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絮語
真好,黃昏的好,在寧謐,一派無遠弗屆的靜。前幾天被霧霾圍困成瞇縫小眼的落日,仿佛在云端里遲疑著,要選一個狀如眠床的山頭,好舒服地躺下。無遮攔地射下的陽光,被秋風染出醇酒般的黃,沒有霜,卻有輕寒沿街道中線的綠化帶悄悄傳遞,火熱的美人蕉因之而蕭索了少許。我的心頭,涌動著異樣的情緒,那是至為開闊的蒼涼之感,遲暮之感,恬適之感。
又找到失去很久的秋天黃昏了,那時節,傍晚,在村頭的塘基上端坐,眼前是平坦遼闊的田垌。收獲是兩個月前的盛典,如今,被田埂切成一個個長方形的稻地,鋪上可以和太陽比美的黃色,那是稻茬。彎腰望去,稻茬如海,伸延到青山腳下。歸雁在目力可及的遠方,一個人字,把偌大的天宇緩緩地旋轉著。烏桕樹恣肆的紅,把楓葉比下去了。我一次次地向著白云訴說,這就是最好的季節,最迷人的風景。一切喧囂,落進田野中央的小溪,都會被過濾成至為清澈的琶音。母牛和小牛哞哞在榕樹下,叫喚自家兒女回家吃飯的嗓門在深巷盡頭。雞群在腳下,不識好歹的狗在追逐善水的番鴨。這就是我心里珍藏的秋。它早已成為神秘的暗示,它形成以后,不管在何時何地,只要受到近似景色的“點擊”,它就躍出心頭,外化為一切。
這樣的心理活動是饒有趣味的,途徑和陶淵明詩“心遠地自偏”近似,第一步是“心遠”,讓靈魂回歸昔年秋光。第二步,“地偏”,昔年的秋所營造的氛圍再度籠罩一切。我就這樣,把古鎮的世俗人生幻化為“暖暖遠人村”,“雞鳴桑樹顛”。我驚訝于自己一廂情愿的偷換!
“盲人按摩”前的白床單,飄成山崗上的風箏。“何媽媽綠豆餅”的玻璃柜臺里,為何陳列著家鄉的“烏芹藤糍粑”?我忍不住饞,買了一打帶白芝麻的餅子,一路啃著,白色餅屑落在草地上,這是我不忍踩碎的晚霜。汗蒸店的門打開,我瞄了一下里面,水汽沒有冒出,可是,我分明看到路燈下,氤氳著古兜山基部的嵐氣。新開的“鴨子火鍋”,還沒客人進門,兩個小孩子在桌下爬著,該是老板娘所放牧的小羔羊。遠方,鐳射光從中間殘忍地剖開深藍的天空,我聽不到呼痛的聲音,只想到,極稀罕的雁唳,也是這般切割的,零碎一些罷了。
日頭已在樓盤的間隙消隱,到處是燈光。黃昏至此,沒有戲唱了。我穿過城中村。里頭多的是小孩。“大麥村”牌坊下的小攤檔,幾個下班的打工妹,把羊肉串放進口里,被辣得咳嗽連連,從竹簽上暗紅的辣椒醬,我看到鄉村的煤油燈。空地上盡是孩子,鬧得不可開交。這就是入夜的禾堂。
我緩緩走著,走過昨天,這是從人生起點開步的穿越。我不會犬儒到非把今天的一切貼上鄉村的標簽,不認可生命遷移,場景轉換的事實。我是說,人老了,如果找不到今昔的參照系,如果不能發現“暗示”的內在關聯,就難以享受正在進行的過程。