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先生認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他在《人間詞話》里批評了很多詞人,但對橫跨五代、北宋的李后主的詞推崇備至,他說: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先生引用尼采的話來說明后主李煜的亡國詞絕不再是兒女情長、富貴溫柔,而是用血來寫就的,當然這一改變也是用血換來的。雖然跟同樣近似命運的宋徽宗,但他的作品都是自嘆身世之感,畢竟格局太小。
相反,先生認為后主的詞儼然有釋迦牟尼和基督一樣的胸懷,愿意承擔人類的原罪,這樣一來層次與境界高低立判。比如這一首: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李煜〔五代〕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詞的上闕開頭就氣象宏大,不同于先前的“花間詞派”,他回顧自己當年的南唐盛世,每天過著錦衣玉食、歌舞升平的日子,誰曾想到過會有戰爭?
“幾曾識干戈”,這上闕短短五個字,寓意深刻,既有對當時自己沒有憂患意識的懊悔,也有對北宋侵略的譴責。
同時,這五個字在詞里是自然過渡,轉到詞的下闕就是寫的現實的遭遇。亡國當了階下囚后,他整天以淚洗面,下面連用兩個典故形容自己的慘狀:人瘦得跟沈約一樣,要經常移腰帶扣子;頭發跟潘岳一樣,不到四十歲頭發就白了。
想起當初最讓人傷心的是最后辭別宗廟時,那些宮女還在歌唱離別的曲子,這種生離死別的情形,令他悲傷欲絕,但只能面對宮娥們垂淚而已。
要知道,后來他連自己最喜歡的小周后都沒能保住。在國仇家恨面前,他沒有像貪生怕死的劉禪等鼠輩選擇忍氣吞聲,他用那多情的筆也化作控訴的匕首。
其實,無論是這首《破陣子》里“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還有《望江南》里“多少恨,昨夜夢魂中”、《虞美人》里“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回首不堪月明中”、《子夜歌》里“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等,滿滿都是對故國回憶。
要知道身陷囹圄,要想保住性命、茍延殘喘,要么就裝瘋賣傻,作賤自己;要么就拼命討好,溜須拍馬。作為讀書人的李煜,他心知肚明,但他卻沒有那么做,他一直在思念自己的故國,別人把思念放在心里,但是他卻寫成詞鬧得天下人皆知。
難道他不怕死嗎?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表面一個弱不禁風的無能“違命侯”,骨頭卻是最硬的。他絕不無聲地反抗,趨炎附勢的討好,而是我筆寫我心,我以我血薦軒轅。
正因為他的那些詞引來殺身之禍,后來他果真被宋太祖毒酒毒死。他以他的血來祭奠他的故國,所以他的這些詞作就如先生所言是血書。
而且他把這所有造成的罪惡都承擔了下來,所以,先生把他比作“佛”與“基督”,這可以說是最高評價了,卻也是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