查看鹿的時候,有人在背后朝他開了一槍。誰開的槍?陽光普照,逆光中看不清究竟是誰開了槍。魯迅曾經說過,戰士在無物之陣中亦無所作為,只能是老衰死去,因為到處都是無物之物,投槍無處可擲。那么,《狩獵》中的日常生活悲劇,究竟是誰之過?克萊爾無意中對園長撒的謊,幼兒園園長可敬的責任心,心理學家的職業精神,眾人的正義感等,這是群體激化的后果,還是社群流言的力量?如何化解人與人之間的誤會,明辨倫理生活中的是與非?
善意的思想,總是呼吁人們去對話、溝通和交流。這種辦法,按理說是有效的。可是從《狩獵》來看,難以徹底消除誤解,擺正扭曲的事實。法庭的判決、克萊爾父親的歉意,終究無法洗白盧卡斯的冤屈。因為生活中的一些事件,是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有時候,真相還慣以變相的面目,甚至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假相橫空出世。
偏見為何如此根深蒂固,人們的相互理解為何這么難?悲劇是理性的無奈,它就是這個世界的實質。個體經歷的,是自己的經驗。經驗他人的經驗何以可能,理解他人的理解何以可能?我們總希望給世界涂上一絲亮色,然而自欺欺人的肥皂泡,用不了多久就會破碎消失。生活的日常性,是倫理世界中的無物之陣。一個缺乏信任的社會總在“狩獵”,人人都可能被不知來自何處的“槍”所擊傷。
影片《狩獵》,好就好在真實而傷痛,溫情而殘酷,充滿了生活的泥土氣息,深刻地反思了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不信任、流言蜚語等倫理沖突。而不少影視作品,之所以被詬病,一是人物假,或違背了性格邏輯而顯得十全十美,或情感世界蒼白單一;二是情節假,或將好人好事、惡人惡行箭垛式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或完全是日常生活的影子、實錄,充斥著小悲歡、無聊賴,缺乏理想主義之光。(張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