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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 亮 呂點點 | 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及其借鑒

作者簡介


俞亮,北京工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摘  要

將罪錯未成年人作為一個整體對待,并根據其個性因素差別分級構建相應的處遇措施是實現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向更加公平、高效、人道目標發展的必然要求。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并且在罪錯未成年人的責任年齡、罪錯行為的嚴重程度、罪錯未成年人的處遇措施以及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訴訟程序等方面都建立了發達的分級制度。在充分借鑒其立法規定、相關經驗和理論成果的基礎上,我國未來在構建和完善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時應當首先從正確理解和貫徹教育優先原則、確立罪錯責任年齡、適時調整刑事責任年齡、完善針對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罪錯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措施這幾個方面做起。

一、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理念的提出

(一)一體化的罪錯未成年人概念

 罪錯未成年人并非是正式的法律概念,而是從有效進行犯罪預防和對未成年人進行全面司法保護的角度出發,為方便犯罪學研究和構建完整的未成年人司法制度而使用的一個概念。從范圍上看,罪錯未成年人大體包括以下幾類:第一,年滿十四周歲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未成年人,即刑法意義上的犯罪未成年人,包括十四周歲至十六周歲因實施刑法規定的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罪這八類犯罪而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未成年人,以及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實施刑法所規定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第二,已經實施了觸犯刑法所規定罪名的行為,卻僅僅因為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而未被作為罪犯處理的未成年人,包括十四周歲至十六周歲觸犯了刑法規定的八類犯罪以外罪名的未成年人,以及十四周歲以下觸犯刑法各類罪名的未成年人;第三,其他實施了雖然不屬于刑法所規定的犯罪行為,但仍然對社會或未成年人自身的健康成長產生不利后果行為的未成年人。之所以將這些未成年人統一稱為罪錯未成年人,一方面從廣義的角度看,犯罪是指一切違反社會秩序,并使其實施者受刑罰或保安處分處罰的行為。無論這些未成年人是否能夠依據正式的刑法被追究刑事責任,其所實施的行為都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都屬于犯罪學意義上的實質犯罪。雖然這些罪錯行為因為犯罪主體年齡的不同或所實施罪錯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不同而在法律責任的承擔方式上會有所差別,但這些未成年人事實上可能都已經具備了一定的明辨是非能力,即對自身所實施行為的性質有理解能力和判斷對錯能力,在主觀方面可以被認定具有過錯和可責性,需要對自身的行為承擔一定的法律責任。同時,造成這些未成年人實施罪錯行為的背后原因基本上是相同或相似的,如不能對這些共同的原因及時進行制止和處理,則一些較輕的不良或違法行為就極有可能最終發展成為嚴重的犯罪行為。因此從犯罪預防的角度出發,除了應當對已經實施了刑法意義上犯罪的未成年人進行教育、挽救和改造,以幫助其有效回歸社會,防止其重新實施犯罪,還應當對所有已經惡意實施危害社會行為,但僅僅因為不夠刑事責任年齡或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不夠嚴重而尚未構成刑法意義上正式犯罪的未成年人進行提早干預,防止其因今后達到刑事責任年齡或進一步放縱自己的過錯行為而轉變成為真正刑法意義上的罪犯。既然罪錯未成年人在其行為性質、主觀惡性、產生原因和預防再犯的目標、方式、理念等方面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在犯罪學上可以將其作為相同的一類人加以對待。另一方面,采用一體化的罪錯未成年人概念也有利于促進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整體發展。如今,世界各國的未成年人司法制度普遍將預防青少年犯罪和為未成年人提供司法保護作為其兩大基本目標和價值,在內容上也同時包括了刑事司法程序和民事司法程序兩種處理方式,并且允許司法機關在處理未成年人案件時可以根據需要在兩種程序之間進行轉換。如果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僅將其適用對象局限于實施了刑法意義上犯罪的未成年人,則無疑會忽略更多已經具有犯罪傾向,僅僅因為不夠刑事責任年齡或行為的危害程度不足而無法進入到刑事司法程序當中的未成年人,進而妨礙從整體上綜合考量選擇最適合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教育、改造的措施。事實上,犯罪學的研究已經表明,所有實施罪錯行為的未成年人背后都存在著不良的生活環境、不合格的家庭教育與監護、身心發展的不健全或不成熟等原因,因此他們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家庭監護缺失、社會救助不足、國家親權不充分的受害者。將罪錯未成年人作為一個整體納入到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適用對象中不但有助于更加及時、全面、有效地預防犯罪,而且可以使更多的未成年人得到司法機關的關注、教育、救助和保護,從而提高對未成年人權益的整體司法保護水平,促進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全面、均衡發展。

 當然,是否采用一體化的罪錯未成年人概念還與一國所采取的特定刑事政策內容有關。在法國,關于刑事政策的概念大體有三種學說,即狹義說、廣義說和最廣義說,其核心的差別就是各自的適用對象有所不同。其中狹義說將適用范圍僅限于刑法上所正式規定的已然犯罪行為,而廣義說則在狹義說的基礎上增加了對未然犯罪的預防行為,最廣義說則在廣義說的基礎上又將越軌行為包括在內。其中受到刑事政策調整的越軌未成年人大體包括雖沒有實施任何刑法上的犯罪行為,但已經處于危險狀態的未成年人,包括因犯罪所揭示和披露出越軌行為的少年犯和因吸毒成癮、乞討、流浪等升格為犯罪的越軌未成年人,其范圍大體等同于本文所使用的罪錯未成年人范圍。目前,法國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和司法實踐采取的都是最廣義的刑事政策說,強調對于犯罪的青少年和不良青少年的保護與處理作出的一切決定,其責任都屬于司法當局,即將罪錯未成年人作為一個整體都納入了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適用范圍。

(二)分級處遇理念的確定

 雖然由于未成年人各類罪錯行為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連續性和可轉化性,因此從預防犯罪和全面保護的角度出發可以將其作為整體一并納入到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適用范圍當中,但辦案機關在處理個案時顯然還需要根據罪錯行為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和罪錯未成年人的主觀惡性程度選擇采取不同的應對措施,即采取相應的分級處遇措施,以最大程度地保證處遇措施的公平性和有效性。長期以來,分級處遇方式一直是犯罪學、監獄學所倡導的一種罪犯矯正方式,并已經在我國部分監獄、社區矯正機構對服刑人員的監督、管理、教育、改造過程中被嘗試適用。一方面,分級處遇制度的建立符合整個社會管理體系分工日益細化的趨勢,其“因人施教”的理念顯然更有利于提高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改造效果;另一方面,該制度也符合傳統刑法所強調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即行為人所應遭受的懲戒應當與其所實施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和行為人所具有的主觀惡性程度相一致。只有通過對行為結果、行為人和處遇措施進行合理的分級,并在彼此之間建立起明確的對應關系,才能使行為人和廣大人民群眾都清晰地認識到對行為人的處遇方式取決于行為人自己及其行為造成的危害后果,從而保證各類處遇措施適用的公平性和正當性。此外,分級處遇理念的提出將會促使司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不但要關注已經造成的危害社會結果,還要關注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等相關因素,其對各類因素的分級過程本身就會加深司法機關對行為和行為人的全面考察和準確評估,而最終所選擇適用的不同等級處遇措施顯然也必須同時滿足對行為的公正報應和對行為人的有效改造之需要。由于分級處遇的理念在最大程度上符合當前各國司法制度所普遍追求的處遇措施個別化目標,尤其適合對尚處于身心發展都具有高度可塑性的未成年人改造,因此也被認為是對未成年人罪錯行為進行有效治理的最重要原則和依據。

 事實上,未成年人司法制度能夠從成人司法制度中分離出來本身就是基于將司法制度中的未成年當事人與成年當事人分級處理的結果,而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分級處遇則是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內部進一步完善和精細發展的必然要求。以法國為例,其在將所有罪錯未成年人納入未成年人司法制度適用范圍的同時,也會將罪錯行為做進一步的區分,并根據各自對社會造成危害的輕重程度和社會團體對這些行為的容忍程度建立一個多層次的防范戰略。2019 年,法國制定了《2018-2022 年司法規劃和改革法》(Loi de programmation et de réforme de la justice 2018-2022),明確提出要對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進行改革以提高其效率和效果,基本方法就是使對罪錯未成年人的處遇方式更加多樣化,特別是司法安置類型的多樣化,以便這些處遇措施既能適應每個青少年的特點和需要,又能夠與他們所犯罪行的性質和嚴重程度相一致。為此,該法在強制教育措施中增加了一種介于在全開放式場所和封閉式安置之間的第三種照料方式:日托教育措施,以確保對輟學未成年人的集體照料。該措施能夠通過各類常規的和定制的教育活動使未成年人獲得新的技能、生活上的平衡、責任感和專業知識,并且可以使未成年人得到強化的、多學科的、復合式的陪伴,從而實現根據符合每個人具體需要的時間安排來提供持續的日間照料。此外,該措施還將有助于避免未成年人被適用安置措施,并使這部分青少年盡量與外界的日常生活節奏相一致,從而使他們能夠可持續地融入社會或返回學校,該項措施的創設無疑將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的發展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

二、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的基本內容

(一)罪錯未成年人的年齡分級

在法國,決定其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最重要一部法律就是1945年2月2日的《未成年人犯罪法》(l’ordonnance n°45-174 du 2 février 1945 relativeàl’enfance délinquante),該法提出并由憲法委員會確定的一項基本原則就是未成年人按年齡減輕其承擔的刑事責任,而各類教育性措施也必須根據兒童的個人情況由專門法院依據適當程序作出,并與兒童的年齡相適應。不過 1945年的《未成年人犯罪法》中并未規定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最低年齡限制,法官可以對未成年人是否具備明辨是非的能力進行評估,但卻規定了可以采取各類司法回應措施的不同最低年齡。雖然該法只規定了對于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可以適用教育措施,而對于十周歲以下的年齡段沒有再進一步細分,但在1956年12月13日的拉布博案中(Arr êtLaboube)中,下級法院認定一名六歲男孩拉布博犯過失傷害罪,并被判處“送還家長”的教育措施。但最高法院撤銷了下級法院的判決,其理由是“根據法律的一般原則,對未成年人提起指控其參與的行為必須有證據能夠證明其理解和意圖實施該行為。任何罪錯行為,即使是過失犯下的,都必須是在有理智和意愿的情況下作出的”。雖然學者之間對于該判決意義的理解還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但基本一致認為該判決是在宣告七周歲以下幼兒被推定不具備明辨是非和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因此無論其實施了何種性質和程度的危害社會行為,都不能對其適用任何強制性措施,包括教育措施,這就意味著只有七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才有可能被作為罪錯未成年人被納入到司法程序當中處理。目前,根據所能承擔的強制性法律后果不同,法國的罪錯未成年人可以被劃分為以下幾個級別:

1.七周歲至十周歲的罪錯未成年人。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已經開始接受正式的國民教育,并具備了一定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負責調查案件的警察和憲兵已經可以聽取其意見。但其仍被認為還不具備接受刑事懲罰的能力,既不能對其采取司法扣留或拘留這類刑事訴訟程序上的強制措施,也不能對其作出任何具有懲罰性質的實體處遇措施。對此年齡段的罪錯未成年人只能適用適當的保護、幫助、監管等教育措施,包括由一名教育工作者陪伴、安置在寄宿學校,交給家長管教、司法保護、賠償、監視自由、日勤活動等,并且這些教育措施只能由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作出。

2.十周歲至十三周歲的罪錯未成年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國民教育,此階段的未成年人大都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認識、理解道德標準和紀律規范的能力,但發育程度上的個體差異決定了需要由法官在個案中根據未成年人的具體情況來決定其是否接受刑事懲罰。如果法官認為在案的未成年人還不具備足夠的明辨是非能力,案件將會被轉為由民事法庭進行不公開審判,并可以決定對其適用教育措施。如果法官認為其已經具有足夠的明辨是非能力,則可以決定對其適用一定的刑事處遇方式。一方面,在訴訟程序上可以決定對其適用不超過十二小時的司法扣留,并且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再延長十二小時,也可以在調查和預審過程中對其監視自由,但不得適用審前羈押。另一方面,在實體上可以認定其行為構成刑事犯罪,并且根據其觸犯的罪名適用不同的處置方式。除了可以繼續適用教育措施之外,還可以適用禁止前往某些地方、禁止會見某些人、限制某些日常活動等教育性懲罰措施,但這些措施只能由少年法庭作出。不過,總體來講此年齡段兒童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仍屬于少數,在整個青少年被定罪人中只占3% 至4%,且數量自2005年以來基本保持穩定。

3. 十三周歲至十六周歲的罪錯未成年人。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被認為已經具備了基本的明辨是非能力,對自己的罪錯行為應當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只是因為其心智發展還不完全成熟,主觀惡性程度相對于成年人較小,進行矯正、改造后正常回歸社會的可能性更大,法律規定此年齡段的罪錯未成年人承擔不可推翻的推定減輕刑事責任,即罰款不能超過7500歐元,監禁刑不得超過成年人最高刑罰的一半。在追訴程序的適用上,對其可以適用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拘留。對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也可以適用審前羈押,但只能針對被當場抓獲的犯重罪者。審前羈押的最初期限是六個月,經公開的對席辯論聽審后可以被再延長六個月。此外,根據2002年9月9日2002-1138號《司法指導與規劃法》(loi n°2002-1138 d’orientation et de programmation pour la justice du 9 septembre 2002),此年齡段的涉嫌實施重罪的未成年人,如果可能被判處五年以上的監禁刑且該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此前被判處過教育措施、教育性懲罰措施或刑罰的,或者可能被判處七年以上監禁刑的,可以對其適用司法管制和“從快審判”程序。在實體處理方式上,除繼續可以適用教育措施和教育性懲罰措施之外,可以對其宣告正式的刑罰,如公民資格實習、罰金、監禁或緩刑、假釋考驗。《司法指導和規劃法》還允許教育者在審前羈押期間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從而使教育行動自監禁之初就得以展開。此外,對此類未成年人還可以適用不得超過一年的刑罰替代措施,在形式上包括被安置在封閉式教育中心、接受就學或職業教育培訓、遵循之前法官做出的安置決定、向精神科專家或心理學專家咨詢、參與日勤活動等。

4. 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的罪錯未成年人。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心智基本成熟,基本具備了完全行為能力,幾乎已經可以和成年人等同對待,只是基于人道主義理由或者回歸社會的更大可能性等功利主義理由可以在適當情形下比照成年人從寬處理。在追訴程序上,可以對其適用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的拘留,并可以經批準后延長二十四小時。對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無論其實施的是輕罪還是重罪,都可以適用司法管制和審前羈押。在實體處理方式上,雖然可以對此年齡段的未成年人優先適用教育措施,并且在可適用的刑罰替代措施方面與十三周歲至十六周歲年齡段的罪錯未成年人一致,但已經可以適用與成年人內容相同的刑罰,只是在刑期上是成年人的一半。不過,法律也明確規定了在再犯暴力犯罪等例外情況下可以排除減輕刑事責任,對其適用與成年人相同的刑罰,但法官必須說明不適用減輕刑事責任的理由。此外,如其被判處緩刑,則可以附帶適用公益勞動、強制佩戴電子手鐲、居住在封閉式教育中心等措施。

(二)不同嚴重程度的罪錯行為分級

在法國,根據罪錯行為給社會造成的危害嚴重程度和可能判處的刑事處罰可以將其分為違警罪、輕罪和重罪。這種“罪分三類”被認為是法國刑法的基本原則,其在犯罪分層的前提下確保了犯罪圈的統一和法國刑法的統一,也確保了罪刑法定主義的全覆蓋。

1.違警罪。違警罪是法國刑法中所規定的性質最輕的一類刑事犯罪,與輕罪和重罪不同的是,違警罪并非由議會通過法律的形式加以規定,而是被規定在由政府制定的行政規章當中,因此創設、修改、取消違警罪的主體實際上是行政主管當局,只是其必須服從立法者在《刑法典》和《刑事訴訟法典》中所確定的基本原則。由于法國憲法規定對人身自由的剝奪需要通過法律的形式加以規定,因此針對違反違警罪的刑罰只有罰金刑一種主刑,而不能適用監禁刑。此外,違警罪本身還可以根據其嚴重程度分為五級,每一級違警罪所對應的罰金刑數額也有所差別,最高不超過3000歐元。除主刑之外,對于所有違警罪都可以適用《刑法典》第131-16條所規定的補充刑,而對于第五級違警罪還可以適用《刑法典》第131-17條所規定的補充刑和第131-14條規定的通過宣告剝奪或限制一項或數項權利來代替罰金的替代刑。總體來看,違警罪的嚴重程度基本上與我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所規定的“不良行為”、“嚴重不良行為”和《治安管理處罰法》中所規定的治安違法行為相接近,因此除第五級違警罪將被系統地登記在法國司法部的國家犯罪記錄中以外,第一級至第四級違警罪則不計入,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法國刑法所采取的最廣義犯罪的刑事政策。

2.輕罪。根據《刑法典》第131-3條的規定,輕罪是指可能被判處最高不超過十年的監禁刑或至少 3750歐元罰金刑的罪行。除可以被判處監禁刑和罰金刑以外,對于實施輕罪的還可以判處公民資格實習、公益勞動以及2007年3月5日《關于預防違法犯罪的法律》(loi n ° 2007-297 du 5 mars 2007 relativeàla prévention de la délinquance)所增加規定的懲罰 -賠償。總體來看,法官在決定輕罪應適用何種刑罰方面具有相當大的自由裁量權,為實現罪錯未成年人正常回歸社會的目標,司法實踐中往往廣泛使用替代刑。

3.重罪,根據《刑法典》第131-1條的規定,重罪是指可判處十年以上徒刑的罪行。需要注意的是,重罪僅僅是依據刑法規定可能被判處重罪刑罰的罪行,而并不意味著只能適用重罪徒刑和重罪羈押這兩種重罪刑罰,因此可以適用罰金刑和補充刑,只是不能適用替代刑。在個案當中,法官可以根據刑罰個別化原則對實施重罪的罪錯未成年人宣告適用重罪刑,也可以宣告適用輕罪刑、甚至是違警罪刑。

(三)罪錯未成年人實體處遇措施的分級

1. 教育措施。教育措施是一種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程度最輕的處遇措施,其在性質上不屬于刑罰,而是一種保安處分措施。雖然其可以溯及既往,但在其他方面則要服從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教育措施的目的是保護、救助、監督和教育未成年人,以幫助他們重新融入社會。從形式上看,教育措施包括訓誡、移交給法定代理人或其他值得信任的人、正式警告、監視自由、寄宿制或半自由制的未成年人監管、司法保護、救濟與賠償措施、日勤活動、解除措施、中止教育措施等。由于1945 年的《未成年犯罪人法》規定了“教育優先”的原則,并得到了憲法法院的承認,要求“未成年人之矯正工作應盡量采用適當的教育措施”,因此該措施是適用范圍最廣泛的處遇措施,在宣告主體、適用對象、方式、時間等方面也非常寬松、靈活,并始終與未成年人及其家庭情況的變化相適應,其形式可以被隨時更正。一方面,這些措施可以作為一種臨時措施在判決之前就加以適用,如監視自由、日勤措施可以作為刑事和解程序中的臨時措施,機構安置也可以作為預審階段的臨時措施,甚至可以成為執行階段“司法保護”中的一項措施。另一方面,這些教育措施還可以與刑罰措施同時適用,如將監視自由作為審判后的判決或者緩刑考驗期內的一項考驗義務,或將日勤措施作為判決內容附加在限制自由刑上或者在調整自由刑時適用。此外,由于少年法官同時處理刑事和民事案件,其所適用的教育方法也統一化了。因此對于不滿十三周歲的未成年人,如被宣布不負刑事責任,則會受到民事法庭之不公開審判,并可以由少年法官根據民事訴訟程序判處其與教育措施性質相近的教育性幫助措施。

2. 教育性懲罰措施。該措施是2002年的《司法指導與規劃法》所新設的一類刑事制裁措施,其適用對象僅針對未成年人,目的是為了彌補十三周歲以下未成年人不能被適用刑罰所留下的空白。從內容上看,教育性懲罰措施包括沒收犯罪物品、不超過一年的禁止出現在特定區域、禁止接觸被害人、禁止接觸其他共同犯罪人、救濟或賠償措施,不超過一個月的強制性“公民義務培訓”,不超過三個月且可以延長一次的公立或私立教育機構監管,一學年的寄宿制學校監管,完成學校任務,正式警告,不超過三個月且可延長一次的禁止夜間在無父母陪同情況下外出等。由于這些具體措施可能會針對罪錯未成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一次可以同時適用多種措施,并由法院指定的青少年教育機構監督實施。如果未成年人不遵守教育性懲罰措施,則可被寄放在專門為未成年人開設的教養所或教養中心。

從性質上看,教育性懲罰措施不僅在強制程度上處于教育措施與刑罰之間,而且也同時兼具懲罰和教育的屬性,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刑罰的報應功能,也可以起到預防再犯的功能。這種雙重屬性使得其許多措施在內容和名稱上與教育措施和刑罰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和明顯的替代性,因此不能與教育措施或刑罰同時適用。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其具有刑罰替代措施的屬性,該措施只能由少年法庭或者未成年人重罪法院通過附理由的判決來宣布,獨任制的少年法官無權宣布適用該措施。

3.刑罰。刑罰是可以適用于罪錯未成年人的最嚴厲懲戒措施,在基本類型、內容和功能上與針對成年人適用的刑罰沒有區別,包括定罪免刑、純粹的或附帶考驗的緩刑、賠償  懲罰、由未成年人本人承擔的不超過7500歐元的罰金、適用于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未成年人的公益勞動、社會 -司法跟蹤監督、公民實習、監禁刑等。其中對未成年人適用監禁刑應當是例外情況,并且應當在少年犯監區或少年犯專門監獄執行。不過,雖然對于可以被追究刑事責任的罪錯未成年人來說,判處刑罰顯然是其承擔刑事責任的當然方式之一,以發揮保衛社會和預防犯罪的功能,但基于人道主義和有效改造的理由,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刑罰仍有一定的特殊性。首先,從可以適用的刑罰種類上來看,《未成年人犯罪法》第20-4條和第20-6條明確規定以下刑罰不能適用于未成年人:禁止在法國居留,日罰金,禁止公民權、民事權及親權,禁止從事公職、職業活動或社會活動,禁止居住,關閉機構,排除參與公共市場及任何禁止類、剝奪類或喪失權利類刑罰;其次,基于教育優先于懲罰的原則,未成年人罪犯只在特殊情況下才可以被處以刑罰。因此刑罰只適用于十三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而對于十周歲以上不滿十三周歲的未成年人,即便被認定具備刑事責任能力,同時也具備對其進行適當懲罰的必要性,仍然不能對其適用純粹的刑罰,而只能適用教育措施或教育性懲罰措施。第三,根據未成年人減輕刑事責任原則,即便對十三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決定適用刑罰,則不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也只能承擔《刑法典》規定刑罰的一半。如《刑法典》所規定的刑罰為終身監禁,則該監禁不得超過二十年。而對于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只有在例外的情況下才可以不適用減輕刑事責任,如實施暴力犯罪的累犯。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三類處遇措施都是由少年司法機關作出的正式司法回應,適用相同的訴訟程序。但為了未成年人的利益,少年法官可以在說明理由的情況下不下令采取任何此類措施,或者只適用其中的某一項措施。而且并非所有的罪錯未成年人案件都需要最終適用正式的刑事制裁,越來越多的案件在到達法院之前或在刑事審判過程中被分流處理。隨著檢察官在決定案件最終走向方面的權力日益上升,當專門負責未成年人案件的檢察官認為不需要對罪錯未成年人提起公訴的,其有權直接作出法律警告,去衛生、社會或職業機構報到,進行賠償,根據法律或規章來恢復未成年人生活環境的正常化,刑事調解,適用刑罰替代措施等形式的追訴替代措施作為一種正式的司法回應。此外,如在其認為有可能對受害者所受損害提供賠償,有助于消除犯罪造成的不安,或有助于罪犯重新安置的情況下,檢察官可以在作出起訴決定之前經未成年人法定代理人的同意直接或通過司法警察、被委托人或調解人來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刑事訴訟法》第41-1條所規定的各類保安措施。其中,共和國檢察官在適用該條第2至第5款所規定的措施時還可以包括進行公民培訓或咨詢精神病醫生或心理學家的內容,并有權酌情確定由未成年人的法定代理人來支付實習費用。

(四)對罪錯未成年人訴訟程序上的分級

1. 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強制措施。刑事訴訟中的強制措施是針對還未被認定有罪錯行為的未成年人所適用的一種臨時性強制手段,本身并不具有懲罰屬性,因此應當遵循必要性原則和比例原則,即根據罪錯嫌疑人的人身危險性來選擇不同強度的措施。在法國,決定對特定嫌疑人適用何種強制措施的因素主要是該未成年人的年齡和其所涉嫌實施罪錯行為的嚴重程度,原則上年齡越小的嫌疑人只有在涉嫌犯有嚴重罪錯行為時才可以適用強制措施,并且優先適用強制程度最弱的措施。年齡越大的嫌疑人則可適用的強制措施種類越多,適用條件也相對更為寬松。由于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還不具有接受刑事懲罰的能力,而只能被適用教育措施,因此絕對不能對其適用任何強制措施。

根據強制措施對人身自由的強制程度不同,法國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強制措施可以分為:(1)司法扣留。其期限不得超過十二小時,在特殊情況下通過司法官說明理由的裁定可再延長扣留十二小時。該措施可以適用于十周歲至十三周歲的未成年人,條件是存在重大或相互吻合的線索可推測其犯重罪或可處至少五年監禁刑的輕罪或犯罪未遂的,并且需要得到檢察官、專門負責少年保護的預審法官或少年法官的事先批準后在其監督下執行。(2)刑事拘留。其期限通常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只有在犯罪嫌疑人的年齡是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時,才可以經司法官批準后再延長二十四小時。刑事拘留可以適用于十三周歲以上的所有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無論其實施的是輕罪還是重罪,但對于涉嫌觸犯違警罪的嫌疑人則不得適用。(3)司法管制,即由司法官敦促犯罪嫌疑人履行一項或數項義務并進行監管的一種強制措施。其在性質上屬于審前羈押的一種替代性措施,因此其適用對象和期限與審前羈押一致。如嫌疑人不遵守該義務,則會被轉為審前羈押。(4)審前羈押。雖然其可以適用于十三周歲至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但條件是該未成年人已經涉嫌實施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上監禁刑的輕罪、重罪或者是違反了為矯正而施加的司法管制義務。不過,該措施在每一種情況下的適用期限都較為復雜,既取決于嫌疑人的年齡,也取決于其所涉嫌的犯罪。其中,對于十三周歲至十六周歲的未成年嫌疑人如果其實施了重罪,并且應當被判處重罪刑罰或有逃避監督措施的情況,對其可以適用不超過六個月,并可以延長一次的審前羈押。如果所涉罪名是可處低于十年以下徒刑的輕罪,則羈押期限為十五天,并可延長一次;如所涉罪名系可處量刑在十年以上的輕罪,則羈押期限為一個月,并可延長一次。如果犯罪嫌疑人是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并且所涉罪名是重罪,則羈押期限為一年,并經過公開的對席辯論聽審后可以被最多延長兩次,每次延長六個月。如果其所涉嫌罪名是可處量刑在七年以下的輕罪,則羈押期限為一個月,并可延長一次;如果所涉罪名系可處量刑在七年以上的輕罪,則羈押期限為四個月,并可延長兩次。

2.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處遇措施的主體。在法國,司法官是保護兒童基本權利的重要主體,并最終決定著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何種處遇措施。同樣,根據不同案件中未成年人的不同年齡和所涉嫌罪錯行為的嚴重程度不同,其辦理案件的主體可以被分為以下幾類:(1)共和國檢察官,其有權對所有不準備提起公訴的罪錯未成年人適用追訴替代措施。(2)違警法庭中的近鄰法庭,負責審理涉嫌實施第一至第四級違警罪的罪錯未成年人;(3)預審法官,負責對涉嫌犯較為嚴重的輕罪和重罪的未成年人進行預審;(4)少年法官,負責審理涉嫌犯第五級違警罪或輕罪的未成年人,對第五級違警罪和最輕微的輕罪進行預審,以及擔任未成年人案件的刑罰執行法官。不過,少年法官無權對未成年人判處監禁刑或教育性懲罰措施,而只能決定對未成年人采取教育措施。(5)少年法庭。該法庭由少年法官主持,并有兩名非專業陪審員和一名書記官長一起組成。它負責審理不滿十六周歲未成年人實施的重罪案件和不滿十八周歲未成年人實施的部分第五級違警罪與輕罪案件,并同樣履行執行刑罰的職責。少年法庭享有完整適用所有類型處遇措施的權力,即在符合各自條件的情況下對各年齡段的罪錯未成年人適用教育措施、教育性懲罰措施和正式的刑罰。(6)未成年人重罪法院,該法院由三名專業法官(其中包括兩名兒童法官)和一個人民陪審團(抽簽產生的九名公民)組成,負責審理十六周歲至十八周歲未成年人所犯的重罪。該法院可以采取它認為適當的保護、援助、監督和教育措施,但不得判處超過成年人刑期一半的監禁刑。如果罪行對應的處罰為無期徒刑,則最高刑期不得超過二十年。

此外,在2012年1月1日至2017年1月1日之間,法國還曾設立過未成年人矯正法庭,其由一名兒童法官擔任庭長,以及兩名專業法官共同組成。該法院負責審理一小部分未成年人累犯實施的,并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上徒刑的輕罪案件,也可以審理屬于十六周歲以上未成年人累犯罪行的共同正犯或共謀犯的成年犯,以及與此類輕罪有牽連輕罪的共同正犯或共謀犯的成年犯。不過,由于該法院被認為破壞了少年司法的專業化原則,因此被奧朗德總統所廢除。

三、我國對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的借鑒

近年來,我國各地先后發生了多起由十四周歲以下未成年人實施的故意殺人等惡性案件,而且受害對象主要集中于其親生父母和周圍臨近的其他未成年人,其犯罪性質的反倫理性和行為人表現出的嚴重主觀惡性都激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強烈反響。但公安機關在處理此類案件時往往都顯得力不從心和無可奈何,不但在絕大多數案件中根本無法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對案件進行充分地偵查,而且即便在部分以存在犯罪事實為理由正式立案的案件中,最終也會因為行為人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撤銷案件,既無法對該未成年人采取各項刑事訴訟強制措施,更不能對其適用任何刑罰,只有個別案件才會依據《刑法》第17條第4款的規定對作案未成年人采取由政府收容教養的措施。即便如此,在政府收容教養制度已經長期淡出公眾視野,尤其是在大多數此類案件中作案人可能被單純放歸社會的情況下,對嚴重罪錯未成年人完全不追究刑事責任的作法遭到了公眾的普遍質疑,不但容易引起受害人一方的憤怒和當地群眾的恐慌,而且還被認為會對其他十四周歲以下未成年人產生非常惡劣的負面示范效果,甚至因此引發了大量要求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呼聲。不過,大多數專門從事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和理論研究的工作者卻認為單純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只能暫時平復公眾的過激情緒,容易忽略造成此類未成人走上犯罪道路背后的真正原因,以及對家庭、社會、學校、傳媒等相關因素的改造。追究嚴重罪錯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對該未成年人既不公平,也無法起到有效的預防再犯作用。然而,由于當前我國法律對刑罰之外的處遇措施規定得較為粗陋,而傳統的理論研究和實務經驗都無法為公眾提供一套針對罪錯未成年人的行之有效,且周密完整的刑罰替代措施體系,因此其觀點往往給人以隔靴搔癢,理論脫離實際的感覺,每每在因極端個案引發的“全民聲討”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并很快會被一片日益高漲的希望通過加大對嚴重罪錯未成年人的刑事處罰力度來發揮震懾作用的激昂陳詞所淹沒。

法國是未成年人司法制度較為發達的國家,不但有較為長久的歷史,而且在其發展過程中經歷了多次的轉折和爭議,因此積累了較為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和理論研究成果,并最終發展出了一套成熟的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即在未成年人的責任年齡、罪錯行為的嚴重程度、刑事訴訟強制措施、決定處遇的主體和處遇措施的類型等各個方面都充分貫徹了較為完整和精細的分級理念,既能夠避免遺漏對特定罪錯行為的懲戒,也符合處遇個別化原則的要求。雖然近年來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也在發生轉型,傳統的教育優先原則開始受到一定的調整,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懲治嚴厲程度不斷加強,但針對不同年齡段未成年人的不同嚴重程度罪錯行為施加不同強制級別的處遇措施這一基本理念并未發生改變。就具體的辦理流程而言,在司法警察受理了未成年人實施的罪錯案件之后會進行初步聆訊,并報告給專門負責未成年人案件的檢察官。檢察官則會根據未成年人的年齡、所實施犯罪的類型和案件事實決定相應的處理方式。其中,如果涉案未成年人的年齡不滿七周歲,則無論其所實施行為的危害程度多嚴重都只能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并且在偵查過程中不能對該未成年人適用任何強制性措施。對于七至十三周歲的涉案未成年人,如經檢察機關或少年審判機關認定不具備明辨是非的能力,則案件將不再作為刑事案件處理,并在需要的情況下轉由民事法庭處理。如該未成年人屬于“處于危險境地的未成年人”,則可以由未成年人本人、其父母中的一方或雙方、其他監護人、其他受委托照料該未成年人的人或機構、檢察機關等向少年法官提起民事訴訟,甚至在特殊情況下由少年法官依職權提起民事訴訟。少年法官在對該未成年人進行一些家庭、教育、品格情況方面的社會調查后有權委托青少年司法保護所等社會司法輔助機構對該少年本人或其家庭提供教育性幫助等舉措。如該年齡段的罪錯未成年人被認定為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屬于初犯或犯罪情節較輕,檢察官仍然有權根據案情決定不起訴,并通知警察將其交由社區矯正人員進行跟蹤觀護。只有在案情較為嚴重的情況下,檢察官才會將該案根據其所涉及罪名所屬的管轄權提交給少年法官或少年法庭進行審理。其中對于七至十周歲被認定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未成年人只能被判處適用教育措施,但不能適用任何強制措施。而對于十至十三周歲的未成年人,則可以根據其所涉罪名的類型分別適用教育措施或教育性懲罰措施,其中后者只能由少年法庭作出。而對于十三周歲以上的罪錯未成年人,既可以根據涉罪類型分別提交給不同的審判機關審理,并分別處以教育措施、教育性懲罰措施或正式的刑罰,也可以由檢察院直接作出不起訴或其他刑罰替代措施。因此,對于類似于近期我國發生的未達刑事責任年齡未成年人所實施的故意殺人重罪案件,如可以認定該未成年人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則可以由少年法庭判處其相應的教育性懲罰措施。如不能認定該未成年人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屬于處于危險境地的情形,則可以由有關主體向少年法官提起民事訴訟請求適用教育性幫助措施。基于法國多年來在未成年人司法的理論、立法和實踐方面的豐富成果和經驗,其在以下方面足以對當前我國正激烈爭論的實施嚴重罪錯行為的未達刑事責任年齡未成年人處遇問題提供有益的啟發和借鑒:

(一)正確理解和貫徹教育優先原則

鑒于未成年人身心發展還不夠成熟,對罪錯未成年人雖然可以在各項具體處遇措施的強制程度上進行分級,但都必須體現出教育優先的理念,保證在各類措施當中都包含對未成年人的思想品德、文化知識、職業技能、身體素質、見識視野、生活習慣等方面進行教育和引導的內容,以利于罪錯未成年人順利復歸社會。在法國,教育優先于懲罰是其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三大基本原則之一,并在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整個處遇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落實。1945年的《未成年人犯罪法》就已經明確提出對未成年人只能施行救助、監督、保護、教育性措施,監禁只是例外,只有當教育性措施不適合于未成年人的人格時才可以實行刑罰。而在 1958年的《關于保護處境危險的兒童和青少年的法令》中又增加規定了教育性幫助措施,從而可以在未成年人犯罪之前就對其采取一些保護性的措施。如今,具有教育屬性的措施在法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中的適用范圍極其廣泛,是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數量最多的實體處遇方式,即便在交由少年法官或預審法官審理的嚴重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也會有將近一半的案件會以教育措施的方式直接作出處理。而在 201年9月的《少年刑事司法改革方案》中,教育措施優先于刑罰,所有的司法回應都應當具有教育屬性的原則得到了保留。

在我國,“教育、感化、挽救”也是我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基本方針之一,并且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相關法律中提出了對罪錯未成年人要加強教育的要求。不過,以上法律缺乏對如何將教育內容與各類措施相結合的強制性要求,并擔心對未成年人的過度懲罰,因此雖然也規定了訓誡、要求父母嚴加管教、工讀教育、收容教養等具有教育內容的措施,但普遍存在著強制力不夠的問題。一方面,訓誡、要求父母嚴加管教這類措施的強制屬性本身就過于薄弱,一旦接受訓誡的未成年人或被要求嚴加管教的父母不遵守訓誡和要求的內容,則其包含的教育效果根本無從實現。即便是工讀教育這類具有一定強制屬性的措施,如果未成年人的父母、監護人、原學校不主動提出申請,則其本身的啟動都變為不可能。至于收容教養,由于長期缺乏獨立的執行場所和執行人員,不但適用的數量極其有限,而且所實現的教育效果更是微乎其微。犯罪學的研究表明,許多未成年人走上犯罪道路都是因為家庭教育失敗的結果,而我國的相關法律卻將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的主要責任仍然寄托在已經被證明失敗的父母身上,這顯然無法取得預期的教育效果。

事實上,強制并不等同于懲罰,教育本身也并不排斥強制,甚至將強制作為實現教育效果的必備屬性之一。適當的強制性教育可以起到制止罪錯行為,明確規范界限,強化規則意識的作用,無論對正常未成年人還是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都會存在一定的強制內容。當然,由于不具備明辨是非能力的未成年人不具有主觀上的可責性,因此對其適用的教育措施不應該包含懲罰性的內容,但并不等于要絕對排除任何形式的強制性教育手段。法國針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的教育措施和教育性強制措施在本質上都具有強制屬性,其區別僅在于對于年齡更大、主觀惡性更深的罪錯未成年人可以適用更加具有懲罰性的措施。可見,對罪錯未成年人采取具有強制屬性的措施并不違背教育優先原則。

在法國,關于教育優先的理念主要遵循了馬克安塞爾(Marc Ancel)所提出的新社會防衛理論,既拋棄了刑事古典學派關于自由意志的機械教條主義,也明確反對刑事實證學派所提出的決定論。該理論強調罪錯未成年人并非是一個他無力掌控的社會、心理、家庭狀態的受害人,而是一個應該學著遵守一些規則的責任主體,即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其在獲得更多權利的過程中也要承擔必要的責任。適用于未成年人刑法的總體原則是一種考慮到他們年齡的減輕責任原則,而不是一種無責任的原則,這意味著一種未成年犯隨著年齡變化對其違法行為增加理解的可能性,從而奠定了對未成年犯適用教育原則的基礎。該理論特別強調在法律責任范疇中適用的教育行為是存在著強制力的,而對于教育的新定義也應當是建立在責任、懲罰和約束基礎之上。只有通過此類教育措施,罪錯未成年人才能學會對法國和教育者權威的尊重,進而逐步形成尊重規則的理念。1993年,法國在教育措施中引入了一種新的形式——賠償,即罪錯未成年人被要求賠償自己造成的損失,其方式既可以直接向受害人,也可以通過賠償給某個協會、某個地方行政機構來間接完成。即便這樣的賠償僅僅具有象征意義,但其內容和實施過程必須由法官、未成年人及其父母、受害人和委托機構共同制定和完成,其目的就是為每個未成年人制定一份能夠增強其責任感和自主性的個人計劃。如今,法國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措施已不掩蓋通過對其進行約束來保護社會的意圖,并不排斥甚至重視教育活動中的強制性,而且允許對罪錯未成年人自由的限制和剝奪,即可以將其置于如強化教育中心(CER)和封閉教育中心(CEF)這樣的專門教育機構內。總之,法國的少年司法制度雖然特別強調適用監禁替代措施,如在審前階段通過刑事和解、司法監督等方式來避免對嫌疑人進行審前羈押,以及用替代刑、替代性執行措施等方式來避免實際適用監禁刑,但并不意味著對罪錯未成年人可以更加放任。事實上,各種替代措施在性質上都會存在著對罪錯未成年人特定權利的限制或剝奪,從而使罪錯未成年人認識到自己行為的錯誤性質和所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避免使其產生可以超越法律約束的錯誤觀念。

以上這些經驗和理念表明,對罪錯未成年人施以強制教育措施并非是對未成年人特殊性和主體地位的否認,而恰恰是一種對其自我能夠承擔相應責任的認可和尊重。強制性教育措施是將罪錯未成年人從不良社會環境和生活狀態中解脫出來的一種迅速、有效方式,也是促使其樹立正確觀念,學會承擔責任的必要途徑。對罪錯未成年人施以強制性教育措施具有正當性和必要性,因此必須提高我國當前立法中所規定的督促、訓誡、工讀學校等處遇措施的強制性程度,尤其在未成年人的父母、監護人拒絕或怠于履行教育職責的情況下,有關國家機關應當有權依法對其適用強制性教育措施,而這恰恰是通過國家親權來彌補父母親權不足的當然之意,也是國家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司法保護的重要表現形式。

此外,教育優先原則還意味著在設計、構建一切應對罪錯未成年人的處遇措施時都應當將教育功能至于懲罰功能之前,不允許創立任何單純具有懲罰功能的處遇措施,而對于任何現有的處罰措施也都應當包含相應的教育功能,并確保在實踐當中得到真正的落實。無論是當前我國法律中已經規定的刑罰、治安管理處罰、收容教養等措施,還是未來可能會不斷豐富和完善的各類保護處分措施,都應當保證其在適用過程中可以增加相關的教育性內容,或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由強制性教育措施加以替代。同時也應該規定,在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對于違反強制性教育措施的罪錯未成年人可以適用更加嚴厲的保護處分措施,此種情形并不應當被認為單純具有懲罰功能,而應當屬于強制性教育的內容之一。

(二)確立罪錯責任年齡

責任年齡是指由可以要求行為人承擔相應法律責任所需要達到的年齡,如該年齡被特定的法律加以明確規定,則成為一類正式的法定年齡,如民事責任年齡、行政責任年齡和刑事責任年齡。其中,刑事責任年齡就是刑法上的法定年齡,是指刑法所規定的行為人實施刑法禁止的犯罪行為所必須達到的年齡。如果沒有達到該年齡,其實施的行為就不可能成立犯罪,故刑事責任年齡又可謂犯罪年齡。由于刑事責任年齡通常是由各國刑法所明確規定的,因此這一概念往往與刑法意義上的正式犯罪概念相對應,是決定行為人能否構成形式意義上犯罪的重要因素之一。不過,刑事責任年齡并不能與罪錯行為相對應,不能因為行為人沒有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而否認其所實施的危害社會行為的犯罪構成要件符合性和違法性,即不能否認其罪錯行為所具有的實質意義上的犯罪屬性,也不意味著未達刑事責任年齡未成年人在實施了嚴重罪錯行為之后不需承受任何法律后果,部分國家的刑法還專門對于此類罪錯未成年人規定了相應的保護處分措施。因此真正與罪錯未成年人身份和實質性犯罪相對應的是罪錯責任年齡,即表明未成年人已經具備了一定的明辨是非能力和主觀惡性,能夠對其實施的危害社會行為追究相應法律責任和進行強制干預的年齡,而刑事責任年齡則顯然是罪錯責任年齡中的一個特定階段。當然,由于我國的刑事政策和少年刑事司法制度長期堅持以刑法意義上的犯罪為調整對象,且對于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罪錯未成年人處遇措施缺乏進一步的精細區分設計,因此罪錯責任年齡對我國而言無疑是一個陌生的概念。而在法國,由于其少年刑事司法政策采取了最廣義的犯罪概念,因此十三周歲并非是通常字面意義上所理解的刑事責任年齡,而只是國家可以對罪錯未成年人適用刑罰的年齡。在特例情況下未達此年齡的罪錯未成年人仍然可以被追究刑事責任,只是對其只能適用教育措施或教育性懲罰措施,在此年齡之下實際又分別存在著七周歲和十周歲兩個責任年齡。其中七周歲以下的兒童通常被認為絕對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國家不能夠對其適用任何強制性的干預手段,也就意味著七周歲以下的兒童被認為絕對不能實施任何罪錯行為,因此七周歲實際上才是限定該國少年刑事司法制度適用范圍的罪錯責任年齡,體現了國家親權在限制和剝奪罪錯未成年人之父母親權問題上的克制性,而十周歲責任年齡的意義則在于決定國家是否可以適用教育性懲罰措施。總之,在法國真正意義上絕對排除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是該國理論界根據判例所推導出的七周歲,而被我國許多學者所認定為法國刑事責任年齡的十三周歲實際上只是可以適用刑罰的年齡,而在七周歲和十三周歲之間則存在著在特定情況下可以追究刑事責任的過渡刑事責任年齡。當然,由于我國學者普遍將能否承擔刑罰作為是否追究刑事責任的主要標志,因此為了保證在比較研究過程中使用同一術語時其內容的一致性,也可以將七周歲稱為法國的罪錯責任年齡,而將十三周歲稱為法國的絕對負刑事責任年齡。

相比之下,我國目前還未規定國家可以對未成年人進行強制干預的最低年齡,而根據《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5條的規定,“締約國應尊重父母或于適用時尊重當地習俗認定的大家庭或社會成員、法定監護人或其他對兒童負有法律責任的人以下的責任、權利義務,以符合兒童不同階段上、接受能力的方式適當指導和引導兒童行使本公約所確認的權利”。其第40條第4款還規定,“應采用多種處理辦法,諸如照管、指導和監督令、輔導、察看、寄養、教育和職業培訓方案及不交由機構照管的其他辦法,以確保處理兒童的方式符合其福祉并與其情況和違法行為相稱”。由此可見,與父母等監護人對未成年人的教育、管教、指導相比,國家所能夠采取的刑罰和保護處分等措施都應該堅持必要性原則和最后適用原則。而對于年齡過低的未成年人,從其心智發展水平和保護其未來健康成長的角度來看,由國家采取強制手段進行干預既不合理也無必要。鑒于我國《民法總則》已經將八周歲定為未成年人絕對無民事行為能力年齡,建議在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或《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明確將八周歲規定為罪錯責任年齡,即絕對排除八周歲以下兒童具有主觀惡性的可能性,即便其實施了一定危害社會的行為,也不能追究其本人的法律責任或對其適用任何具有強制內容的干預措施,只能督促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進行有效的教育、管制,必要時可以對其提供必要的非強制性福利幫助。

(三)適時調整刑事責任年齡

從理論上講,決定行為人是否應當負刑事責任,以及該負何種程度刑事責任的根本標準應當是行為人實際的明辨是非能力,而評判該能力最科學、最準確的方式顯然是個案當中對具體行為人的司法鑒定,因此即便是達到罪錯責任年齡或刑事責任年齡的成年人也可能因為心智發展不成熟或患有精神病而被認定為不具有相應的法律責任能力。各國立法上針對未成年人設計無刑事責任年齡和減輕(限制)刑事責任年齡的作法除了具有統一司法認定標準、簡化司法認定方法、提高司法認定效率等方面的價值以外,根本原因還是出于人道主義理由而對未成年人給予的特別保護。不過,這種人道主義理由并不具有壓倒一切其他正當利益和公共安全的絕對優勢地位。在現實生活中總會發生低于責任低齡兒童的身心發育程度已經完全達到責任年齡以上人群的水平,卻故意利用責任年齡制度來實施危害社會行為和逃避責任追究的情形。如果確實需要通過追究法律責任的方式來對其進行懲戒和防衛社會,則有必要為司法機關保留啟動該手段進行干預的空間。為此,法國通過在絕對負刑事責任年齡(十三周歲)之前創設罪錯責任年齡(七周歲)的方式擴大了少年刑事司法制度對特定罪錯未成年人的干預能力,即允許法官根據個案中罪錯未成年人的實際明辨是非能力程度來決定是否追究其刑事責任,并進一步將十周歲規定為是否可以對其適用教育性懲罰措施的年齡,從而解決了特定案件中對個別絕對負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罪錯未成年人的責任追究問題。2019年9月11日,法國司法部公布了最新的《少年刑事司法改革方案》,正式啟動了新一輪的少年司法改革,其中規定了以刑事責任年齡為分界線的明辨是非能力推定制度,即對于十三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推定其不具備這一能力,但在有充分理由證明其具備該能力的情況下也可以對其提起刑事追訴。不過,這項新的改革在試圖使法國的法律向《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40條第3款中有關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靠近的同時,并沒有否定罪錯責任年齡和過渡責任年齡,只是將個案中證明十三周歲以下未成年人具有明辨是非能力的責任規定由控方來承擔,以澄清現有法律所規定刑事責任年齡的準確適用方式,在進一步加強對低齡未成年人保護的同時繼續保留了對個別極端嚴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有效打擊的可能性。

與法國不同的是,我國當前還缺乏專門的少年刑事實體法,整個少年刑事司法制度還是以成人刑法上的犯罪概念作為確定其適用范圍的標準。由于《刑法》采取了以年齡和罪名為絕對標準的一刀切式刑事責任能力認定方式,且未賦予法官在個案當中識別罪錯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的權限,因此導致我國的少年刑事司法制度的適用對象只限于十四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而無法將所有罪錯未成年人作為一個整體納入自身體系進行調整。同時又因為立法上缺乏針對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罪錯未成年人的有效保護處分措施,一定程度上剝奪了司法機關針對此年齡段罪錯未成年人實施極端惡性案件時進行有效干預的能力,從而可能在個案中造成實質上的不公平。在短期之內無法構建針對性的干預處分體系的情況下,為避免對刑事責任年齡以下嚴重罪錯未成年人一放了之,有必要借鑒法國少年司法制度的理念和經驗在我國《刑法》中增加規定過渡刑事責任年齡,即對于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罪的,如能夠證明其具備明辨是非能力,可以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后追究刑事責任。事實上,隨著我國司法機關政治素養、業務水平、司法公信力的不斷提升,賦予司法機關必要的個案處理自由裁量權是必要的,且我國刑事司法制度中對于超過追訴時效但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需要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的、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后撤銷案件的等情形也都存在著允許進行特殊處理的制度,而通過最高人民檢察院進行核準的程序也足以保證該制度不會被下級司法機關濫用。采取“原則上不追究,例外情形追究”的方式既不會降低我國法律對無辜未成年人的保護程度,也有助于解決兒童利益與公共利益、施害未成年人利益與被害未成年人利益、保衛兒童與保衛社會等各類對應價值之間的潛在沖突,進而爭取社會對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和兒童利益特別保護理念的更大認同。

當然,從長遠來看,創設“過渡刑事責任年齡”本身也應該是一項過渡措施。根據《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40條第3款的規定,“締約國應致力于促進規定或建立專門適用于被指稱、指控或確認為觸犯刑法的兒童的法律、程序、當局和機構,尤應:(a)規定最低年齡,在此年齡下的兒童應視為無觸犯刑法之行為能力”。可見,規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是締約國的一項基本義務,雖然各締約國可以根據本國的實際情況規定不同的刑事責任年齡,也可能根據不同時期社會發展狀況等因素對刑事責任年齡進行調整,但禁止通過取消刑事責任年齡的方式來追究所有在形式上觸犯刑法兒童的刑事責任,或將是否追究罪錯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權力完全交由法官根據個案情況進行判斷。通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方式來加大對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的懲戒程度雖然可以暫時平息公眾的恐慌情緒和報復心理,且在形式上并不直接違反《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規定,卻會引導公眾產生對刑罰功能的過分依賴和錯誤迷信,從而妨礙立法者尋求其他有效治理低齡未成年人嚴重罪錯行為的方案。現實生活經驗表明,只要立法者規定了刑事責任年齡,無論該年齡在形式上被降到多低,仍然會有個別低于該年齡的嚴重罪錯未成年人無法通過刑罰的手段加以制裁。由于刑事責任年齡不可能被無限降低,因此該方法可以適用的空間和有效性會越來越小,并最終會導致其徹底失靈。既然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確立本身就意味著立法者承認放棄以刑罰手段來對待部分低齡罪錯未成年人,則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就不可能成為解決此類罪錯未成年人問題的根本途徑。

聯合國兒童權利委員會已經指出兒童發展和神經科學領域的文獻證據表明,由于額葉皮層仍在發育,12至13歲兒童的成熟度和抽象推理能力仍在發展。因此,由于受到進入青春期的影響,他們不太可能理解其行為的后果和刑事訴訟程序的意義。正如委員會在其《關于在青春期落實兒童權利的第20號一般性意見(2016年)》中指出的,青春期是人類發展的一個獨特的決定性階段,其特點是大腦迅速發育,并影響到冒險、某些決策和控制沖動的能力。因此委員會鼓勵各締約國注意到最近的科學發現,并相應地將其最低年齡提高到至少十四周歲。此外,發展和神經科學的證據表明,青少年的大腦甚至在十幾歲以后仍在繼續成熟過程中,并會影響某些類型的決策。因此委員會贊揚規定十五周歲或十六周歲等較高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締約國,并敦促締約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根據《兒童權利公約》第41條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委員會還尤其關切在兒童被指控犯有嚴重罪行等情況下,允許例外使用較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做法,認為這種做法通常是為了應對公眾壓力,而不是基于對兒童發展的理性認識。因此委員會強烈建議締約國廢除這種做法,并規定一個標準化的年齡,在這個年齡以下的兒童無一例外地不能被刑法追究責任。由此可見,隨著社會公眾對造成兒童犯罪原因的科學發現普遍熟知和認可,對極端個案中未成年作案人的寬容程度和人道主義觀念不斷提升,加之國家針對犯罪被害人的救助制度和對非定罪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制度不斷完善,以及包括少年刑法和少年事件程序法等內容的少年刑事司法制度從成人刑事司法制度中最終獨立出來,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必將重新回歸為一個單一確定的標準,并會隨著整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持續發展而不斷提高。

(四)完善針對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罪錯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措施

與我國類似,法國近年來也出現了青少年犯罪低齡化、暴力化、有組織化的傾向,并同樣引發了將刑事責任年齡降低到十二周歲的呼聲。但立法者最終并沒有采取這種簡單粗暴、飲鴆止渴的建議,而是繼續通過細微、慎重的改革來盡量保持有效打擊犯罪和保護兒童合法權益之間的平衡,并逐步向《兒童權利公約》所要求的標準靠近。2019年9月的《少年刑事司法改革方案》內容之一就是繼續豐富除刑罰以外的保安處分措施,并將其適應于所有七周歲以上的罪錯未成年人,以滿足對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罪錯未成年人的有效處遇要求。事實上,無論是從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創立之初就存在的教育措施,還是在本世紀引入的教育性懲罰措施,在本質上都是一種保安處分,其最大特點就是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和務實性:既可能具有懲罰性,也可能沒有懲罰性;既可以附加適用于已經被定罪的未成年人,也可以獨立適用于不被定罪的未成年人,甚至還可以作為一種審前羈押的替代措施。保安處分措施之所以能夠得到如此之重視和廣泛適用,一方面是因為其同刑罰一樣具有一定的強制性,而且無論在種類、內容、適用條件和適用對象等方面都更加豐富多樣,可以根據預防犯罪的需要進行適當的調整,從而足以在實現防衛社會功能方面彌補因刑罰適用不能而產生的空白領域。另一方面,保安處分不以行為人被定罪為前提,對不負刑事責任的未成年人可以只宣告其行為觸犯刑法而不作有罪認定,從而避免未成年人被作為“罪犯”的污名化危險。此外,對于已經實施了罪錯行為,卻被認定為無明辨是非能力的未成年人,可以將其作為處于危險境地的未成年人由民事法庭對其宣告教育性幫助措施,從而使對未成年人進行司法保護與對社會進行有效防衛之間實現較好的平衡。

總體來看,法國針對罪錯未成年人的保安處分措施種類豐富,層次分明,適用方便,并與刑罰之間形成了有效的銜接和補充,基本滿足了針對各類罪錯未成年人進行有效處遇的需要。相比之下,我國目前的保護處分措施還極不發達,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存在著重大的不足,尤其缺乏針對那些形式上已經觸犯刑法,但因不夠刑事責任年齡而不能被定罪的未成年人的有效措施。雖然《刑法》第37條規定了與部分法國保安處分類似的訓誡、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由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或者行政處分等非刑罰性處遇措施,但其適用的條件是行為人已經構成犯罪,卻因情節輕微而不需要判處刑罰的,而不能適用于因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不構成犯罪的未成年人。即便我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35 條還規定了在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教育的措施,但其所針對適用的“嚴重不良行為”僅指“嚴重危害社會,尚不夠刑事處罰的違法行為”,同樣不適用于因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不構成犯罪的未成年人。目前,我國能夠適用于此類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措施只有《刑法》第17 條所規定的“政府收容教養”,但其本身存在的重大缺陷使得其在對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保護方面所發揮的作用極其有限。此前收容教養在實踐中的運行主要依賴于收容審查和勞動教養的場所和工作人員,但在收容審查和勞動教養制度被取消之后,各地的收容教養措施大多失去了得以有效運行的載體,處于“有名無實”的境地,從而使實踐中對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嚴重罪錯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措施幾乎成為了空白。甚至在對《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修訂過程中,曾經在草案中刪除過原法第三十八條、第三十九條規定的收容教養制度,可見該制度在現實中已經被認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只是因為2019年底大連十三歲男孩殺害十歲女鄰居案件發生后,才有部分立法者主張保留收容教養制度,或將其更名為“強制教養”,并進一步在適用條件、主體、程序上予以完善,使罪錯分別干預制度這一鏈條更完善有效。也有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建議恢復《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第五章當中關于對不予刑事處罰行為的矯治方面的內容,以避免司法機關在針對此類行為時‘一放了之’或者‘一判了之’的兩個極端之間左右為難。

基于對法國經驗的借鑒和我國當前實踐中暴露出的問題,我國未來亟需大力完善針對各類罪錯未成年人的保護處分措施體系,充分利用已經建立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體系,全面調動司法機關、行政機關、黨群團體、群眾自治性組織、社會公益組織等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明確以上各個主體在保護處分措施體系中各自所處的地位和承擔的職能,不斷豐富保護處分措施的類型,針對不同年齡、不同嚴重程度的罪錯未成年人設計、構建完整、科學的保護處分措施體系。該體系的內容應當堅持分級處遇的原則,根據其對罪錯少年人身限制的強制程度可以由低到高劃分為開放式、半開放式、封閉式的干預措施,并應當包括對行為人的強制和對物的強制。而在適用對象上則應當保證對特定無刑事責任能力、限制刑事責任能力和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罪錯未成年人的全覆蓋,并確保在矯正、救濟、保護和教育等不同側重功能方面都有相應的處遇措施。事實上,構建完善的分級保護處分措施體系才能夠避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依賴,同時也符合《兒童權利公約》所倡導的基本精神。2019年9月18日通過的聯合國兒童權利委員會《關于兒童司法系統中兒童權利的第24號一般性意見(2019年)》在序言中明確指出《公約》第41條禁止成員國采取任何倒退步驟,并督促締約國繼續加大投入來實現對《公約》的全面遵守,特別是在預防、早期干預、制定和實施轉移措施、采取多學科方法、提高最低刑事責任年齡和減少剝奪自由等方面繼續改進。針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以下的罪錯兒童問題,公約更加強調采取早期干預的方式來預防其犯罪,該預防和早期干預方案應側重于支持家庭,特別是那些處于脆弱狀況或發生暴力的家庭以及處遇危險境地的兒童,通過對家庭、學校、社區、同儕關系等社會制度的各個方面作出積極改變來為兒童提供以家庭和社區為基礎的強化治療方案。總體來看,對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的基本處遇理念就是避免訴諸司法程序的干預,也就是反對通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方式將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納入到司法程序當中來處理,這些轉移措施將兒童事項從正式刑事司法系統轉移到其他的方案或活動之中,除了避免兒童的污名化和犯罪記錄外,也符合公共安全,因此已經被證明具有很高的效益。從本質上看,無論是各類干預措施,還是所謂的強化治療方案,以及所提倡的轉移措施都可以被納入到保護處分當中,可見構建完備的保護處分制度也是貫徹《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基本精神的一項舉措。

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

學報編輯部


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有刪節,引用請參照原文。作者系俞亮,北京工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呂點點,中國政法大學 -美國康奈爾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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